被灌食的記憶

　　我突然想起四歲時吃飯的創傷。我的咽喉、嘴腔、舌後與聲帶、喉嚨都儲存相當大的驚嚇。這使得我至今，仍然會出現強迫自己吞嚥食物的反應。
　
　　那時候我四歲，家裡經常發生媽媽一天可以煮四五次飯菜，媽媽會問爸爸會不會餓，接著又去廚房切水果，西瓜切完了換木瓜，木瓜切完了換其他，反正持續把食物端到桌上，然後我們一定得吃光。
　
　　我不喜歡一直吃，爸爸會罵我不知感恩，還會把食物一直夾到碗內，我吃得痛苦極了。
　
　　那一天大家都比我更早吃完，我受夠了必須守著這個碗，我還剩下半碗飯（媽媽又替我加了湯說這更好下嚥，可是卻讓飯粒更膨脹），我默默地溜下餐桌，看四下無人，就坐到客廳翻出娃娃，自顧自的玩了。
　
　　媽媽正在照顧哭鬧不休二歲的大妹，她又懷了小妹，哥哥跑去鄰居家玩（我不能去，因為我是女生要留在家），好不容易大妹睡著了，媽媽又去廚房煮菜，我聞到食物味道很不安，但是至少上一餐我沒有撐到。
　
　　媽媽堅持爸爸過來餐桌前才能開動，我們必須全員到齊，等爸爸的筷子開場。想當然我丟在桌上沒吃完的半碗飯被爸爸看到了，爸爸勃然大怒，抓著我要我坐在他身邊，我知道我完蛋了。
　
　　回到那時候的視角，原來當時的我就可以看到爸爸的氣場啊。是紅色參雜黑色，彷彿火焰與濃煙，又像滾燙、混濁的岩漿濃稠，那是失控的業與憤怒，我已經被那股氣勢嚇到解離，我的雙腳開始顫抖與癱軟，接下來發生的事情，我都站在自己的身體外看著。
　
　　爸爸又盛了新的碗與飯，添上滿滿的飯菜，那是成年人的食量。他說：「這是你這餐要吃的！」接著他拿起剛才涼掉的飯，又夾起菜與肉放進去，說：「你要先把剛才的飯吃完，再把現在這一碗吃完！」
　
　　我不要！我怕得閉緊嘴，嚇得快哭了說：「我不餓⋯⋯」
　
　　「我叫你吃，給我吃！」


　　爸爸用力拍我的腦袋，我嚎啕大哭，接著他拿起湯匙把涼掉的飯與菜塞到我嘴裡，一湯匙還不夠，一匙、兩匙、三匙還四匙，我感覺我嘴中塞滿了菜，爸爸又用力打我的臉說：「哭什麼，給我吃，咬一咬吞下去！」

　　我才閉起嘴，懼怕了咬了兩三口，我沒辦法一口吞，太滿了，我又在啜泣，我勉強吞下靠近咽喉的部分，我又委屈的張嘴吸氣哭了。畢竟我才四歲啊，我根本不知道為什麼吃飯要這麼痛苦？我喜歡慢慢吃，感受味覺的變化，我不喜歡這種吃飯的方式。
　
　　當我一吸氣發出哭聲，爸爸再次拿起湯匙把碗中剩下的部分一匙匙塞入我的嘴，他非常的不耐煩，我也知道了不能讓嘴巴張得太大，可是爸爸大吼：「張開嘴，給我吃！媽媽辛辛苦苦做了那麼多飯菜，你居然不吃！」又打了我一巴掌。
　
　　我又張嘴大哭，媽媽捉著胡亂動的妹妹，用很微弱的聲音說：「不要這樣打小孩，她會噎到。」爸爸根本聽不到。我想，媽媽非常的怕爸爸。

　　這次塞的飯更多，爸爸簡直把我一餐能吃的份量全塞在這一口了，我開始作出反胃、肩膀聳起的動作，爸爸立刻摀住我的嘴，壓住我的下顎與頭頂，喊：「吞下去，全部吞下去！」還用拇指戳入我的嘴，硬生生地要把食物通通塞到我的喉嚨中。
　
　　因為我沒了聲音，媽媽才跳起來，驚慌地喊爸爸的名字，「ＸＸＸ你快住手！孩子沒氣了！」媽媽還是站在原地沒過來。
　
　　爸爸的手才稍微鬆了：「罵我幹嘛？她在浪費食物！我在教訓她，小孩子如果不管教就會無法無天——」
　
　　爸爸的手一鬆，我身體的反應就是把所有塞滿的食物噴出來——咳出來——深深的吸了一口氣，歇斯底里狂哭！
　
　　結果那些飯菜全噴到面前的食物上，爸爸的臉幾乎瘋了，他跳起來踹倒我的椅子，我從椅子摔下來，我已經魂飛魄散到感覺不到痛。
　
　　爸爸的臉又逼近了，他抽出皮帶，皮帶打下來，一切都變成慢動作——我不知道媽媽說了什麼，爸爸又吼了什麼，時間好像靜止了——我的記憶中斷——我張開眼但是我什麼都看不到，一片黑色，我感覺不到痛，我只隱約記得，我的呼吸中還夾帶飯粒與食物殘渣，我嗆咳得很痛苦，或許我有嘔吐，但是我不記得了⋯⋯
　
　　當我躺在地上回神時，爸爸已經氣沖沖的離開飯桌，走向客廳，邊大罵：「妳就是這樣放縱小孩，等以後孩子們長大你就知道了！他們會變成一群不知感恩的敗類！浪費國家與社會資源！變成一事無成的廢物！」
　
　　媽媽把我扶起來，我覺得自己癱軟了勉強能坐著，恍神著，我連哭都沒力氣了，媽媽一臉疲憊地坐回他的位置上，哥哥已經嚇傻的抱著碗不敢動，媽媽對我說：「去，剩下的別吃了，不想吃就不想吃，晚餐也不給你吃了。如果你聽爸爸的話，他就不會這樣對你了，下次知道了，每一餐都要把飯吃完，吃不完也要吞下去好嗎？不然你爸爸就會瘋掉。」他歎氣：「好了，去浴室把臉洗一洗，別待在那裡不動，剩下的我來收。」
　
　　聽到現在不必再吃了，晚餐我也不必吃了，我的心情居然是欣喜若狂無比，我甚至覺得剛剛被打換來不必吃飯是值得慶賀的事情。
　
　　但是我腿都軟了，我必須扶著牆才能走，大概走了兩三步才有力氣到浴室洗手、洗臉。我聽到媽媽把桌上空碗拿去洗碗槽放的聲音，媽媽要我回房間換衣服，我照做了，接著我躲入棉被裡，塞到房間最角落，棉被總是帶給我安慰的感覺，因為媽媽沒空抱我，我會自己想辦法抱抱。我希望爸爸別回來也不要發現我。
　
　　當天晚上吃飯他們沒有叫我吃飯，這真的很棒。我繼續躲在棉被裡，我很安靜到媽媽走過來摸摸，確定我還在床上。而爸爸繼續對媽媽嘮叨，我不想聽到他的聲音，我聽到媽媽又在切水果，我把耳朵摀起來，我希望棉被可以替我隔絕一切。
　
　　後來我睡著了，除了想尿尿之外，那一天剩下的時間我全部都躲在棉被裡，沒有人來煩我，讓我覺得很平靜很安心。
　
　　可是隔天一早面對一桌菜餚，爸爸狠狠地瞪我，我覺得昨天被卡住的喉嚨、咽喉與所有接觸食物的部分都變得酸澀與緊繃，爸爸要我繼續坐在他旁邊，他要看著緊我吃飯。
　
　　現在我知道了，我不能浪費時間慢慢吃還有去感受食物的層次，我沒有心力享受。為了避免被爸爸逮到傷害我的機會，我要趕快把食物塞到嘴裡，咬到可以吞嚥的程度吞下去，再接下一口，要用力吞、吞到眼淚都飆出來了。我要用最快的速度吃完，我沒辦法忍受他在我旁邊威嚇我，隨時又要打我了。

　
　　爸爸非常滿意，說：「看吧，孩子就是要打、要教訓，才會乖乖聽話！」
　
　　媽媽沒有吭聲，當我感覺到我快吐了，我先停下來——我不能吐，不然我又會被打。我的手都在抖，我已經感覺不到食物的味道，肉和菜只剩下軟與硬的差別，我只知道，我必須拼命吃，用力吃，想辦法吞下去，不然我會死掉，我差點覺得我要死掉了，就算肚子痛都沒關係。

　　可是爸爸又夾了飯菜放到我碗裡，要我吃多一點才會長大。我好絕望，我又多了兩湯匙食物。我什麼都沒說，我認命地繼續塞滿嘴，我的眼睛都盯著碗內的食物，默默地計算：還剩五口可以吃完，吃完我就可以離開餐桌，可以離開爸爸和他筷子中的飯菜，然後我要躲到棉被裡捱到下一餐到來。如果他不要再夾菜就好了。
　
　　我聽到媽媽欣慰地說：「妹妹餓壞了吧。」
　
　　我什麼也沒說，我早就說不出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