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血銀】
「嗡————……」
宛如傳自地底深淵的哀鳴，連空氣中最細微的沙塵都隨之顫動。
餘音穿透灰汙的霧靄，在無法看清的雲層之上，隱約有股遙遠的雷吟，持續不絕的聲響來返交錯，凝固風息，凍結脈搏，沉重地直透魂魄。
龍角笛沉重的鳴嘯，在山谷間蕩漾。
殘破原野血染一如荒漠，奧蘭仰起頭，滾燙的淚水在銷煙中變得汙濁。
直到天色忽地轉暗——憤怒的赤翼龍群伴隨震撼天地的咆吼，夾帶奪目陽光衝破陰霾，一頭接一頭，拖曳雲氣，以其極度壯烈之姿，破雲俯衝迎向龍角笛的響徹處。
她渙散的黃瞳眼掠過巨大陰影，麻木地映著奮不顧身的巨大生物。
詭譎纏繞的風流埋伏多時，手持法杖的暗紫髮人圍聚成簇，以光亮璀璨的魔法屏障抵禦席捲而來的龍怒，驚愕得潰散的龍，立即被隱藏在山坡屍塊底的投機軍隊，以投石器、點火的飛箭，瞄準柔軟的腹部給予痛擊。
『都走了……』
奧蘭輕聲哽噎，陌生柔軟的音質彷彿失重的雲絮。她輕觸喉嚨，感覺平滑而無鱗甲的肌膚，更加悲從中來。
那些微小的生物，聲勢浩大如螞蟻排山倒海趕來，宛如享用豐盛的餐點揮舞各色旗幟，從山頭四面八方，源源不絕地湧入。
他們嘶吼吶喊著盲目的狂喜，將尖銳鋒利的刀劍刺入跌落的巨龍身軀，搗爛他們高貴美麗的羽翼，龍痛苦地翻滾，被一層層強力的魔法束縛。最後終有一位手持武器的人攀上龍驅，剖開逆鱗，刺入脈動的心臟。
痙攣的生物在霎那間失去吐息，蒙上龍血高舉的武器卻發出異炫的光芒。人們歡呼，高空目睹的龍見狀更加失去理智，狂怒的龍息炙焰吹拂大地，甚至連魔法都無法防禦。但焦黑的屍塊上又被源源不絕的人填補，翻找可能逃過劫難的絕世武器，或再重覆著獵龍鍛劍的行動……
龍角笛再度響起，盜取龍族之王雷諾艾洛修納亡骸的人們，永遠看不膩被激怒地心碎的龍群。
奧蘭淚已流乾，定定凝視山頂上，那把漆黑如壇木的龍角笛，弧線優美如深海角螺，卻被鎖鍊綑綁嵌入岩中，持續傳送悲慘的哀鳴，召喚他的臣民取回被褻瀆的遺體。奧蘭知道，龍族就算明知是陷阱，也會重覆相同地輪迴。
連天空都能承載的寬大雙翼，為何不能承載生命的風險？
唯有她再也無法飛翔。
日升日落，殺戮的嘶吼逐漸消弭。從大海彼端遠渡而來的龍，再也無法舉起翅膀奮戰。清冷的雪花妝點樹梢，執拗的人將龍角笛吹了又吹，直到再也看不到天際的飛影，才低頭凝視焦黑腐臭的葬場。
奧蘭被太長的寧靜驚醒。
她虛弱地攀出屍塊的夾縫，離開生物悶燒的熱度，在夜色的掩護中，跌撞地遠離人類舉杯歡慶的火光營地。
這是恥辱，她應當回頭殺他們個措手不及，龍的驕傲滾燙地燃燒胸口，溶化任何一朵降落的雪片，烙印雪地一排腳印，卻持續深入山區谷底。
溪水潺潺的河岸，奧蘭還未見到，就知道召喚她的人藏在一處大岩底下，帶著名字等候多時。
『埃威黎．尤勃涅。』
她喉音灼熱地吐出火燄，狂暴卻也迷惘。
瘦小的人震懾，微顫地脫離陰影覆蓋。
月色穿越枯枝林灑落黑岩雪地，輝映奧蘭眼中的金光與她赤裸燦爛的擬人驅體。龍的高溫令奧蘭在寒地中持續冒著氤氳，霧氣鎖著冰冷視線，只稍看一眼便不敢目視的卑微人類，僵直在深水及膝的水中，哆嗦地不敢移動。
奧蘭凝視他許久，透視對方的思緒與過往經歷，直到她滿腹懷疑地確定這傢伙不至於構成威脅，才挪開視線，踉蹌轉身。
已經沒有時日了，她很快會隨著同伴而去，應該再戰一回。
男人顫抖地走出水面，就在奧蘭方才站著的位置俯身跪下。
「我真的很抱歉……」愴然悲泣的男人哭著，說著自己的語言：「不是所有人都樂意見到這幕光景……您們是偉大高貴的種族，實在不該受到這種侮辱……」
奧蘭默默佇立，即使語言相異也能明瞭，龍與人之間的誤解從沒有人試圖釐清。如今道歉又有何用？
她應該殺了他以扯平他的內咎，奧蘭殘酷地想，旋即回頭。男人顫抖地蜷縮在雪地裡，卻不是在害怕。奧蘭伸手想扭斷那脆弱的脖子，一道異樣的想法闖入腦海，清流般冷靜地淌過每道思想。
他並非只想道歉才召喚奧蘭前來。
而奧蘭也不甘就此結束，所以才回應埃威黎．尤勃涅的探尋。
奧蘭鎮定地吐了口氣。
滾燙的纖手碰觸埃威黎．尤勃涅的斗蓬，冒煙的衣物隨之燃燒。他緊閉眼不敢動彈，伴隨火焰之外，還有股沉著的壓力覆蓋全身。
然後頭髮也被點燃，發出焦臭味，蔓延到臉皮。他再也忍受不了恐懼與痛苦，放聲哀嚎。火光大作，熾熱瞬間席捲他，又在霎那間消失無蹤。
『協助我。』
奧蘭低沉的聲音說，參雜著龍型嘶啞的低吼音質：『解放雷諾艾洛修納的遺骨。』
語畢，她再也無法支撐地暈厥過去。
〆
藏匿於山澗的埃威黎．尤勃涅不從屬任何一個軍隊或是領主，他聽聞龍王雷諾艾洛修納死亡後，群龍悲鳴混亂地肆虐弗沃當地以東地區。征討龍群是表面上的理由，私底下大家都心知肚明——非常古老的傳說裡，心臟蘊藏龍的靈魂和超脫世間的智慧與力量。
當金屬武器活生生地剖入，就能淬煉為嶄新的強大附魔金屬——而在第一把實驗品「安薩爾撒」證實此事後，全世界有權有勢的上位者皆為之瘋狂。
這個故事埃威黎．尤勃涅親自探查過。獲得「安薩爾撒」的是一位名不見經傳的埃洛傑地主。垂死的龍躲在他的家族領地，率領的家僕只死傷一半便換得龍魂刀。這把刀殘留老龍「安薩爾撒」的意識，地主花了大半輩子說服老龍，他的孫子倒是很快獲得龍的信任，即便沒有淡紫髮人特殊的資質，也能隨心所欲地使用龍的魔法。這位少年地主在短時間內併吞週遭領土，成立為一座新興國家。
崇尚日神蘇格阿法瑞格與夜神奴瓦納費思的兩大民族依舊分擾不休，一如晝夜對立又無法割捨，人們一心只想區分優劣，計較所得及領土。無論站在多寬廣的土地上，歧見與爭執屢見不鮮。
無數混亂的干戈歲月裡，唯有牟利至上。在位者不惜翻找出雷諾艾洛修納的遺骸，將龍角製為號角吹響，挑釁更加失控的龍群。於是無數名劍利刃在巨龍的嚎咷中血洗出世。
龍學者，埃威黎．尤勃涅從小著迷於歌謠與傳說中龍的丰采。他曾在晨暮之地的海岸線目睹龍群自海平線飛來，目睹疲累的龍墜落而亡，以及長征至星月集散之地尋找到雷諾艾洛修納的遺骨……卻沒想到贊助他的人是這般用途。他悔恨痛心不已。
埃威黎．尤勃涅想出瘋狂的計畫，他需要一頭龍的協助以解答心中的疑慮，才有機會挽救這些古老偉大的生物。他確信自己擁有一點魔法資質，笨拙誠懇地在當地呼喚半年有餘，奧蘭終於回應。
那晚，奧蘭用龍的氣息燒去埃威黎．尤勃涅大半的世俗型態，換來與龍溝通的能力……惟有重生才能甦醒，使用構成世界程式之一的太古語。
埃威黎．尤勃涅全身燒傷紅腫，卻不覺得痛。這使他能夠赤手碰觸奧蘭而不受傷，他相信奧蘭和他的靈魂間達成某種協議，使他成為龍的一部份。
龍學者回到營區偷了點物資，觀察龍所學得的知識，使他約略知道如何照料一頭龍，即便是化身為人型女性的龍。
他小心地看顧虛弱的奧蘭，不敢讓冰涼的溪水沾染到她，並在周圍持續地燃燒篝火保持溫度。奧蘭在半個月後甦醒。奧蘭倒是很詫異埃威黎．尤勃涅沒有拿武器刺往她的胸口，這讓她打從醒來，目光從沒有移開埃威黎．尤勃涅的臉上。
『我……從來沒有那種意思。』他說著生疏的古語，不敢正眼望向奧蘭。
奧蘭舔舔嘴，有點兒難以置信他的喉嚨能夠如此準確地發音，那麼低沉而相似……被刻意的模仿。她知道埃威黎．尤勃涅出自好奇，但有股無名憤怒開始燃燒，想捏碎那條咽喉，不願讓他任意地學習。奧蘭覺得自己應該維護某種秩序——她首次對自己的觸怒茫然。
衣物碰到奧蘭的體溫就會燒毀，這使她維持赤裸。埃威黎．尤勃涅在這之前完全沒有任何遐想，但現在，她睜著渾圓深邃的金眸，紡錘狀的瞳孔散發無線魔力，完美了女性胴體的所有舉止。
『仍在那兒？』
奧蘭問。她決定撇開煩躁的思緒，專心和他溝通。並非每個人類都敢自願坐在她面前，更不能因此斷了認識人類的管道。
半晌，埃威黎．尤勃涅才意會她指的是龍王的遺骨，羞愧地低下頭不語。
龍維持緘默，木材燃燒時劈啪作響的火星飄在四周，幽暗中微明，襯著她成了絕美的背景。
『但是我記得，我聽到謠傳，在龍王抵達時，他的配偶與那些重臣，並沒有出現在這裡。』埃威黎．尤勃涅鼓起勇氣囁嚅，吸引奧蘭漂移的視線。
『假如他們出現，將先王帶回去，將會是輕而易舉的事情，不是嗎？』
『這只是幾塊骨頭。』奧蘭淡漠地回答，『也是我等無法割捨的過往。』
『不能這樣持續下去。』埃威黎．尤勃涅悲慟地留下淚，『你們不必彰顯龍族的勇猛與無懼而送死，貪圖了那些人的野心。沒有這個必要。』
『——當我沉默，世界靜寂。』
龍說，起身走出匿藏她已久的石縫，濕潤的石壁在她尚未接觸前便已蒸發白熱，澄澈藍亮的天際下是一片雪白。
埃威黎．尤勃涅慌張地上前扯住她的手臂，隨即被自己的舉動驚得放手。奧蘭回頭凝視，眼中無火。
『人類在山的那頭，妳只要恢復成龍型就會立刻被發現，到時候就……』他苦苦哀求著。『至少妳得通知王的配偶裘諾，或是達夫曼，涅蒙赫、岡瓦勒辛、阿亞薩堤索或著格法拉這些偉大的龍族——別再讓他們前來赴死！』
奧蘭前行的腳步在聽到埃威黎．尤勃涅唸出一串名字後停下，以饒富深意的有趣表情瞅著他。『假使你真的懂得，也該知道他們不會如此愚昧。』
埃威黎．尤勃涅愣愣地望著奧蘭脫離最後一道陰影，曼妙的女體曝露在陽光中，體態均勻健美，髮色迥異於他所知的任何色彩，是夏末蓊鬱森林的橄欖色，她絲毫未感覺到冰河末期的冷寒，在皚皚山谷中宛如春天捎來的第一波訊息。發覺到她沒有變身的意圖，埃威黎．尤勃涅連忙跟上。
『妳不能就這麼的……走到人群中。即使他們認不出妳也……』他尷尬地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奧蘭微微側頭，埃威黎．尤勃涅驚訝地發現，龍嘴角上勾。
『你能幫助我，嗯？』
〆
埃威黎．尤勃涅在人類社會中早已到了兩鬢皆白的年紀。那些使他冠上「聖文者」的百部著作，鑽研各族文學的無數論文及名號，在遠離磚瓦，刀劍，所有人類觸及的鄉野田地之外，他毫無價值，一無所有，除了奧蘭。
她是星空的贈禮，豔日的化身，宇宙的奧妙。埃威黎．尤勃涅一生所學比不上奧蘭寡言中的一點透露，就像他從不知道龍也會有擬人形態。在奧蘭身邊，他的時光似乎倒退為年少。那蒸騰的體溫與懾人的目光，從眼神交會的霎那他就無法克制地全身顫抖。
是什麼樣的生物能在沉著中散發致命的威嚴美感？這就是他一輩子追尋的炙人誘惑啊。
奧蘭嗜吃生食。這讓埃威黎．尤勃涅頗傷腦筋，因為當地的生物早就被人類與龍群的戰爭驚嚇得到逃到千里之外。後來他發現奧蘭晚出早歸，最常遇到的狀況就是埃威黎．尤勃涅神經質地在山中搜索，抬頭就看到奧蘭舔著嘴角和手指殘留的腥味，帶著滿足的笑靨歸來。
人們在危險的戰地裡失蹤稀鬆平常，他想這也是奧蘭無關緊要的報復吧。
龍群來此的次數減少，其蹤跡依稀可見。就算沒聽到天際中的怒吼和龍角笛沉重的餘韻，高熱的龍火仍舊能讓山的另一頭蔓延焦臭與雪水，讓植物誤判季節胡亂發芽。
龍群再度出現的時候，埃威黎．尤勃涅以為奧蘭也會重燃起狂熱飛回天際。但她沒有，只是漠然地站在山壁視線最好的一端，凝重地瞧著火光與魔法交織的爆炸，以及一頭頭垂翼飛影墜落。那幕景象他都不忍再看了，奧蘭卻執著地要等待所有聲響歸於平靜，才會回去。
埃威黎．尤勃涅猜想，奧蘭一定是太明瞭她的族人，才恭敬悲傷地目送每一頭龍族的犧牲。
每看著她專注的目光，『當我沉默，世界靜寂。』這句話，就會徘徊在埃威黎．尤勃涅腦中揮之不去。
很快地他就知道奧蘭選擇「沉默」的意義，以及龍族重臣之所以沒有出現的原因。那是在他回到人類營區，奢侈地品嘗來自文明社會的美酒，無意中聽聞到的訊息。
「這些龍產下的蛋，孵化後卻是一個個人類嬰兒。」
營區內的人們難以置信地傳遞訊息，埃威黎．尤勃涅剛開始還以為是酒鬼的傳言不放在心上，並非所有人都在嗜血後毫無愧色，那些受到宗教指責，良心不安的軍人，往往在酒後放肆崩潰。埃威黎．尤勃涅不會給予同情，而是更加鄙視。
但在從幾位高官——他所效命的人的正式文件中看到這則消息，不免大驚失色。
自從被龍火燒傷，埃威黎．尤勃涅非但不因為外在指點的目光感到自卑，反之則榮耀欣喜不已，他的態度讓自己冠上「龍瘋子」這譏笑，所有人都避他唯恐不及。如今他又成了眾人矚目的焦點。
「在東方的龍穴裡，有人親眼目睹發瘋的龍將所有嬰兒吞入腹中。」那些曾嘲弄他的人，現在都圍在軍方高層的帳篷內，正襟危坐地等待埃威黎．尤勃涅的見解。
「先生，您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嗎？有人說是報應，神讓我們的孩子進入龍的蛋內，也可能讓龍進入婦女的體內……這聽起來多可怕！」
後者的事確實是謠言，但龍化成人，埃威黎．尤勃涅可是親眼目睹了。所知的傳說內完全沒有這類訊息，他決定回到山澗詢問奧蘭。
返回人類營區並非只是想念酒，也是帶著奧蘭的要求：『給我一點你們用來刺穿我的東西。』即使埃威黎．尤勃涅百般勸阻，卻惹來她的怒視。他只好屈服了，透過關係拿到一串銀額飾和銀項鍊等，捧到奧蘭面前。反正她也沒指定是要「武器」。
奧蘭對銀十分好奇，翻來看去，有時用牙齒囓咬，就像好奇的小動物。趁她興致正高，埃威黎．尤勃涅小心翼翼地開口問她，關於龍蛋的傳言：『龍的後代，有可能是人型嗎？』
奧蘭一震，極其驚恐地瞪著埃威黎．尤勃涅，連飾品掉在地上都未察覺。
『發生了……啊。』她喃喃自語，不由自主地後退，蜷縮在地。
『為何？』埃威黎．尤勃涅茫然地問，他看得出來，奧蘭知道這異象，她也同樣無法承受。『為什麼……這和妳現在的樣子有關嗎？』
話一出口他就後悔了。奧蘭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撲來，兇猛的力道直接將埃威黎．尤勃涅摔到河床上，他痛苦地哀嚎，嘴內滿腔腥味。奧蘭再一爪刮下埃威黎．尤勃涅的右臉，他不得不俯著求饒，龍才哆嗦著殺意，蹣跚地倒退，拉出彼此間的距離。
幸好她沒恢復成原形，埃威黎．尤勃涅倒在地上神智不清地想，否則那一掌揮來什麼都沒了。奧蘭依然很激動，她大聲喘氣強力地克制自己，左手壓制腥紅的右手，激烈絕望地咆嘯：
『你膽敢如此冒犯？擬態和完全的……如此醜陋柔弱的型態，完全不同！』
她放聲痛哭，跌坐在水中，蒸騰的水氣防護般地徹底包圍奧蘭，上游的雪山瀑布聲壓住了龍的嚎啕，她心碎地抽噎，抱著腹部哭喊：『龍主，原諒我們，請原諒我們，請原諒我們……！』
埃威黎．尤勃涅聽得心都揪在一起了，卻不知該如何安慰她。只能聽著那聲求饒逐漸微弱，轉為低泣。
他艱難地起身，猜想肋骨斷了幾根。臉上的血沒有止下來的跡象，埃威黎．尤勃涅只能隨手捧幾堆雪抹上，真糟糕，連痛覺都不見了。他今晚勢必得回去營地看傷，並稟告上頭他得到的最新資訊，或是再得到更多消息以完整他逐漸拼湊而出的事實。而奧蘭，他相信她會妥善保護自己。
〆
埃威黎．尤勃涅被眾人押在床上強制休養，他的傷比他自以為的嚴重太多。根據醫療師的說法是「半張臉都被剝下來了。」聽得全營毛骨悚然，頻問他被什麼野獸攻擊。埃威黎．尤勃涅堅決表示自己是在登山時滑倒勾著粗糙的樹幹，他可不希望有多事者進入山澗發現奧蘭。
事實上，也沒有人願意進入那被山影壟罩得鳥不生蛋的地區。龍群的亡骸散佈，人們都忙著盜取珍貴的龍肉等器官，就算尚未找到用途，世界各地的研究者與魔法師都摩拳擦掌地準備好白花花的銀子和實驗室。這些奮戰而倖存到最後的人都將得到可觀的財產。
如今龍真的不再現身。隨著天氣漸暖，腐臭逐漸冒出，營區都在瘋狂支解龍的遺體以保存最好的價值，埃威黎．尤勃涅才能夠從混亂中溜出來。他氣喘吁吁痛苦不已，臉上的傷和胸腔的痛，使得步伐比平時慢上許多，回到奧蘭的藏身處時，已經是翌日清晨了。
她看起來很好，聽到腳步聲只挑起一道眉。
龍無所畏懼。
埃威黎．尤勃涅確信就算全營數十萬軍隊在這刻出現，她也會維持不變的表情與動作。奧蘭像南方婦女編織得最精美的壁氈上的女神，高雅慵懶地倚靠溪流淌流的岩塊，高溫的膚底蘊含微亮的色澤。她渾身在晨曦的濃霧中煥散光芒，美得令人窒息。
奧蘭對埃威黎．尤勃涅臉上交錯的繃帶感到不解，略好奇地傾身凝視，隨後起身，用背影召喚他跟隨。他們停在奧蘭休養的岩下，她拾起了一塊灰銀的石頭，埃威黎．尤勃涅認出那是他帶來的銀飾熔化而成的。
篝火早已熄滅，但奧蘭的微光足夠讓埃威黎．尤勃涅看出周遭所有。他盯著奧蘭用指甲在另一隻手掌中劃出血痕，再握住銀塊。龍慎重地抬頭凝視他一眼，握緊銀——在藍色水流波紋反射的岩石下，埃威黎．尤勃涅清楚看見銀塊順著奧蘭的手心熔解，她溫度拿捏洽當，以食指為筆，在平坦的岩面上，引導掌中混合龍血的銀的脈絡。
埃威黎．尤勃涅吃驚地看著奧蘭畫著類似古書中失傳的文字圖案，龍血銀在常溫的岩上迅速凝固，宛如他在戰場上看著瀕死的龍胸口插入的武器散發的詭譎色彩。這是久遠的魔法，他敬畏地想，他竟有此榮幸目睹龍族的智慧。
隨著指甲與指腹輕重的施壓下，紋路彷彿有生命地蜿蜒。奧蘭專心地畫著，龍血銀一層層疊加直到最後一滴銀凝固在指尖。血色光芒圍繞倒三角錐的銀文浮雕。緊繃地看著儀式結束的埃威黎．尤勃涅略，輕輕地吐了口氣。
『記住它。』
奧蘭命令，帶血的手掌抹向濕漉的青苔。埃威黎．尤勃涅略看到青苔在接觸龍血的霎那迅速發黑，猛然想起那是帶著劇毒的體液。所以屠殺龍的人往往將自己包得密不透風，但強酸性的龍血卻仍能腐蝕所有。埃威黎．尤勃涅見過幾位鍛鍊出銀武的戰士，他們即使覆蓋盔甲，依然被龍心噴出的劇毒所傷。想到他們躺在病床上不成人樣地痛苦翻滾，不禁心頭一顫。
日神保佑，他和被龍詛咒的人不同。埃威黎．尤勃涅睜大眼，努力地將龍血銀勾織的圖形烙印在腦海，認真地連額際冒汗了都不知道。奧蘭的碰觸令他瑟縮，幸而是用沒傷的那隻手。
她揭去紗布，沾黏的傷口令埃威黎．尤勃涅止不住顫抖，冰冷的空氣刺痛血肉模糊的皮下組織。就算如此埃威黎．尤勃涅也知道，他永遠無法厭惡眼前的女人。
紗布在奧蘭的手中燃燒殆盡，血水混合高溫發出難聞的氣息。淚水刺痛男人的傷口，視線模糊裡他看著龍撿起龍血銀，低沉溫柔地問：『他們說龍如何處置後代？』
埃威黎．尤勃涅遲疑地，碰觸自己的嘴唇。奧蘭平靜地點頭，而後搖頭。『但我不會。』她堅決地說。男人想起她曾捧腹痛哭的模樣，忽地明瞭了。
『但是您，需要族人保護。』埃威黎．尤勃涅憂慮地說：『至少您得飛，飛到更安全的地方，飛回您的故鄉。』
『我已無法飛翔。』
奧蘭說，挽起肩上散落的長髮，一道紅腫結疤的傷痕怵目驚心地劃過背部，埃威黎．尤勃涅認識這痕跡，他曾在許多天內磨研草藥照顧這道傷口。
『並非人類……是我的伴侶。他要我離開，起了爭執，撕烈我的翅膀……墜落，止不住血，僅能以人型減少傷害。』奧蘭哀淒地喃喃：『都走了……』
『您還在這裡，以及孩子。』埃威黎．尤勃涅心酸地說：『請給我贖罪的機會。』
她回神看著他的表情改變，散發異樣光彩。
『你已經給了。』奧蘭輕觸胸口，與腹部。『縱然我們失去翅膀也遺落天空，卻能在大地上與人共存。終有一天龍群將被寬恕，在回到彼方海岸前，我會守候所有的子孫直到那天到來。』
她在他的面前以指甲劃開額頭，在蒸騰的龍血中嵌上銀飾，遏制龍的力量發揮作用，埃威黎．尤勃涅感覺到奧蘭那股強大的力量正在削弱，她的膚色趨向黯淡，只剩一旁的水流在兩人之間晃動晦澀波影。
空氣漸漸冰冷，黑暗裡，溫熱不燙的觸碰輕撫埃威黎．尤勃涅糜爛的臉。他沒聽到焦肉的爆響和腥臭，卻感覺到一股和煦如陽光的力量在肌膚碰觸中傳遞而來，彷彿躺在春風騷動的草原，青嫩的枝芽柔軟。他無法克制眼淚流下。
龍學者聽著流水聲清澈地帶走奧蘭的腳步，知道她不再回來，一如天際中永遠失去的龍影。
埃威黎．尤勃涅在深夜裡返回營地，聽著滿足混濁的鼾聲此起彼落，爛醉的人們睡得東倒西歪。他穿越仍舊燈火通明的喧鬧帳棚，經過堆滿巨石的投石器，跨過成千上萬的箭鏃。
營地到處都是打包好的龍遺骸，幾具龐大的龍頭骨擱在旁，往後將成為某個領主或國王最得意的收藏之ㄧ，埃威黎．尤勃涅專注地看遍每個遺骸，一如奧蘭沉重的目光。
老學者繞過數以百計的旗幟和營地，攀上被龍血浸溽的山頂。站崗的士兵記得埃威黎．尤勃涅龍火燒皺的臉，卻忘了那張臉被山中樹枝勾去大半的傳言。他帶著美酒犒勞這些年輕偷笑的孩子，說龍瘋子要檢查龍角笛為何不能再吸引龍群過來的原因，他們欣然放行。
冷冽的風中腥味加重，埃威黎．尤勃涅跪倒在龍王雷諾艾洛修納的遺骸前。月色觸摸的龍角光滑細膩，在鐵架與鎖鍊的捆綁裡，螺旋狀的角錐緩慢蜿蜒向星空，好似試圖以空虛的洞口吞噬星月。埃威黎．尤勃涅老淚縱橫，哭得抽噎，看得無趣的士兵便迫不及待地攜酒離開了。
他抹去眼淚，以觸覺代替視覺在黑暗中摸索。在這麼多次的戰役裡，人們的視線只會放在空中，魔法只會保護達官貴人以及吸引龍的忿怒，四散的龍血則會腐蝕所碰觸的一切，他掏出懷中的匕首和鐵塊，尋找鎖鏈被龍血侵蝕之處。
大風的呼嘯掩護他的行動，黎明降在龍角笛的前緣前，埃威黎．尤勃涅已撬開最後的桎梏。他以最誠敬恭送的心，用力將龍王遺骸推往險峻的谷底。
龍角笛尚未跌落谷底前，即在幾塊巨岩中散成碎片。
埃威黎．尤勃涅從此被關入獄中直到過世。因為人們還需要從他那裡獲得龍族的知識，但無論如何嚴刑拷打，埃威黎．尤勃涅都不願再透露任何龍群會去的方向，他在僅存的獄中生活裡寫下「鱗族淵源」一書，詳加記載他與奧蘭的邂逅，以及龍壓抑自身力量回歸大地的選擇。
縱使無法知曉海岸彼方那座濃霧深鎖的大陸為何對龍族的外形產生制約，但群龍展翼的故事，也只有書中可見了。
而奧蘭的後代與龍王雷諾艾洛修納的子嗣，則以壽命銳減的人型藏匿在東南方的札伊諾德大陸——古文的晨暮之地之意，千年後建立起嶄新國度「達瓦莫」，更在第三位龍王羅依塔洛安的帶領下，重返世界的歷史洪流。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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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龍血銀： 寬容、沉澱，以及等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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