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來自墮落的龍之國度,她來自魔法璀璨的文明社會。
在荒渺無垠的沙漠枯地,一場謀殺促使彼此相識相救。
延續千年的歧見,造就歷史的仇恨烙印至深邃的夢境
而極寒迫在眼睫,終有一方得妥協,或滅亡。
這不止是他們兩人的故事,更是一座古老國度溯源的起始。
穿透不了。
他摸索似暗非明的空間,被強風吹襲著無法把持重心,踩著的鬆軟土地絆困腳步,身邊的吼叫接連消失,僅剩自己頑強忿恨又懼怕地遊走,試圖抓住漂浮的每道陰影。
揮抓的手猛一撲空,地面攫住他的重量下陷;他欲掙扎,黑暗卻束縛四肢,只得奮力掙開包裹的布毯,跳開持續掩埋的落沙,躍至幽闇堅硬的地面。
頂上藍月映照激動喘息的影。他眼中一陣昏茫,慢慢地才恢復知覺可以觀望。身邊有座起伏的丘頂,一道人影站在高地質問:
「你在做什麼?」
他也不解剛才是怎麼回事。低頭望著空無的拳頭,顯然感受的壓迫不過是場夢魘。
另一道痀僂身影隨之出現在丘頂上。視線習慣夜晚的暗度之後,他可清楚辨識出老人滄桑的容貌,並猜測和敵意的蒙面者之間是甚麼關係,或者和自己是甚麼關係。突如其來的痛覺穿透神經,截斷思考,他倒向沙地,將力氣耗盡在抵抗內部的灼痛之上。
滑沙的聲音接近,幽香先滲入嗅覺,接著對上一雙明亮的淡色眼眸,他專心回望,直到下一波疼痛襲來,無法忍住呻吟。
「愚蠢的蠻人。」吐露的腔調陌生尚能夠理解。雖然這般嘲弄,蒙面人卻蹙起眉頭。「這痕跡……並非完全是刀傷。剛才我完全沒注意到。」
他任憑處置,對方謹慎地觸摸自己。
站起的影子掠過他疼得齜牙咧嘴的臉,返回高丘下的陰影。接者是一串舌齒彈奏快速的柔韌語言,他無法辨識外語,偏著頭瞧著高處的老人擺手回應,狀似堅持蒙面人應當做何處置。蒙面人氣呼呼地回來,踏著不甘願的步伐,錚地一聲拔出腰間的匕首。「忍著點,聽到沒?」
短刀迅速劃開浸滿血漬的衣物,裸露的肌膚方接觸沁冷的空氣,更刺激本就難耐的傷口。他略微蜷縮,低吟混濁的字語傳入耳中:『依吾等不變之真理……』
他認得這語言,但不能這麼用——絕對,不准唸出來!恨意強烈地甚至凌駕痛覺,貫穿腦袋,揮手攻擊蒙面者。
「放手!」驚懼的尖叫後,是亟欲掙脫的咒罵與哭吼。
男人回神,斷然鬆手。
混亂裡撥落的面罩露出慘白的臉龐,那孩子——凌亂的頭髮充滿沙土,混著不知所措的眼淚。方才被他扣住的手腕已烙上指印,顯然持續發腫。對方跳起來朝他踢上幾腳。
「荻!」
沙丘上的老人幾乎用盡全聲力氣大喊喝止。
「您也看到了,他膽敢攻擊我!」
因憤怒忘了壓低的音量曝露截然不同的聲韻,臥地的男人難掩詫異。再仔細瞧瞧那張激動的側臉,的確沒錯。她容貌乍看之下酷似男孩,但持續吹拂的夜風將柔軟的布面皺摺出女性的身形,揚起編織於耳際後的長髮。
只是形容這名為荻的女子弱不禁風也太牽強。為了擺脫他的失控,她居然直接將匕首刺入他的手臂——加上踹在傷口上的數個腳印,他可不想再挑戰荻凶惡的底限。男人視線再度模糊,惟能憑藉聽覺勉強振作著。
荻連滾帶爬離他離得遠遠的,抱著幾乎捏碎的手腕不停咒罵。
沙丘再度發出與衣物摩擦的窸窣,老者揣著包裹氣喘吁吁地趕至。「來時的路上我萬般告誡……荻,不能在『他們』面前使用任何魔法,妳怎能犯下如此錯誤?即使我沒說,流傳全世界的歌謠,妳學過的知識與賢者們教導的,都該銘記在心!」
「倘若我是那樣的乖孩子,還有可能和您站在這該死的沙漠中嗎?」
荻倔強地抗議,弓起肩膀抹去疼痛的淚水,沒料到長輩跪在已失去意識的男人身側。「父親!」她懊惱地阻止。
「他陷入昏迷了。快點!」老人喊道,隨即唸誦荻未能完全編織成功的咒語。男人閉上眼,呼息隨著風聲逐漸失溫,荻冷眼瞧著父親使勁祈禱著,那具身體絲毫沒有恢復的跡象。最後她看不下去,忍著手腕的疼痛,跟在旁接續治療的工作。
兩雙攤平的掌心孕蘊光暈,輕觸傷口賜予重生的能力。滲血已受控制,荻抽出匕首,從口袋翻出救急物品作緊急包紮,最後才拿起父親帶來的羊皮水袋,將液體滴入傷者口中。老人拾起沾滿沙塵的毛毯,抖了抖重新蓋妥男人。
清脆的石頭敲響,荻在綴滿星子的夜空下呢喃古老語言,在那緩慢的音節字間中,火苗翩然降臨,點燃一地光亮。她才處理自己的傷勢,不消須臾腫脹已然淡去,僅殘留環狀的微紅痕跡。
荻打量坑中的營火緩緩燃燒駱駝乾燥的排泄物,挖出坑洞是為了防止光亮明顯地引來敵人,而且方便避風的措施。這份溫暖讓星月的幽闇變得陰沉詭魅。她再望向橫擋的高丘,聆聽風聲從曠野吹出的迴音,忖思營地位置與風暴的距離。老人疲憊地坐下,卻擋禦不了低溫的滲透,微微哆嗦。
「我把牲畜帶來。」荻見狀瞟了失去知覺的男人一眼,繞至沙丘平緩的正面處理原先的營地。高處的橘光黯淡,另一方白月點著了般發散光暈,抵著地平線共映天頂的藍月。荻牽著兩頭駱駝返回,命令牠們臥在老人與傷患身旁提供體溫。她並未貪圖安逸,持續在週遭巡視。
「別累著了。」老人憐愛地提醒。
「我沒問題。只想搞清楚他出現在此的理由。」荻在營地與月光晦暗的交界線踢起沙土。「我們偏離主道避開人群,離達瓦莫領地還有好多天路程,這傢伙卻一個人負傷在此。我從風中感受不到任何訊息……達瓦莫的追兵或是搜救人員都不是我們樂見的。應該儘早擺脫他。」
「把他留在這裡,等著的只有死亡。」
「留著他,迎面的也是不亞於死亡的凶險。」荻堅定不容妥協地凝視父親的凹陷眼眶。老人垂下頭。
「……我在妳這年紀時,愧對一位待我恩重如山的達瓦莫人。」老人顫抖。「請別這麼做,荻。那是我心內永遠無法彌補的傷痛。給我一個救贖的機會,即使渺茫也好。」
「這不是威迫,我只是——」荻詫異地搖頭,邁大步至老人面前,緊握滿是皺紋的手。「父親,別這樣。我發誓在他傷害您以前,不會再違逆您的要求。」
「而我也會保護妳珍愛的笑靨。」父親喃喃地說,將她凌亂的長髮勾入耳後,細緻的銀邊紅石榴耳環顫動。荻靠著父親的肩頭隱瞞臉上的哀淒。老人溫柔地安撫:「別哭,我的荻兒……妳我的孤注一擲是太沉重的負擔。無辜的妳不需肩扛我的過錯,但有妳的陪伴相走至今,吾已足以。」
「我能救您的,我一定能。」她抽身返回冰冷空氣,抹著眼角。「先睡吧,父親。由我來守夜。」
老人長嘆一口氣,知道無法和執拗的女兒計較,便倚著牲畜沉沉入眠。
荻聽著父親低沉的呼息,旋即起身再度勘查。她不時檢視傷者,比起父親均勻的鼾聲,達瓦莫男人的氣息依舊微弱。遵守承諾的她忍著結束他的衝動。蠻人的心跳在寧靜的夜中清晰搏動,緩慢展現頑強的生命力,她再餵了幾滴水,無意識中他依然能吞嚥,荻確信對方真的能捱過今晚。
憑藉營火的照射,荻回憶著傳說中達瓦莫人與她相異的特色:深邃的五官,寬闊的胸膛以及高大的體格,深橄欖綠的髮色,奇異的紡錘狀眼眸……她征征地思考,如回應荻的思緒,他睜開眼,兩人四目相觸。
金眸內渾圓的瞳孔,接觸光亮後旋即收縮成一直線,他瞇起眼,目光渙散無神。那讓荻想起被圈養的美麗猛獸神情:嘗試理解,卻無法明瞭,任憑先祖野性的血液在脈搏中死寂。
「這裡是喀里里薩布,晝夜子稱呼被火神阿摩勒斯支配的國度。」為了避免干預父親的休息,荻的聲音輕如羽毛。「告訴我你在這裡的原因。」
他凝視她,很久很久。嘴唇微微牽動,卻沒有吐露隻字片語。未眠的駱駝回首抵在彼此之間磨蹭地撒嬌。荻從口袋掏出存糧,讓駱駝滿足地舔食。被馴服的生物與人建立親近的關係,而他危險得讓她無法鬆懈。
「據說達瓦莫人是龍的後代,真的嗎?」荻問,對方沉重地嘆了口氣。
「天空的猛禽會替你垂淚。」荻低語,「你累了,睡吧。」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