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下人際反思

　　有時候我也會覺得自己並不好捉摸。畢竟我是習慣在壓力下，採取退縮、躲起來的姿態的類型。我不習慣訴苦，因此後天我也在學習著該怎麼向他人解釋我的狀態，以及尋找我在困境下，能夠信任的人。

　　我認為朋友不等於助人者，朋友們可以一起討論夢想，不一定適合一起走向夢想；朋友可以相互討論問題，不等於能從對方身上獲得脫離問題的關鍵。

　　甚至，朋友之間會太親密到，分不清楚依賴與扶持的差別，可能會變成死抓不放、膽戰心驚的關係。

　　34歲，這是許多人結婚之後也有了孩子的年紀。單身可以讓我有更多餘力思考我個人的狀態，或者也說，位於人生中壯年的精華時期，更需要去考慮我的將來模樣——因為身體已經不會有上坡了，只會有下坡，身體的老化是必然的，而我該如何鍛鍊我的身體與心智，使其保持在最穩定、持續的狀態？

　　也因此對於人際關係，不再是學生時期單純的嘻笑玩樂，談論人生夢想、共享喜怒哀樂與義氣之類的關係。當我正在一個思考全然獨立、自主、為身體與意識鋪成的年紀的此時此刻，我也期待我的人際關係能夠給我同樣的默契，我們都能照顧好自己不需要格外煩憂對方，畢竟自己的情緒是自己的責任，朋友之間只能相互提點，然後沒了。

　　沒有更多了，沒有小孩子的依賴與懇求還有承諾，真正的朋友不需要承諾——承諾屬於更深的關係，但是這世界上又有多少承諾不變？我們只能享受每一刻當下的交心，而未來的變數，就交給未來吧。

　　我最近一直在思考我人生中認識與離開的朋友，也許是我思念也可能是對方的意念，或者都有。不管他有沒有看到都無所謂，我只是想談談，我現在對於友情的看法。

　　我想至少，友情應該是讓人放鬆的關係。在朋友的身邊不必擔心不夠好、不安全、得小心翼翼。在朋友身邊，可以盡情表現最自在的模樣，以及可以把工作和私人狀態分開。

　　誰的工作不會有壓力？我改作業也是有壓力啊，我總是給自己很多標準，上課前就擔心是否有東西忘記帶，我甚至發現我講課時如果說話停不下來——我得強迫自己停下來。因為我有一種慣性就是，當我覺得自己似乎有點缺點，像是忘了接下來的那句話、稍微結巴，我的內在批判就出現了，要我用力的說話補足我的缺點——這是只有我自己才知道的壓力，即使我面帶微笑，但是我其實很恐懼不安。我似乎隨時都在和自己戰鬥中，又得同時安慰自己——「沒關係，慢慢來，慢慢來，慢慢說話，現在沒有人會打我們了。」因為我爸爸，哎，這又得談到我爸爸，經常罰我們唸課文，唸錯重來，念錯太多次就打，身體實在記憶太多的恐懼了。

　　都教畫圖課兩年了，很多的陰影還是如影隨形呀。如果有學生打瞌睡了，是我不夠好嗎？如果有人視線轉開了，是我不夠好嗎？如果有人作業遲交了，是我疏忽通知了還是學生不在意我的課程？總是會變成我心頭上的批判。

　　但是我清楚知道那不是學生的問題，是我給自己的壓力太大了。我不需要去想像、投射誰，只是重複地告訴自己：「每個人都有他的狀態，我不需要為任何人的反應負起責任。」於是每一回當我感覺到環境改變形成的壓力，都將其視為一個安撫自己的機會：「沒關係、沒關係，把自己照顧好。」

　　我幾乎隨時隨地，都在課堂上安撫我自己，「別那麼焦慮與不安，我們來享受和自己同在的感覺」，雖然仍舊有點緊張，但是看看同學的反應，其實很不錯對吧？大家都笑著離開，就算沒有，我們也盡力了，那麼用盡全力穩住的我，不是也很棒嗎？給自己一個微笑吧。

　　我之所以沒有和任何朋友談這件事情，是因為我知道就算講了，朋友並無法替我分擔什麼。我學了很多治療技術，都是為了時時刻刻安撫我的恐慌。

　　當我還是一般上班族，我只想有個月薪三萬以上的工作，別常態加班，回家還能做自己的事情，只要讓我躲在幕後別跟人接觸就好，人群會給我壓力。天知道後來我變成站在台上的老師，被全班矚目？簡直與我過去的想像背道而馳——收入是增多了，卻也帶來對等的恐慌。每一次收學費，我甚至會胃痛，我會覺得我對不起付我學費的人，如果我上台說話不清楚怎麼辦？如果我沒辦法幫到對方怎麼辦？我會預想到我多麼對不起別人，然後我得用力地把我的意識跩回來當下——安慰自己，用力地抱抱自己。

　　我很用力地、希望能提供做好的表現給每一班，以至於下課後我只想安靜吃完飯然後洗澡睡覺，實在沒力氣做更多事情了。每週的課程結束，我都需要幾天把自己撈回來，自閉個幾天，沈澱好心情。

　　

　　現在其實好多了，雖然訂教室時段、收學費，得與人互動的時候還是會有點緊張，至少比起過去，不再會讓我焦慮地抱頭團團轉了。我有我工作上的壓力，這是我朋友們即使知道但是幫我也有限的狀態，甚至我們一起處理幾次了，剩下來，依然得靠我自己加油。

　　

　　朋友之間能分享的事情和建議不過那幾句，我覺得朋友最重要的部分是，可以在被困住的時候提醒兩三句話。因為彼此很熟悉，所以可以協助自己找到問題。但是平常生活、工作上的壓力，那些自己頭腦知道、但是實際上辦不到的事情，就得靠個人意志去克服。

　　

　　我並不是聰明人，所以我需要花很多時間獨處、思考、觀察，我才能確定自己需要做何反應。我也會被人激怒，但是我練習不要當下反抗——我也會有過度解讀而後悔的時候，我該怎麼克制這股怒氣，然後思考我被冒犯的感覺，想想對方有說錯嗎？我的怒氣是在捍衛什麼？「慢下來、慢下來」，後來我常常對自己說這句話，拉長時間，思考我真正想要的狀態。

　　

　　因此年初與熟識十年的朋友說：「我們現在保持距離，對彼此都好」這句話，我依然是不後悔的。

　　

　　也許就是因為太熟悉了，所以對方認為我需要瞭解他的所有情緒、他的狀態、他的委屈和生活上的不滿——但是抱歉，我真的沒打算知道。

　　我也有我的壓力，我的壓力會自己處理，請你照顧好自己的部分。我已經建議有問題去找專業的諮商師，我個人沒有興趣分攤你的壓力，我光是處理我的前世今生就心力交瘁了。但是如果你想要建議，我會提供建議，如果這個建議會讓你翻臉以為我在指責你——你的解讀是你的問題。我只是希望你健康、穩定，有自己的時間與人生。如果你的公司與同事有很多問題，麻煩你親自告訴他們，針對他們，而不是說我怎麼不給你拍拍。這干我屁事？當朋友關係變成遷怒關係，我想，夠了。

　　甚至我想不出回到過去交情的理由。

　　人生在世，朋友不會只有一個，人應該要有種適應能力，就是到哪裡都可以認出誰適合深交、淺交，點頭之交。除了表面談得來，還要具有觀察的能力。畢竟這是群體的社會，人際關係還是不可缺的。我們都需要被陪伴和支持的力量，不只是幫別人也是幫自己。

　　後來我覺得，所謂的淺交與深交，最後都得看對方的心理素質——真誠的、虛應的，或者渴望被關注，透過對方的回應來滿足自我。後者終究是自戀的，朋友只是陪襯他的綠葉。我沒興趣當誰的綠葉，我也不希望我的朋友是綠葉，我們是平等互相的花，一起綻放多快樂呀。

　　朋友關係需要靠雙方維護，牽繫的是一種信任——相信你不會傷害我，這是最基本的條件。

　　再忙再累，幾個月一次的招呼也好，是真的關心對方，而非想著希望有誰陪，那養個小寵物就夠啦。我終究不是誰的小寵物，我有我個人的思想與絕不妥協的地方，我不會重複給拍拍這類沒建設性的方式，我又不是狗狗隨叫隨來？我不是走療癒系的，我都表示過，我常常澆人冷水呀。

　　朋友之間也不需要嘮叨不休的流水帳，我真的不需要知道你那麼多的生活細節，偶爾見面聊很有趣，但天天這樣說話也太累了，都是同樣的話題轉啊轉，應付話多的人就像面對我媽，又是另一種壓力哎。我終究是喜歡安靜做事情的人呀，當我有餘力才會去看他人的言談。

　　後來，是朋友的工作壓力太大吧？想法總是往負面跑，對友情越來越充滿懷疑，他希望我參加徵文比賽，我說沒空要上課，接著他猜我不參加比賽的理由，我就生氣了，我是否要參加比賽還要你猜？啊就是沒空也沒興趣呀。整起事件就這樣。

　　光是這件事情——我拒絕他的提議，他非常委屈，就陸續記得一整年多，每隔幾週、幾個月就要提出來，說我誤會他了。接著我得花一個小時以上，再三解釋、給保證說我真的很累沒空不是針對你——天哪幹嘛搞得那麼複雜？我就真的是沒空參加比賽啊！當對方開始想像、揣測，持續出現奇怪的結論與誤會，解釋到後來真讓人疲累。我也不禁懷疑，認識十年的友情演變成這個模樣，已經變成沈重的負擔了。甚至每次開啟對話，又要解釋我真的沒誤會他，我也開始焦慮了。我為什麼得一直解釋我沒做過的事情？

　　只是，即使我感覺再糟糕，我也不會輕易地講出讓對方傷心的話。因為我會很重視這段感情，我捨不得對方傷心與難過。

　　但是反過來說，如果我認為的朋友對我說出挑釁、諷刺的話，那我想，就再也沒有以後了。

　　後來我在想，我應該要重新給友情設下更明確的停損點。當一個關係開始讓人感到不安、疲累、懷疑與沮喪的時候，應該就是停下來給雙方準備分開的空間。說是冷戰、疏離也好，不必得出現那麼嚴重的損耗關係才住手。如果對方很會想像和揣測，那真的是他的問題。我也沒能力替他人的想像負起責任。

　　生活已經夠多壓力了，不需要再把人際搞得那麼複雜了。必要時，人際也需要斷捨離啊。每個人的想法都是屬於自己的，也不需要讓全部的人都理解。都是大人了，就祝福我們都可以把自己的人生照顧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