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自星空的絮語:

再準確的訊息,只要經由之管道理解、翻譯而出,至少一半虛,一半實。
更遑論角度相異的人,話語文字即出現多種含意。
謹慎你的思考,寬容別人的解讀。
這世界繽紛多元,需要客觀中立的平衡。

2021年10月17日 星期日

阿齊亞(十八)

1010 日常整理




猶利安德城鄰近的內海,有個很美的名字:「神的垂淚。」然而名詞很難讀,結合希臘語和當地土語發音,像是「喀拉拉爾」的發音,並不算正規語法。這座內海亦是現今的鹹海,猶利安德城所在的周遭,約為烏茲別克的努庫斯南方城鎮。

或許現在很難想像,然而在我當時的記憶中,這片內海廣闊無際,充滿水鳥盤旋,沿海充滿船隻漁獲和市集。而在喀拉拉爾海的周遭直到猶利安德城,都是茂密濕潤的樹林。即便冬天將臨,陽光偏斜,依舊生機盎然。

我們才待了一天一夜,就受夠了城堡單調的餐點。在得到了帕里斯領主的同意之後,我查勘了城堡內的倉庫與存糧——幾乎全是豆子,還有曬乾的漁獲,十幾隻雞,沒幾隻羊,也沒有牛與豬等大型動物,真是太詭異了。根據城堡僕役的說法是:「自從幾年前惡龍出沒之後,大部分的動物都被嚇死或者嚇跑了,建築毀損嚴重,尤其附近又有大量狼群,根本沒心力追捕家畜。」

或許也是習慣這幾年來惡龍的侵擾,人們只在乎身家安危,對食物品質就不要求了。除了豆子和漁獲之外,就是大量的醃漬品,可是調味都過鹹。雖然領主收藏很多酒,然而穆里哈先知再三警告我少喝酒,可以少酌交際,千萬不能多喝。我答應過他了。

應該不只我這個南方人認為餐點無法下嚥,事實上,每一餐的食物都少有人動過。我無法再忍耐了。


「我要去找市集,最好有滿滿食物的市集。」我邊吃餅乾,邊翻出外出的披風和方便行動的衣服。城堡內太陰冷,凍得讓人受不了,我非得出去透透氣。 

艾鐸利也放棄他從廚房拿出的一盤麵包,轉身翻出他的配備,「大人,這絕對是您最好的決策之一。」

「大家一起去,錢都戴上,其他行李放在這裡應該沒關係。」

我飛快地換了褲子繫上皮帶,套上防泥沙的長靴,我們出門敲隔壁房門,叫睡覺的尼克和庇里卡斯也準備一番。我告訴僕從替我們看好房門,接著我到接見廳告訴帕里斯領主我需要暫時外出,我用好聽的名義解釋:「探查環境,搜集資料。」

我們到庫房借了一個運貨物的空棚車,浩浩蕩蕩地往喀拉拉爾海出發。如果那裡沒有足夠好吃的食物和豐富的市集,我們也準備好花更多時間,尋找更富有的地區補充食糧。

身為吃慣美食的南方人,實在無法忍受北方單調無趣的食物,南方城市即便到了冬天,空氣依然充滿各式各樣的香料與味覺饗宴哪。

沿途少有人煙,偶爾會遇到幾位順路的平民,他們見到我們的衣著都會恭敬地讓路退開。往喀拉拉爾海的路只有一條,這裡有些樹葉仍舊發綠,我們在樹蔭光影中穿梭,有陽光溫暖的感覺真好,我和保鏢們用南方通用的波斯語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

「我問了廚房管理者,冬天會準備怎樣的食物,她說了幾種果實名我沒聽過,味道也很糟。」

庇里卡斯從口袋中掏出一顆黑癟的果實給我們看,我們沒有人知道這是什麼。「辛辣中帶甜,但絕稱不上好吃。卻是現場的果乾中最好吃了。」他鼓勵。我試了,當場呸出來,這果實還帶了霉味。「這肯定放很多年了!都壞了!」

「但是廚娘當著我的面倒了幾十顆進鍋子。」庇里卡斯聳肩,尼克和安克拉露出快吐了的表情。

「也許北方人的腸胃可以,但是我不行。難怪我昨晚拉肚子。」艾鐸利嘆氣。

「偉大的諸神哪。」朱里右手做出對天祈禱的手勢。

我們討論採買的物品項目,幸好這五位保鑣多得是在外露營的經驗,他們一致認同說,只要有足夠的空間囤放糧食,就不怕餓死。他們不介意把保鑣房當作我們的專用倉庫。我們可以盡量採買,或許可以買幾頭母羊和小羊,我們都懷念熱羊奶的味道。基本鍋具也都有了,就缺更多的調味,像是乳酪、香料,還有各種新鮮蔬果乾,至少也該要有雞蛋。聽說這裡冬天很冷,無法種植作物,城堡又太潮濕乳酪會發霉,所以我們可能隨時都要保持室內爐火旺盛,除了驅寒也趨濕氣。

我們來到第一座市集,但是人太少,攤位也小,所以我們繼續繞著海岸移動。到了下午,終於來到更大的市集。

當地人普遍穿著淺色的麻布衫還有羊毛衣,或者土黃色的紡織品。而我們騎在馬上,保鏢們又都一身黑衣,我也身著深藍色大披風,彼此都很顯眼。

我先請熟悉採買的庇里卡斯與艾鐸利快速瀏覽市集的攤位,然後我沿途問路人,找到當地的錢幣兌換所(類似當鋪或者官方稅收商)。

一枚金幣,無論是來自西北方的希臘拜占庭(現今伊斯坦堡舊名)、或者波斯各國的宮廷金幣,在我的認知中,都是差不多的額度,在阿里發城,一枚金幣約能換到150至200枚銀幣。其中的額度差異要看政治政策與經濟上的波動,無論古今往來,黃金都是最保值的。

此趟出行帶了六百枚金幣,為了分攤風險,有的金幣藏在馬鞍內夾層,或者我的內衣與袖口特別縫製的暗袋,以及胸口和背後,還有褲子與鞋子也能塞,幾乎可以取代鎖子甲了。穆里哈先知也說,有很多強盜衝突也都因為貴族身上的金幣在第一時間擋下刀劍,而倖免於難。

但是金幣堆起來很重,非常重,所以我每一件衣服都分攤藏著金幣,如果我要清洗衣服,還得把金幣一個個摳出來,洗完後把金幣塞回暗袋,都需要一點時間。

我在城堡內就先問好當地的食物價格,免得我們一臉外地人被當凱子耍。好歹我的背景商貿出身,可不能辜負我左手的商會戒指,只兌換兩枚金幣應該就夠了。但是兌換貿易商居然拿出兩大袋銀幣,讓我大吃一驚,額度至少是南方的兩三倍!我和保鏢們面面相覷,或許是我帶來的南方金幣比較特殊?我正想要確認,但是貿易商很忙,現在有很多民眾來此兌換硬幣,像是換成銅幣,或者還有貝殼幣,人們大排長龍,貿易商揮了揮手希望我們趕快走,我便讓安克拉與尼克替我各抱著一袋銀幣出來。 

「過冬的食糧都由我出。這裏冬天比南方長,你們每位可以各買個五件東西來打發時間。」我們遠遠看到庇里卡斯與艾鐸利用力揮手,他們應該找好採買目標了,接下來就是跨過滿滿的群眾與他們會合,然後讓大家各自去採買。這兩袋銀幣應該夠我們盡情花用。

買東西不一定要講明白,比手畫腳就可以補足大部分的代溝。「但是,如果你們真的有很想買,價格又不合常理的商品,再叫我過來殺價。」我仔細叮囑,接著指著格外興奮的艾鐸利,說:「女人不行。是『人』都不行,懂嗎?你們能帶回房間的只有母雞和母羊,沒有其他的活物。能吃的也只有一般食物,沒有其他的藥物,最後我會檢查你們買的所有物品。」

艾鐸利的臉色隨即黯淡,「是的,大人。」

我可沒忘記是這傢伙把我騙去娼館,當時都是他出的主意,天堂藥也是他的點子,我會盯緊這傢伙別再亂來。

我們把錢快速分一分,其中夾了好幾十枚偽幣。硬幣過手多了,重量、厚度、色澤和尺寸差異都會很明顯。我沒想到在正規的交易商內會得到偽幣,這在南方城市是不可能發生的,經手的行員會在當天直接被吊死,沒有狡辯的餘地。北方這裡可能遠離主要政權,管理太鬆散。

為了榮譽,我把偽幣都挑出來,冬天我有足夠時間把偽幣改造成有用的玩意兒。

庇里卡斯也會一點希臘語,他和朱里都希望學更多的語言,我在採買時向他們講解希臘語的語法和買賣用語,像是「多少錢」、「您好」、「我希望更便宜一點」之類的用語。於是我們邊走邊聊,邊試吃也邊買商品,過不久,太陽即將西沈至山下,離我們預估的儲糧還不足以填滿一半的棚車,於是我們和各個商販約好,請他們明天準備我們要的貨品,我們付好訂金,隔天交貨時再付尾款。

我向當地人打聽最好的旅館,臨時決定在當地旅館留宿,花了多一倍的金額,讓旅館老闆騰出已經預定好給其他房客的房間。看著原房客連著行李被趕出去真不好意思,我知道其他的旅館還有空間,只是這間旅館視野太好,我無法錯過。

我在鄰近海岸線的房間看著月升,蒼白的月光灑在海上,錯落的島嶼在發亮的海中成了幽暗的影子,遠方的沿岸燈火就像墜落在凡間的星辰,既美麗又夢幻。我靠著欄杆欣賞,捨不得回房間休息。我從來沒見過這麼多的水,海風的味道真好。

庇里卡斯請當地驛站派人回猶利安德城,向帕里斯領主通報我們可能晚幾天回去。這是我特別喜歡庇里卡斯的緣故,他會幫我顧好貴族之間的禮儀交道,也會提醒我該寫信給穆里哈先知了。

這家旅館的一樓是餐廳兼酒館,老闆娘的廚藝好到一上菜,我和保鑣們忙著搶食都說不出其他話。尼克咀嚼滿嘴食物,激動的雙手握拳,望著屋頂像在做無言的歡呼,就是這麼好吃到誇張的廚藝。唯一的缺點就是老闆娘家裡的六個孩子有點吵,他們大概很少看到外地人,想從門縫和窗台偷看我們在幹嘛,或者在樓上相互追逐,直到老闆娘對他們大聲吼叫,孩子們才全都安靜下來。

這是我在北方過得最舒服的一晚。

翌日我在海浪輕柔的拍擊聲中甦醒,聽到細微的碎裂聲。我推開木窗,冷冽的空氣鑽進來。早上一片蒼藍迷霧,這裡的秋日清晨足以讓海岸輕淺處凍成薄冰,當海潮推著薄冰才發出擠壓的破裂聲。空氣很清爽、透涼而且舒適。旅館在較高的地勢,可以清楚看見有些漁人乘船拉起漁網,或者走在沙灘上撿拾貝類。

我迫不及待的穿好衣服,想在岸邊走走。朱里和尼克願意陪我外出,另外三人昨天難得吃到好料,酒不禁喝多了,正躺在靠火爐的地板上鼾聲四起。

攤販正在形塑市集的外貌,遠遠地可以看見人們解下棚車上的商品與貨物,還能聽到羊兒咩咩叫。我喜歡城市正在甦醒的感覺,混亂與吵雜的世界沈澱一晚後,再次充滿希望。

在沙灘漫步與山城漫步是截然不同的體驗,即使我穿戴所有衣服與斗篷,依然冷得牙關打顫。

這裡的水鳥一點也不怕人,一群群聚在沙灘上啄食,尤其一種體型較大的水鳥,體色以黑白為主,長喙下有一抹紅,具有寬大的羽翼和長腿,我從來沒見過這種鳥。我要兩位保鑣保持安靜,讓成群的水鳥習慣我們,漸漸圍繞在我們身邊,使我能就近觀察。


「如果惡龍屬實,會以翱翔之姿攻擊人類的村莊,那麼你需要花更多時間觀察會飛的鳥類。」

當我們確定會來北方,穆里哈先知就對我出了這份功課:

「你要去更高的山上觀察鳥類,或者去水邊,到草原,觀察各式各樣的鳥。牠們的身材和比例決定了飛翔的姿態,以及攻擊的模式。惡龍的攻擊絕對有其目的,生命都需要攝食,我們能夠透過向鳥兒學習,提前預見惡龍可能對人們採取的行動。」

然而我到了北方,城堡裡的僕役談起惡龍都充滿敬畏與恐懼:「牠們飛個不停!祂們從來沒有停下來,惡龍燃起一片又一片火海,所有人都在尖叫和逃難!」所有人的說法都大同小異。

即便是最兇猛的鷹,也不會在翱翔時攝食。鷹會盯緊獵物,抓了就走,帶回窩裡慢慢享受。所有的鳥,無一例外,鳥是纖細敏感的,總是會找地方歇息,隨時警戒與顧盼。

我越是觀察鳥類,越是對惡龍的傳聞感到迷惘。而我仍舊繼續把握機會觀察大大小小的水鳥,直到一艘漁船靠岸,驚動牠們,壯觀的水鳥成片飛離。

陽光穿透海上的迷霧,空氣溫暖起來,岸邊市集陸續聚集採買的民眾,這些人都把握嚴冬前的機會購買存糧。聽說每一天的價格都會比前一天更高,我希望能在今天買好預計的食物。

我們回到旅館,正巧看見老闆娘替我們準備好一整桌食物。昨晚我們大力讚賞她的廚藝,讓老闆娘笑得合不攏嘴,今天食物更加豐盛,我們吃得肚子都快漲破了。

朱里衷心的請求老闆娘到城堡當大廚,老闆娘笑著回絕:「不可能,我有好多的孩子,肚子裡還有一個。我的丈夫兩個月前摔斷了腿,過幾天我的老父母也會來拜訪我們,我得顧這家店與一家老小,我哪裡都不會去。各位大人,真的很謝謝你們賞臉,你們就像餓壞的孩子,我非常榮幸能餵飽你們!」

我們再去市集瀏覽一圈,市集的商販比昨天更多,聽說有些得知大盤商來此收購商品(也許指的就是我們),本來在其他城鎮擺攤的商販都來了,但是價格也拉高的不只一倍了,太扯了。於是今天我們花了比昨天更多的時間,都在比價和殺價。我流利的希臘語讓他們很快的發現沒辦法唬弄我,我也在商會學會不少技術,像是一次購買大量商品,要拼個折扣,如果不同意,我立刻換下一間,老闆通常會後悔,急著降價挽留我這位大客戶。

還沒到黃昏,我們終於滿載而歸。我們採購各種口味的醃肉、醬菜,海菜乾以及特別調味的醃魚貝蝦,也買了四對母羊配小羊,都是剛出生不久的可愛羔羊,另一頭是懷孕的母羊,還有六隻會下蛋的母雞。

我喜歡梨子,想買一大堆,但是安克拉阻止我:「梨不耐放,蘋果可以放很久。買些生澀的水果,或許我們可以做點果醬與甜點。」其他保鏢們也買了各種果乾還有一些不知名的當地食材,只因為味道很香,應該可以拿來加料。

我前往鐵匠鋪拿前一晚訂購的工具組,我當場畫了草圖請鐵匠幫我製作,是模仿東方漢國的工具。原來的東方工具早就因為長期使用而磨損,最後我捨不得用,放在店舖櫥櫃展示。也是因為看到偽幣,才想到我應該準備點東西來做手作。

我另外買了當地製作的羊皮紙,可是材質非常粗糙。老闆也推薦了異域莎草紙,我有點懷疑我的墨水是否可以寫在上面。無論如何,有更多的媒材畫圖、記事都是好事。我亦買了兩件羊毛衣服和褲子,今早真的冷到我了,最好以防萬一多備點衣物。

只是我們全都惦記旅館老闆娘的好廚藝,又再厚臉皮借宿一晚,我們真捨不得回頭面對城堡的生活。

老闆娘看我們這麼喜歡她,破例讓我們參觀她的廚房,向我們介紹當地的食物與烹調手法,我們一群大男人擠在小小的廚房,在香濃的食物蒸汽中,專心的記下菜單和食物配方。老闆娘無私的介紹她常買的香料與食材店舖,讓我們在隔天一早去補貨。

當我們回到城堡,真是聲勢浩大,所經過的人們無一盯著我們。

這些食材會陸續搬到保鑣和我的房間,我們需要很多高櫃防潮,如果城堡內沒有,附近多得是林木可砍伐。尤其我是木匠出身,我可知道好幾種修磨與拼裝木材的方式。 一路上,我們已經想好所有物品的收納與整理方式了。

城堡內的僕役替我們搬運這些東西回房間,貴族們聞聲都來到戶外看我們忙碌,他們全忍著笑,認為我們太誇張。畢珥.斐德南站在伯爵身邊,摘下帽子朝我呼喊:「里索安達.沐圖大人,您們餓壞了嗎?」

我不以為意,笑著向他們招呼:「我們要過冬呢!您不也是該準備一下嗎?」

貴族們哄堂大笑。「和動物生活在一起!也許這是南方的習俗!」有人嚷嚷,「這種事情根本不需要勞煩大人們!」

「真是放肆。」

即使庇里卡斯聽不懂所有的希臘語,亦能感受貴族們的嘲諷。身為保鏢們的隊長,他沉下臉,握著刀柄準備往前喝止,我攔下庇里卡斯。「沒事,事實會證明我們是對的。」

我並不想造成直接的衝突。 如果一開始貴族之間就充滿成見,那麼從一開始就不必討好他們,就讓他們盡情的輕視,直到時間證明一切。

「穆里哈先知早已經遇見這樣的事件,請依照我們的計劃進行。」我以溫潤的南方波斯語鼓勵保鏢們,他們替我打抱不平的臉色才舒緩。若這些貴族聽得懂波斯語,就會知道我重視保鑣勝過於他們。我會保護好自己人,這才最重要的事。

於是五位保鑣除了負責保護我之外,還得額外撥空照顧我們的羊與雞。或許其他的貴族認為這非常可笑與可恥,然而對我而言,出生農村的我其實非常喜歡與動物相處。

小羔羊不怕人,如果我們坐在室內,牠們會俏皮的跳來跳去,咬著我們的衣衫,甚至窩在我們身邊睡著,足以讓最剛硬的人心軟。母羊剛開始對我們戒心較重,時間久了之後,也習慣給我們擠奶,我們每一個每天早上至少有一杯溫熱的羊奶可以喝,實在令人心曠神怡。

再來是母雞,我考慮和領主借他們的公雞,保鏢們全阻止了我。

「大人,您可千萬把這裡當作牧場,我們只負責吃雞蛋,沒有要孵育小雞。」

「但是小雞很可愛!」我的理由很薄弱。

「牠們的大便實在不好清理,有這些母雞就夠了。」尼克堅持。

確實,到後來母雞們也是習慣室內的溫暖了,對穿入冷風的窗戶與戶外沒有興趣,經常拍翅飛上屋樑,她們喜歡待在高處,然後會把剛下好的蛋藏在房間各個角落。而我們把餐廳與廚房的乾麵包、難吃的果乾等帶回來給她們吃,換得雞蛋和羊奶真值得。後來我們發現額外的驚喜是,我們的母雞會捉老鼠與害蟲,真是太厲害了。 


北方的林木品質極好,我礙著形象不方便加入砍伐,但其實我真想自己動手。保鏢們覺得整理木材是不錯的健身,我負責尋找枝幹挺直、沒有蟲蛀的好料讓他們劈倒。城堡內也多得是僕役忙著收集木材,戶外林場非常的熱鬧,傳聞這兒的冬天有四到五個月,又有這麼多想看惡龍的貴族加入,到時候不管是食物或者木材,都肯定是驚人的消耗。

後來打聽才知道,城堡內的大廚是臨時找來的,原本的大廚被惡龍嚇跑了,難怪東西這麼難吃,他們根本不知道該怎麼烹調食物。

城內的重建也是亂七八糟,有時候我逛著逛著,看到與我專業有關的,例如車輪損毀,卡榫或鉚釘掉了,我會提醒僕役該怎麼修補。很多專業技術人才都因為惡龍跑光了,遞補的都是很窮的當地人,沒有錢搬家,也不知道去哪裡才好,只因為城主的徵招就來上工。

這是很糟糕的現象,帕里斯領主似乎沒有意識到城堡與城市從基礎上就搖搖欲墜,大多數的僕役都在瞎忙,而來自四面八方想來見識惡龍,或者是想來看熱鬧的貴族們,更是什麼都沒帶上,倒是很懂整天糾纏著帕里斯領主,傳播各大宮廷真真假假的流言蜚語,使帕里斯領主沒空清點城市的重建與進展。我不禁憂心起來。

我懷疑這些扯後腿的貴族們可能撐不到冬天。雖然他們嘲笑我們購買存糧的舉動,然而接下來幾天,我陸續看到這些貴族的僕役們前往喀拉拉爾海周遭的市集購買貨品,買的量很少,絕對沒有過冬的打算。

果然,當初雪來臨時,貴族們陸續坐上豪華的馬車,說這裡太冷,很不習慣,但是非常感激領主的招待,無視於領主的傻眼與著急挽留,貴族們便陸續回去他們的屬地了。

真難以置信會有這麼一群人兩手空空到來,不事生產,佔了一堆時間還耗費大量資源與招待,最後揮揮手,毫無愧疚的離去。

地上灑了糖霜般的雪粉,留下深淺不一的深色車轍痕跡。帕里斯領主茫然地看著貴族們陸續離去,像是快哭的獨自站在雪地發愣。

當時我在城堡周邊散步,正好看到領主形單影隻的背影。

這段時間以來,我已經記下所有僕役的臉和名字。我告訴新手鐵匠學徒該用什麼姿勢控制鍛燒與捶打的力道,也提醒牧女注意柵欄的緊密和腐朽毀損的木條以及維修方式,我知道城牆的裂縫該用多少泥和灰的比例修補,也知道鋪路石的尺寸與排列手法。

待在猶利安德城的一個半月,我把大多數時間用來和下人交談,理解這裡的傳統工法,和他們討論南方的改良技術,使他們的工作更有條理,也讓我更清楚城堡的運作。

隨著天氣越來越冷,城堡內變得溫暖,貴族們都喜歡窩在室內不外出,而我經常往外跑,忙著檢視各種工程,與人們談話收集消息,思考應對惡龍的計畫,也確保每一名老弱婦孺的安危都在計劃中,以及訓練人們排演危機來之後的逃跑路線。  

帕里斯領主沒有餘力盯梢的事情,我替他整理好了。

我看著十二輛馬車與大量侍衛與僕人離開,至少不是所有貴族都走了,有的還在窗台探望,像是斐德南家族一夥人都在,以及其他我還未曾打交道的貴族,算一算應該還剩下九組人馬。

我默默地走上前說: 「帕里斯領主大人,您是否願意和我觀看城堡的準備工作?」 

領主一臉茫然。

他才剛接任城市三年,如果每一年都有惡龍來襲,又有大量人才外流,每一年都得重新再來,無論如何準備都不夠。他臉上的疲倦和黑眼圈顯示他再多麼想改變現狀,也是深深的挫折。他露出:「算了,反正這一切都沒救了。」的悲傷臉,拖著沈重的腳步跟著我。

「這段期間,我盯著工人蓋好市議會的屋頂,用的是打磨的石片,我也建議建築改良木樑的結構,多了更多樑柱,足以撐著厚重的屋頂。如果惡龍的攻擊從上而下,石頭會比木頭防火。質地細膩的實木也不好燒,我盡量讓剩下的工程都用耐火的林木建設,別再用容易燃燒的木頭當建材。」

我邀請他來到視野較好的空曠地,指著不遠處的城鎮。市議會也是使市民聚集聽政策的公開場合,位於最空曠的腹地中央。原來的市議會早就成了一片殘骸和灰燼。其他的房舍也都是新建的,刻意避開以前被燒毀的房舍地基,每一戶相隔都很遠,適合防火而不延燒。

「既有房舍的屋簷暫時沒辦法動工,我讓人們收集大量落葉與枯枝,掩蓋房子的顏色與形狀,把枯枝插上屋簷,讓惡龍以為這一帶仍是林地。屋頂都有撒一層水,在這天氣足以凍成霜,又不至於太厚,若遇上火焰也足以擋一陣。

「我也派大人小孩,在每棟房子周遭挖水渠,引入溪水,讓水能流動不結凍,並以碎石鞏固水道。每隔三棟房就挖更深的水渠,至少要半個人到一個人高,周邊備有能取水的陶甕與木桶,隨時都可以取水救火。食物會統一管理,我有請廚房再去市集收購更多的醃肉與食品,以及把牲畜都關入房間。我們需要連人民都照顧好。」 我陸續介紹我後續的處置。

帕里斯領主猛地轉過身,「里索安達.沐圖大人,您會像他們一樣離開嗎?」

「不會。」我說。 

他突然哭了,像是大孩子潸然淚下。

「每一年,每一年我都想盡辦法呼救,這是我祖父留下來的城堡與城市,我不能丟下他們不管。我試著挽留所有人,希望貴族們能給我最多支援,像是軍隊與武器,但是什麼都沒有,這是最糟糕的一年。不相信的都走了,看到惡龍的也都逃跑了。」他已經泣不成聲。「謝謝您,謝謝。」

我好多次想在接見廳詢問領主,但是幼稚的貴族們忙著玩爾虞我詐的遊戲,他們戲稱我是:「牧羊大人」、「倉管大人」,或者更糟糕的稱號。他們以為換了希臘語之外的語言我就不懂了,殊不知我早已從穆里哈先知那兒學得十二種語言。

這些貴族故意在我向帕里斯領主攀談時,用誇張的大笑或者正經的表情,引述某位國王或誰的話,很有技巧地吸引領主的注意力,好像比誰更能獲得帕里斯領主的寵愛。而配戴的戒指多寡,地位高低,在這時刻也無計可施。

我有幾次很生氣,直到後來我意識到,帕里斯領主才是那個最渴望獲得關愛與被支持的角色,我的火氣才滅了許多。

領主的焦灼與不安被各位貴族拿來利用,耍得團團轉。我沒辦法改變領主的緊張與恐慌,那麼與其我也想盡辦法耍花招要讓帕里斯領主聽我說話,不如做好實際的重建與維修,這才是重要的事。我們需要把握時間做好準備。

所以其實我也能理解,帕里斯領主花了如此多的時間想盡辦法迎合這些政治老狐狸們,如今這些人走了大半,他有多震驚與悲傷。他真是可憐又單純的人。


至少此時此刻,我們終於能單獨交談。

「我只能從城中的謠言推論惡龍的移動行徑,我也看見了前幾年燒灼留下的殘骸,請您再陪我繼續瀏覽,告訴我哪裡需要改進?」

「是的,是的,這是最要緊的事情。」帕里斯領主握緊拳頭,用手臂拭淚。

「很抱歉這段時間怠慢了您,向您誠摯的致歉。」他正要單腳下跪,我趕緊扶住他。「大人,先別如此,惡龍還沒來,我們還有時間。」

帕里斯領主抬頭望著我,望向灰色的陰沈天空,藍色的眼瞳閃過哀傷與恍神。「就快了。希望您見到之後,請別離我們而去。」 




(待續)

寫到許多細節時,我也是感到很不確定與茫然。

例如我對「拜占庭」的概念停留在西元後,可是怎麼我寫到北方諸國,腦中一直跳出:「我們經常使用拜占庭的錢幣」、「先知說拜占庭很美我應該去一趟」,搞得我歷史錯亂。後來再去查詢,才鬆了一口氣。

那時候我們比較常談希臘與拜占庭之間的關係,還有一些北方文化(但是我找不到對應的名詞,我得再想想),拜占庭在當時是所有文人、政治人物與藝術大師的朝聖之地,只是我那輩子的生活重點沒有那麼偏西北方,還是以中亞這一代為主,對拜占庭與相關文化都是沾一點水而已。

4 則留言:

  1. 沐圖的穩重細膩與專業,真的是太令人敬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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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太好看了,光是閱讀就使人沉浸,沐圖的經歷和所思所想很引人入勝,即使是日常生活的一切也都那麼好看,還有小湛的文筆讓文字更有畫面,特喜歡「攤販正在形塑市集的外貌」這一句。

    這領主實在是操碎了心,令人非常期待所謂的惡龍來襲到底是怎麼回事,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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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 沐圖所在年代應該約為西元前100年到西元元年間,當時的拜占庭在羅馬帝國版圖內,也是後來的東羅馬帝國(拜占庭帝國)的拜占庭,西元前的拜占庭能查到的資料較少,但應該是希臘文化為主。沐圖處理難民時的南方國家戰亂應該是希臘-巴特克里亞王國(即中國所稱大夏)的末代戰亂,當時中亞及波斯地區的確是希臘化時代的中亞,是亞歷山大帝國分裂後,後繼者戰爭中的塞琉古帝國所統治的地區,後被安息帝國所佔領。不知道湛湛所稱北方是指中亞北方還是歐洲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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