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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8月29日 星期日

阿齊亞(十三)

 

0828 日常整理

阿齊亞(一)


我派出的保鏢們回來了。他們帶上個人採買的禮物和牲畜,以及爸爸寫給我的信和包裹,浩浩蕩蕩地從東方歸來。

當時我正在工作坊和木雕師傅討論工作的設計,風塵僕僕的保鑣都一身黑衣,他們的陣仗引起不少矚目。由於工作坊就在熱鬧的街上,如果太堵塞道路會引起附近店家怨言,甚至會引來城主的關切和開罰金。

所以我請他們輪流給我當初說好的樣品,也現場把尾款和獎金一併付清,很快的排隊隊伍解除,保鏢們多數先回家休息,有的則迫不及待要把東方土產拿到街上叫賣,肯定能賺回不少利潤。

有了上次的經驗,我很怕打開信會看到傷心的消息,因此我先把爸爸的信和包裹放到一旁,把保鏢們給我的禮物拆開,多數都是木雕成品,少部分是絲綢玉石雕刻。這些物品的紋路與西方這裡完全不同,木質也不一樣,通常帶有濃郁的香氣。

我的師傅們好奇的圍觀,中原盛行的都是鳥獸蟲雲水圖騰,並以捲曲圍繞的抽象圖騰為主,西方這兒則是以寫實盛開的圖案,像是花朵與伸張的枝幹為流行。

師傅們很喜歡,開心地相互討論,我也覺得有些特色可以融入我的店舖設計中。畢竟我是在家鄉學到雕工技術,接著就跑掉了摸出自己的套路,其實我還真稱不上正統的東方風格。這些風格對我來講太熟悉也無聊了,畢竟爸爸經商多年,有太多商人朋友相互贈物,家裡桌椅木櫃都是這類圖騰,我並不覺新意,甚至感到無聊。但是既然西方人覺得這些圖騰特殊,那我也可以再改造一下,我總是希望我的產品帶有我個人的特色。

我請師傅們繼續工作,晚一點可以給我他們的設計圖,而我走到工作坊深處,那兒的房舍和深鑿的山壁合為一體,還開了個天井讓天光流入。我剛買下這家店鋪位置,就在天井這裡種上一顆綠樹,能在單調的市內有生命陪伴,總讓人安心放鬆。

有兩位木匠學徒正在練習雕刻,我距離他們一段位置,坐到樹下,在綠蔭下打開爸爸的信。店舖深處隔離市集的吵鬧,能讓我專心閱讀。


我送上的那些禮物嚇壞爸爸了,那麼多的牲畜和禮物,新家的宅院根本放不下。整個城市的人們都過來圍觀,保鑣們肅穆的神情讓大家都不敢靠近。也多虧於此,爸爸和叔叔伯伯,以及哥哥們能夠到處找旅店、倉庫以及各方合夥人聯絡,花了四天才終於安置好所有物品。

爸爸能用簡單的西域話和保鏢們溝通,不過大部分時候還是雞同鴨講,幸好其他的商人過來支援。爸爸拿到三封一模一樣的信,理解了我的謹慎安排,而我遣派的東方商人也用誇張的方式述說我在西方的發展。

爸爸說這個人聲名狼藉沒有商譽,很意外我居然會和他合作——但是他也能理解,我終究需要找個東方人通關,免得這些物品都被官府扣留。爸爸給了我新的名單,告訴我可以去西方哪些城市與商鋪打聽,裡面有更好的商人名單可以合作。

我派出的三個隊伍、貨品和牲畜都沒事,那些色彩鑌方的雞和強壯的大角羊很得家人的喜愛,但是這些大角羊也太會跳了!才剛放下來就跳上屋頂,大家又忙著把羊捉下來脖子套上繩子繫緊,混亂中大家又笑得開心。尤其媽媽笑中帶淚,很高興我能替家裡爭光。

光是我送去的金幣,就足以讓一家人躍為城中首富,爸爸終於可以安心找一棟大房子,裡面有偌大的庭院和假山水,還有足夠的空間放下我所有的寶物。我做的琉璃讓他們目不轉睛,我在每隻活潑的小龍上都留下家人的名字,爸爸把我送的龍紙鎮放在他全新的書桌上,所有來訪的客人第一眼都能看到這條龍。

我也給媽媽做了一位婦女摟著男孩的琉璃,而有一條金色的龍圍著母子。我好想念母親,我只能用這個方式表示我的懷念與愛,媽媽哭著捨不得放下,放在床頭天天看著。

豪宅與我的畫像,則讓爸爸憂心不已。他特別叮囑我別驕縱,更別狂妄自大,財別露白,我把自己的姿態弄得如此富貴,而我才多年輕?他真擔憂我不善理財被人騙。

可是其實,畫家想要把我畫得更誇張掛滿金銀財寶,要我的保鑣和所有僕從都入鏡,還是我努力爭取才被畫得相對樸素。西方人認為財富就是要盡量表現,才能獲得尊敬哪。

雖然我在信中提及穆里哈先知,爸爸還是擔心我給穆里哈先知找麻煩,他真是多心了。我從來沒有如此敬愛過一名老師,我特別請爸爸替我準備一套四書五經,穆里哈先知正在練習寫中文,他可學得比我快多了,我希望穆里哈先知有一天也能和爸爸書信交流,這樣爸爸就能對我放心了。

我也在信中告訴爸爸,我希望能回饋當初幫助我的村人們。雖然大家各奔東西了,我還是希望爸爸把我送去的禮物,分一點給大家。無論是我的鐵匠師傅、鄰居大伯還是任何人,我永遠忘不了最後我出關前,大家全都站出來替我爭取活命機會的模樣。那讓我相信,我是多麼被疼愛的孩子,我是因為大家才努力活下來的。

爸爸說他花了兩個月聯絡到所有的人,每個人都至少分到一頭駱駝或者馬匹。我送去的牲畜血統極好,至少可以換得一棟新房,所有人都因為我的表現與慷慨感到難以置信。爸爸在新的宅邸中開桌宴席,所有人都圍著我的畫像高興舉杯——爸爸提醒我,下次請送來簡單的畫像,連皇帝的畫像都沒有我誇張。

我笑著讀完所有的信,又因為思鄉而流了淚,我終究高興著我能盡我所能的給予大家好處,我已經不再是整天滿村子跑,被爸爸追著要上工的孩子了。能付出的感覺真好。

我打開包裹,裡面有一只牧笛,是我離開前送給母親的!爸爸說,母親覺得我可能需要這個懷念阿齊亞。他們現在已經不擔心我了,媽媽有了那尊龍與母子的琉璃就很滿足了。只是牧笛在阿齊亞離開之後,居然乾裂了,沒辦法吹奏了。

我有點悵然,誰知道笛子會裂呢?但是我依然會珍惜它的,這只笛子是我和阿齊亞之間深深的聯繫。

包裹中還有另一個繡花囊,我打開來看到一封沒有署名,內容也不知所以然的信。這封信綁在一枚白玉手鐲上,手鐲顯然是女子的手腕尺寸,我戴不上。這封信的字跡很陌生,說是替人代筆。「聽聞官人於遠方安好⋯⋯」

我邊唸邊想,官人?我沒當官啊?那也不是我姊姊的口吻,我還有認識其他的女子嗎?

我反覆搔著腦袋回想,才赫然想起我在旱漠中遇見的男人。我只有把他的信寄回中原,請爸爸替我轉交,沒有附註他已經死了,我實在不忍告知這個消息。我再重新看信,大概就是那位男子的妻子沒錯了。她說,她和孩子實在無法單獨生存,只好再嫁,對此感到愧歉與遺憾,也只能把夫妻之間的信物,也就是把這枚手鐲退回來,希望丈夫能在西方另得良緣。

這下可好了,我也戴不上,我又沒女眷,這手鐲我該怎麼辦?仔細看看,是上好剔透潤美的白玉,也刻有翻騰的雲彩。終究是東方來的貴重物,扔了也可惜。 

我決定把家鄉帶來的禮物也一起帶去給穆里哈先知,我提前下班,要師傅們記得明天給我設計圖和新的想法,便興高采烈地回去。

我在後門把馬匹交給僕役,轉身往穆里哈先知的後門走。


每一戶豪宅與官邸的後門全天候都有人守著,我向穆里哈先知的奴隸打招呼,一如往常的順利通行,經過後庭正要來到前院,我聽到穆里哈先知的咆嘯聲!還有重物被推倒在地的聲音。

我驚呆了,不敢動彈,我從來沒見他老人家發這麼大的脾氣。穆里哈先知不知道是在罵誰,罵對方愚昧和痴蠢,不知變通等等。他中氣十足,還真不是一般動怒。我也猶疑了,我究竟是要裝作沒聽見離開,還是要一探究竟?

就在這刻,穆里哈先知已經甩門而出,怒氣騰騰地倚著拐杖快步前行,兩位奴隸急匆匆地跟著,深怕他跌倒。穆里哈先知眼角瞄見我,我慌了手腳。

他沒有說話,停了一會兒又繼續走,直到消失在走廊盡頭。

接著我看見蜜亞夫人走出書房,她一臉疲累。我真希望穆里哈先知不是在和蜜亞夫人吵架。

「沐圖?你提早來啦?」蜜亞夫人看見我,勉強擠出笑容。我真覺得我出現的不是時候。

「媽媽,我是不是要先回去,明天再來拜訪?」我猶疑地問。

「沒事。老頭這陣子情緒一直都很糟糕⋯⋯他年輕就是這樣子。以前更是天天發作,現在偶爾一次,總是好多了。來,我們去涼亭喝茶,我今天剛做了涼餅。」蜜亞夫人拍兩下手,交代廚房中的奴隸辦事,便引導我到花園的另一端。

「你手上拿那一大包是什麼?」她好奇的問。

「我中原的父親送來的信,以及書籍,我想穆里哈先知會喜歡的。我故鄉那裡一切安好,他們真的被我的禮物驚呆了。」我也試著裝做一切正常的模樣。

我們來到涼亭,奴隸端上熱茶與餅,我打開包裹介紹中原的禮物。

蜜亞夫人對文書沒意思,她對異國文化更感興趣。這段時間相處下來,我發現蜜亞夫人非常外向可愛,如果她是個男人,肯定成天往外跑,都捨不得回家。但是在阿里發城,這裡對女性有較多的規則,也充滿了各種宗教的看法。

蜜亞夫人不只一次對我埋怨說,若非西方的宮廷震盪不安,她也真不喜歡來到東方居住。但是穆里哈先知說服了她,離宮廷越遠的地方才更安全。她是為了孩子和丈夫,不得不遵從東方保守的風俗,例如出門一定要披頭巾,或者要搭轎子,不能碰觸到其他人。即使孩子們都成年離家了,穆里哈先知依然堅持要留在這裡。

蜜亞夫人經常感到寂寞和無趣,這座城市內的女性幾乎沒有受過教育,即使是其他豪宅的夫人亦是,講話實在沒有什麼深度與共鳴。而我的來訪,已經成為她最期待的事情。

我把中原父親的信念給她聽,我也給她那只白玉手鐲,講了旱漠中死去的男人故事。

「哦,如果在我的國家,這樣的經歷可以寫成一篇詩文,甚至做成戲劇表演呢!」蜜亞夫人為故事著迷,仔細端詳手鐲。「這個真美!會不會敲破呀?」

「那是石頭磨出來的,只有富貴人家的女子才會配戴,除非妳動作太粗魯才會損害。」我笑說。

蜜亞夫人的手腕剛好可以套上這鐲子。她驚奇地打量手鐲和皮膚的對稱。「看起來樸素,沒想到配起來真好看?」

「那就送給妳吧,我用不著。」我連忙說。

「怎麼行呢?」蜜亞夫人嘻嘻笑著摘下手鐲,在我面前晃一圈。「我替你將來的妻子保管。不過,這個手鐲故事有點哀淒,我不知道你將來的妻子是否會在意背後的故事。」

我嘆氣,我就知道她話題總不離這些事。「我是不在意啦⋯⋯」

最後蜜亞夫人也沒有告訴我穆里哈先知發生什麼事情。她只是要我把包裹都拿回去,明天再帶來,除了手鐲,她就留下來了,她真喜歡。「老頭會希望你當面告訴他這些禮物和信的故事,而不是我轉交的。明天他就好了,你放心。你一定要來。」她向我保證。




翌日傍晚,我特別觀察時段,別讓自己早到。我再次帶上包裹,小心翼翼的從後門來訪,穆里哈先知已經在書房泡好茶等我來。

我把所有父親的信都送給穆里哈先知,穆里哈先知喜歡研究人的筆跡,也在勤練東方書法。他覺得我父親的字跡好看多了。「你的字就很浮躁,一看就知道是個年輕人,還需要多練習。尤其字的尾端,你要更沉著的寫完。」他心平氣和地與昨日判若兩人。

我不敢多問,我寫著穆里哈先知新交代的作業,他老人家則就著燭光端詳竹簡上的小字,練習抄寫中原字,我們靜靜地做各自的學習。

而我經過昨天的震撼,讓我更加仔細的觀察穆里哈先知家裡的一切。我突然發現,角落的櫃子不見了,還有走廊本來有放一個桌檯,也不知何時移走了。以及本來有幾份精緻的壁掛,也都不在原來的位置上。

我仔細回想著我來回這麼多趟,不知不覺間,有好幾件傢俱都消失了,每一個房間都騰出更多的位置,這讓我憂慮。他們想要搬家嗎?如果有任何變動,都應該要跟我說。

我的分心被發現了,穆里哈先知問我怎麼了?我支支吾吾,只好硬著頭皮問:「昨天我被嚇到了。我當時不知道要回去還是留下來。後來蜜亞夫人請我喝一杯茶,我就先回去了,沒留下來吃晚膳。」

我講完又後悔了,怎麼語氣可以像是孩子一樣?我應該更有擔當才對。我試著整理思緒,誠懇地說:「我現在也是成年人了,穆里哈先知。如果您有任何問題,也可以找我討論沒關係。我很樂意為您服務。」

穆里哈先知安靜一段時間,他的沈默總讓人緊張。

最後他說:「我啊⋯⋯有時候就是克制不住脾氣,你別放心上。下次,如果還有下次,你看見了我的失態,別擔心,也不必回去。你就把這裡當作自己家,走一走,看看噴泉和花園,餓了自己去廚房拿點心,我冷靜之後就會找你了。」

能得到他的回覆總是好事。雖然我想替蜜亞夫人多說幾句話,終究還是忍住了。我實在不方便介入他們夫妻之間的關係。




我的生活又回歸往常,我希望我每年都可以送給父親大禮,日常的書信就偶爾配送,免得太打擾對方的新生活。穆里哈先知勤於讀書,希望可以寫好一篇書信和我父親對談,他覺得我父親是有深度的人,而我終究太年輕見識有限,穆里哈先知希望可以透過我父親,認識更多中原的官員,想深入理解漢國的政治與經濟等文化。

我對政治和經濟沒太多興趣,我只想做更多的創作,做更多有趣和美麗的傢俱和飾品。我也很願意高價請來技術高超的工匠,其實做手工多得是做得比我更細膩的人,但是人們更喜歡的是特殊性,精緻感倒是其次。而我可以把注意力都放在開發上,實作的工作就交給更專業的人才表現。

雖然一切都在穩定的軌道上運作,但是南方傳來新的變數——戰爭爆發了。

那是來自很遠很遠的南方國度,當陌生的臉孔和語言陸續出現在南北商道上,越來越多狼狽不堪的人們攜家帶眷的逃難,阿里發城也跟著不安起來。

這些落魄的人們大部分都走到鞋履破了,得赤腳徒行。他們飢餓難耐,路邊的野草都能捉來啃食。阿里發城的居民警戒起來,只要一不小心家裡飼養的牲畜就會被偷走,強盜和扒手的案件增多了,城主不得不頒發宵禁,徵求成年男子加入巡守隊,連帶稅收的增加,關稅的增加。

阿里發城連結往西方城邦要道,這些難民付不出往西方的關稅,只能繼續徒步往北方的森林走。

憔悴的難民面孔充滿市集,雖然也有消息說,南方的戰爭離這裡還很遙遠,那是王子之間的王位對戰,他們不可能打到北方來。

但是,逐日增多的難民也造成環境的混亂,到處都有人隨地便溺,就地而眠。有些虔誠信仰的人們會想幫助難民,但是一點點的施捨,就會造成混亂的瘋搶,甚至波及到店舖。當店舖被捲入後,明目張膽的搶劫、搜刮商品的事件也發生了。

我也不得不請保鏢們全副武裝的站在店鋪門口。雖然我知道難民可憐,但是阿里發城實在太小了,這裡是陡峭的山城,本來人口就足夠飽和,這裡實在無法擠下更多的人。

更糟的是,滿滿的難民擠滿街道,外面的物資與原料進不來,店舖都只能靠老本撐著。

而北方的森林潮濕冷冽,距離下一個城鎮,即使快馬加鞭也要一個月的時間。飢餓的人們都希望能在富足的阿里發城得到更多的糧食與住所,山下的牧場被眾多難民露宿,牧場主人既懊惱也敢不走難民。我也沒辦法在清晨時騎馬了,沿途都是人,大家的生活品質深受影響,許多住民也在考慮著是否要遷往西方。

看到這麼多可憐的人我也難過,但是我能幫上什麼忙?現在我的豪宅的每一間房間都打造成樣品室,方便顧客過來欣賞和討論裝潢,我不可能讓難民入住,這會嚴重影響我的生意。

或者,我可以考慮買其他的房子安置難民?但是不會是阿里發城,難民或許有地方住,但是沒有一定的技能,也沒辦法在這裡找到工作,這裡是非常競爭的商業城市。

我決定找穆里哈先知討論現況。我相信有非常多人正和他討論這些現象,其實我也不想佔據他的時間,只是我真的忍不住了。

「穆里哈先知,您認為我可以替這些難民做什麼?」

我在晚膳過後問他:「我今天聽聞有難民女子夜宿街道,卻被侵犯的事情發生。雖然城主逮到兩名罪犯也絞死掛在城上,但是女子也不甘受辱而自殺。每天都有人因為強盜,還有犯罪,以及飢餓死去。但是南方來的人依然有增無減,只有少數人願意繼續往北方走,人們堆積在城內,甚至居民已經買不到每日的食物,牲畜和作物要不是被偷走,就是價格高到買不起。」

「城主前些天和我討論這件事。」穆里哈先知瞅著我,慢慢地說:「銜接阿里發城的西邊城鎮也非常緊張。他們很害怕難民的湧入,造成秩序與經濟的混亂。我們的城主被鄰近的城邦施壓,其他城主警告他,如果他放入更多難民至西方,就會打亂原本的貿易規則和經濟的平衡。如果你想要幫助難民,我會說⋯⋯有難度。」

他熟練地倒茶,放入糖粉以及其他香料,輕輕地啜飲。

「如果你當眾宣告你的打算,只會引起更大的混亂與瘋搶,而孩子和婦女通常是混亂中第一個被踩踏犧牲的目標。甚至,當你表示你的善意,難民就衝往你的家,甚至不惜趁火打劫。你要先確定好,你要先拯救哪個族群優先?白皮膚的?棕色皮膚的?或者特定口音的?或者身上有家徽顯示具有一技之長的?你一定要有所覺悟,你不可能拯救所有的人。」

我聽了有些挫敗,「難道不能請西方國家一起分擔這些壓力?我們都是富裕的人,收入足以養活一家大小,那麼再分一點錢和空間給難民,不行嗎?」

「你想得太天真了,孩子。」穆里哈先知舉起一隻手指,說:

「首先,宗教衝突。南方來的這些人民,都有非常虔誠甚至是頑固的信仰。他們的神和西方宗教的神明不同,如果你待在這裡更久,你就知道西方和南方經常發生宗教大戰,任何事情都能扯上宗教,他們互相辱罵彼此的神,然後屠殺彼此一家老小,這已經不是友善與否的問題,而是多代以來的世仇關係。為什麼難民想聚集在阿里發城?因為這個城市允許多種宗教發展,但是西方國度不同,多數西方城市的宗教就是國教,這些國家不會允許世仇和異教徒進入自己的土地。」

「第二,文化關係。」穆里哈先知舉起第二根手指。「南方人認為面前出現的都是神賞賜的,他們合理化強盜與犯罪,這對固守財產的西方人而言是巨大的威脅。」

「第三,你太年輕了。你把每件事情都想得太簡單,而戰爭背後都是迂迴的利益關係,以及長期的價值觀摩擦才引燃的戰火。你現在是有地位的人,你的影響力決定其他城邦的貴族如何看待你。既然你的生意以貴族為導向,那麼你更不該採取激怒顧客的行為。」

「第四,」穆里哈先知停頓一會兒,像是要強調他接下來說的話。

「你要讓這些難民討人喜歡,這是最難的條件。你拉了他們一把,接下來呢?如果他們是牆頭草,你怎麼攙扶固定,他們沒有你就活不下去。而且牆頭草可以為了更好的利益,輕易背叛你。難民覬覦他人的財富,而殺了拯救他們的人,也是時有所聞的事。你願意為他們挺身而出,但是你該如何預防背後冒出來的刀?」

他接連丟出來的考量,每一個問題都足夠我深思良久。

「但是,我們總不能袖手旁觀⋯⋯您說的對,我是有地位和影響力的人,所以我要該怎麼辦才能降低對我還有其他城邦的危害,還有確實的幫助到難民們?」我無助地問,「比起什麼都不做,我還是想要做點什麼事情。」

穆里哈先知微微一笑。「大部分的人聽到我說難民可能的背叛,就此打住了。你問得好,你有膽試和目標,我有幾個想法。」

「首先,你要尋找願意配合你的難民,觀察他們的資質,稍微訓練他們的能耐。但是時間有限,當越來越多的難民出現,你會沒有足夠空間和心力觀察每一個人。你先想想我剛剛說的條件,你要拯救哪個族群為目標?男女老幼,哪些人優先?」

「婦女或孩子?十歲以下的幼童?」我試著加入討論:

「如果西方城邦害怕難民帶來的混亂與暴力,那婦女與孩童的傷害性最小,犯罪性也相對少。我可以先租借一棟房子,請我的女管家帶婦女和孩子進入,挑揀他們需要的食物與用具,然後規定每個人只能拿三項。如果我們發現物品少超過三項,代表這對婦女與孩子會順手偷竊更多東西,我們就把他們篩除請出去。如果這對婦女和孩子遵守規則,具有禮貌和學習的意願,我會讓他們留在房子沐浴換衣,教導算數和紡織,觀察他們是否有一技之長⋯⋯等十天過後,如果女管家確定這對婦女與孩子上進,我願意替他們出關稅,安排到我其他城邦的商鋪打工。等她們能賺取自己的第一筆酬勞,我會請我的商業夥伴替她們找工作,做其他的後續安置。而她們的丈夫也會經過類似的考驗,我會觀察品行,在我的店舖裡工作,訓練技能,有更扎實的基礎。以及最重要的,我們會告訴這些男性,必須尊重其他文化的信仰,要能融入西方的文化,如果他們不接受,我們也無法放行。一個月後,我也會替丈夫付關稅,讓他們一家在西方集合。」

穆里哈先知持續地點頭,「你賭上你商業的名譽想幫助他們。」

「不,不只有我一個。我會請我店內所有師傅一起替我觀察,一起調整他們的文化觀念。」我堅定地說:「這些天,我的員工們也在討論難民帶來的影響,其實大家都很憐憫外地人,但是難民全部堵在這座城市也不是辦法。我還會聯絡街上其他店舖,由幾個負責人聯合觀察這些難民。我認為我們可以在清晨時叫醒目標,請他們去房子集合,而且要保密,警告他們如果放出消息,就再也得不到幫助,如此一來大部分人都會遵守。如果真有誰講出風聲,我們就改挑選的時間,再換另一棟房子測試難民的品行。」

「很好,很好,你可以試試看,我會靜待你的消息。」穆里哈先知滿意地點頭,輕敲著拐杖上的雄鷹。

我迫不及待地要執行我們的計劃。


我的女管家一聽到這個計畫,立刻聯絡其他婦女,她們全在我面前以她們的神發誓,願意加入我的救援工作而且絕不外傳。我也私下找十幾家店舖的負責人討論此事,我先逐一篩去對難民不友善的店家,當我對剩下的店家提及穆里哈先知給我的建議,他們也非常樂意提供幫助。

最後,我們有十二棟房子可以用來篩選難民的素質,雖然我身為男性並不方便直接和難民女性交談,但是我可以瞄準目標,請與我合作的當地婦女和難民女子互動,而我的保鏢們會換上平民衣服,默默跟著保護她們免受干擾。

我本來以為這些難民女子會礙著要與丈夫分開而猶豫不決,沒想到她們都非常堅強的願意冒險,反而是那些丈夫擔憂不已。當我們實行這個計畫一週,街上的難民婦女和孩子就少大半。再過了兩週,街上的治安問題明顯減少。或許是減少了搶糧食的關係。

穆里哈先知持續替我帶來其他城邦的消息,以及南方最新的戰況,估算難民一波波的高峰期。阿里發城主也與我保持聯絡,他非常感激我願意出手促成整個計畫。當我替衣裝乾淨的婦女與孩子繳清關稅,她們自信的樣貌已經看不出難民慌亂絕望的模樣,她們對未來充滿希望。

再一個月後,那些表現優良的丈夫和父親們也前往西方與妻兒相聚。男子需要更多的時間學會新的基本語言,也能接納西方文化的不同。畢竟傳統家庭都以男主人的心態為導向,男性的觀念更需要謹慎以對。我持續追蹤每一對家庭的下落三個月,我要確保他們不會惹事,讓人民知道不能放縱,這也是給城主一個定心丸。我們會替各個西方城邦帶來更多的工作人手,一起提升經濟,而不是帶來惹事的難民。

當我們的計劃起了明顯的效果,城主也願意加入教化難民的工作。我們總共擁有三十六棟房子,有更多的當地婦女和男性加入培訓的過程,教導難民們自食其力,一起耕作和放牧,以及一同保護家產。

只要人們願意付出換取報酬,就能帶來自信與改變的力量。

我們的計畫持續半年至八個月,阿里發城已經恢復流暢的市集貿易,雖然還有難民存在,但是那些頑劣不願意被教化的人們,終究是少數。而且這些人們已經被城市巡邏隊盯上,被趕至城市邊緣無法輕易進入。他們必須要證明自己有工作能力,願意接受城市的規範,才能獲得食物與棲身之所。

絕大多數的難民都是善良之人,他們只是需要機會證明自己。我很高興我能夠舒緩各個城邦的壓力,並且使市集的店舖更加團結,人們都因為自己能幫上忙而感到驕傲。

最後,阿里發城的城主以及西方四座城邦的城主,聯合贈與我一枚純金鑲六角形綠寶石戒指,使我能配戴在左手,象徵我對政治與和平的極大貢獻。





(待續)

阿里發城在現今阿富汗喀布爾的北方,近期阿富汗的政權改變也讓我心情複雜。

間隔兩千多年的記憶,其實阿富汗的傳統服裝還真沒什麼改變。反而我在「阿齊亞」這篇故事的記憶中,女性戴頭巾但是依然能外出,也能在市集賣菜擺攤。現在極端教義份子對女性的限制,卻比古代還多。

當時阿里發城男女都會戴頭巾或者配帽子,是因為帽子和頭巾是「對天空/神明的尊敬」,就像是隨時對上天致敬,並不是為了遮掩容貌。這座城市非常尊敬神,雖然蜜亞夫人也是無神論者,她在家裡不會戴頭巾,如果需要外出才會跟著配戴,免得大家覺得她「沒教養」。這對出生王室的她可是莫大的侮辱。

當時就有蠻明顯的西方文化與南方——有點像是印度政權?還有多種文化的宗教衝突,但是我身為剛來沒多久的東方人,沒有宗教信仰,以及我很快建立的地位,並沒有讓我感受到迫害。

倒是拯救難民的計畫現在看起來,有些條件和考量依然通用。

我覺得在災難中,女性通常會堅強到超乎想像的願意突破,而男性則會超乎想像的固執己見。我記得當時教化難民時,其實最大的挫折都是那些丈夫。他們不想改變,不想受訓(覺得這是文化侮辱)也阻止妻兒離開,但是又沒辦法養活一家,根本一起陪葬。

但是幸好很多婦女願意相信我們,很多都不管丈夫的意願(笑)為了孩子偷偷聯絡我們,願意冒險。後來成果也很棒,她們除了學會算數之外,甚至願意學更多外語,有的還拿下頭巾加入西方宗教,無論如何她們都有更包容的心,在新的城鎮組成女子學會。

一群來自東方的婦女不需要丈夫和父親,依然可以過得有聲有色,成立了大小不一的紡織團體,替貴族服務。後來我的工作坊也和她們保持聯繫,請她們替我訂做某些圖騰與花色的桌巾和簾幕,她們有人也在西方改名換姓,尋得第二春。

故事中的南方戰爭大概持續三年就平息了,無法繳通關稅的難民們也陸續回去原故鄉。而沒辦法通過工作測試,也無法繳西方關稅的丈夫們對我們也有惡意咒罵,說我們拐騙婦女,甚至放火燒屋,幸好災難都沒擴大。

我和城主和其他店舖一起聯手,聲勢浩大也無謂這些雜音了。

如果怕被捅刀,就更要聯合眾人給自己堅強的後盾,使我無後顧之憂。我之所以有這樣的實力,也是穆里哈先知長期培訓我的力量。

總之,我們當時聯合拯救了好幾萬名女性和孩子,也是無憾了。


4 則留言:

  1. 以前看歷史不斷上演逐漸覺得很奇怪,但知道小湛的網站後,推測原因是學會此課題的靈魂已經離開,然後由還沒學會的遞補,而靈魂要在物質界改善環境則無法像靈界般迅速,所以歷史才有不斷重複上演的情況發生,不過還是會難過,原來有時候不後退就已經是最大的前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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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真是太棒的職業訓練,還穩定追蹤就業3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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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原來在喀布爾北方,我還一直想說你穿過旱漠前都沒有描述經過高山的景色,也就是帕米爾高原,這麼說旱漠指的就是塔克拉瑪干沙漠?旱漠部落應該是今天的喀什地區吧?阿齊亞每集都很精采喔!以前的阿富汗其實不像今日的保守封閉,女權沒今日那麼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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