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02 日常整理 |
《阿齊亞(一)》
天尚未明亮,星辰滿佈天際,我翻身起床,接過僕役遞上的一杯羊奶,再吃兩顆水煮蛋果腹,穿上輕便衣服,接著到後庭馬廄牽馬。
我有兩頭愛駒,一頭名為「快步」,是兩歲年輕有品種的公馬,除了四蹄白,全身都烏黑發亮,由一名貴族贈與。另一頭名為「晨曦」,是溫順的六歲母馬,眉間一片白,全身也黑得發亮,是我剛到阿里發城市不久,親自在市集挑選。
如果我代辦事項太多,我會選擇「快步」,「快步」如其名,如果慢慢走容易生氣和失控。我們通常一路奔馳著離開豪宅,踏過空蕩的石磚街道,盡情在城外的牧場奔馳。當太陽升上地平線,市集聚集人潮,逐漸熱鬧起來,我就會帶馬兒回來。
我需要自己的時間獨處,能讓心靈安靜沈澱。城市太熱鬧了,即使我在豪宅內最隱私的廂房中,依然能聽見熱鬧的人聲雜沓,這是我怎麼都無法習慣的異鄉氛圍。
我很愛動物,無論在家鄉或者在西方都未曾改變。我格外喜愛馬匹,或許是馬有一絲野性,以及馬的頭部輪廓,總會讓我想起優雅的阿齊亞,牠們都能追逐風,具有力與美強烈的爆發性,以及與人的親密感。
如果我想要享受獨處與安詳,我會帶上「晨曦」,我們會在無人的山路上探索、認識新的路徑。或者我會進入空蕩的牧場,找一處濃密的草堆坐下,放手讓「晨曦」在旁邊悠哉吃草。而我閉上眼,感受風吹過葉片,深呼吸,吸入空氣中的晨霧與濕氣。
雖然周遭的氣味、蟲鳴鳥叫都不一樣了,我也只能透過這樣的方式,懷念阿齊亞與家鄉寧靜遼闊的一切。
「阿齊亞,祢能想像我在新的國家有全新的人生了嗎?曾經我認為我是騙子,現在我已經不這麼認為了。穆里哈先知承認我有學識,我有才華,我是琉璃大師。我曾經被村里每一個老人家嫌棄不正經,如今我每一天賺的錢,比他們任何人的收入還多。我就像做了一場夢,很奇怪的夢,我沒辦法相信祢離開了,以及我也離開了。雖然我已經不會因為想念祢而哭了,但是我真希望,有一天,我還是能在這片草原上見到龍。」
我總是用力祈禱,希望我的獨白與想念能招喚阿齊亞現身,就像我小時候能夠輕易做到的那樣。讓然而每一次睜眼,草原上只有我和靜靜吃草的馬兒。
至少我很享受每天清晨的清幽,這是屬於我一個人的世界,唯有此時此刻,我才真的覺得自己能控制我的人生。
陽光照耀山城,家家戶戶逐漸燃起炊煙,隨著陽光的擴展,晨霧與食物香氣交織,其他牧人也帶著牲畜陸續來到草原,該是回去的時候了。
隨著我的名字在琉璃展後倍增,我獨自外出會被人尾隨,也只能安排保鑣與我同行。當我需要獨處時,保鑣會與我抱持距離,替我警戒周遭,使我能盡情放鬆。
即使我不想要對世界懷有疑心,但是,我終究需要保護自己。
穆里哈先知通常會在側門等我,每次我回去路過時,穆里哈先知總會拍拍我的馬兒,與我閒話家常。我想他也喜歡馬,有一回我邀請他陪我一同出門散步,也只有那一回。他唉聲嘆氣說,老了身體不行了,才那點路就腰痠背痛,差點爬不起來。但是他年輕時,也和我一樣喜歡獨自騎馬,盡情瀏覽世界。
我們通常早上見面,上午回去各忙各的,下午或傍晚再一起小酌和學習作業。穆里哈先知的宅邸彷彿成了我第二個家,有時候當我靈感一來,太專心創作,連續兩三天忘記拜訪穆里哈先知,穆里哈先知就會默默地出現在我家中,帶給我驚喜與驚嚇。
自從我沒日沒夜的製作琉璃龍的事件之後,他老人家也和我的老管家達成默契,會一起盯著我的作息,確定我不再搞壞自己的身體。
我其實不介意他來訪,在異鄉,被人關懷是溫暖的,雖然偶爾覺得穆里哈先知太嘮叨了,什麼都要管,而我還是非常敬愛他的。
穆里哈先知教導我好幾種語言,這次教我的是亞述帝國語(現今亞蘭語)。他先抄寫一遍字母,讓我在絹布上練習一筆一劃,邊告訴我這個語言的歷史、神話和信仰,使用的國家。一個文字可以牽起無數的故事,以及好多種歌謠與史詩,他可以無限地講下去。
也只有上好的絹布和濃墨不會暈漬,我覺得用絹布寫字太浪費了。過去我在故鄉寫字,夫子都是準備沙盤和草莖,隨時都可以擦掉重寫又不浪費。但是穆里哈先知堅持我要用可以保留的絹布與墨水,「你必須要保留你過去的每一個字跡,你才能對照大至篇幅、小至單字的優劣,並加以改進。」他是嚴格的導師,因此我只能更小心謹慎地寫字,不能含糊。
「我還在故鄉的時候,只知道漢王是上天賦予的唯一權位。無論是匈奴或者其他疆域,包括西域人士,都是蠻荒而沒有實權的『部族』,稱不上國家。因此我和家鄉人,一直都以為其他地區都很落後,沒有禮節。如果我早知道西方這麼有趣,我肯定願意度過大漠,特別來這兒學習。」我聽得興致高昂,邊寫邊說。
穆里哈先知安靜一會兒,說:「或許,是你的國家非常的富饒,太習慣擁有的資源,因此沒有對外求的必要。而地形與荒漠又更加阻隔了知識的傳遞,使漢國有所誤解。」
我抬起頭,有趣的說:「我從來沒想過可以同時存在大量的國家,宮廷與宮廷可以相互交流,甚至國王與國王也能會見。這兒的高層人士有著平等的概念,我更喜歡西方的文化。」
「並沒有表面上的平等。」
穆里哈先知沈思片刻,回:「西方的文化,說起來也是大量聯姻串起。每個國家都有另一個國家的王室血統,只是多或者少。聯姻可以讓權力平均分散,透過血脈保持相對的連結與穩定。但是人性難說,總是有些王子比較受寵,或者容易被忽視,長期下來,分配不均的資源也就醞釀攻擊與針對的力量,一不小心,宮廷的內鬥就會演變為國與國之間的戰爭。」
他靠向椅背,顯得有些疲憊。
他靠向椅背,顯得有些疲憊。
「我這些年,或者說,自從我加入西方宮廷,窺見了權力繼承之間的關係,我致力協調人性間的不滿,試著降低衝突,減少誤會。歷史上發生太多次了,只是一對兄弟的爭執,最後釀成好幾個國家之間的分裂與分派系,使無辜的人民傷亡,流離失所。總是要有人成為國家之間的橋樑,但是若不小心處理,我也會遭受誤解,危及我的家庭。因此,我與夫人和孩子們,很早就來到邊境之外,住在偏遠的阿里發城,遠離每一個國家的權勢。然而,隨著這座城市貿易更加興盛,我也隱隱擔心著,鄰近的國家是否想要收下這座城市呢?阿里發城會帶來驚人的稅收,但是只要一個國家動手,其他的國家就會覺得不公平,跟著發動戰爭。」
我很驚訝,沒想到他老人家已經想到那麼遠了。確實阿里發城非常的熱鬧,越來越多東西方商人會經過此地,城主的稅收比起鄰近的城市並不高,大家才喜歡從這路過。只是人多了,城市的髒污也多了,連馬車都容易塞在市集中動彈不得。我的保鑣經常跟我埋怨治安歷年變壞的問題。
「沐圖,或許你有一天必須要離開這座城市。」穆里哈先知堅定地望著我,「這裡太狹窄、太壅擠,而且沒有穩定的政權維繫。我不知道和平會維持幾年,如今西方有些宮廷正在醞釀繼承權的問題,每一次的繼承都會引發腥風血雨,國家疆界大幅更動。誰也說不準一顆石頭會激盪出多大的水花,我只能透過關係,讓我認識的王室給你保證,但是未來的路,就得靠你的智慧走出一條路,我護不了你多久。越繁華的國家,也通常醞釀越深的腐敗。安逸是使人迷醉的糖果,如果你沒有警覺,當你回神時,你已經走投無路了。」
這個話題太沈重,我一時不知道該如何回答。穆里哈先知拿起捧著香膏的碟子,輕輕地嗅聞。
「但是你能平安渡過北方的瀚漠,」他露出一抹微笑,「你並不是常人。你肯定能善用我給你的知識,好好的活下去。」
「穆里哈先知,我有個問題不知道是否該問。您也可以不必回答。」
我猶豫的說:「我只是想知道,您說過您的出生⋯⋯但是據我所知,宮廷學者又是全然不同的身份。您是國王們的顧問,您可以隨意出入所有的西方宮廷,您是怎麼辦到的?」
「這個嘛,我的主人在去世前決定放我自由,他覺得我比他不成材的兒子更有能耐。」穆里哈先知仰望屋簷,淡淡地說:
「那時候我已經成婚了,你在齋月有見到我另一名妻子,她是主人安排我的婚姻。但是她沒有我幸運,她出生就被割了舌頭,她的溫順不過是長期欺壓導致的崩潰。我們之間沒有孩子,即使懷上也總是夭折,她身體一直不好,大小病不斷。即使我受主人喜愛,不代表她能好過。總之,她和我一起摘下耳環,換上新的衣服,一起離開主人的家。
「我們走得很遠,除了自由之外,身無份文。幸好我懂得算數與記帳,我很快地就被商隊聘為會計,先和牛羊擠在一起度日。隨著我替商隊節省支出,和生意人討價還價,我獲得一定的地位。越來越多生意人搶著雇我,我和妻子換了一個又一個名字,房子也越換越大。我們迫不及待的想拋開過去的陰影。
「商人總是會替貴族服務,商會充滿利益與階級關係。有一回我正好教商人的孩子算數,一位貴族見到了,要我也替他的孩子上課。他孩子還小,才剛會爬沒多久,我也不介意和孩子牙牙學語。過了幾個月,貴族發現他的孩子會用各種敬詞,他大為驚艷,連忙找我問,我也騙他說,我曾經是貴族的家教,只是家中巨變,不得不換方式謀生。
「貴族用很多方式測試我的學識,我的表現讓他大為折服,於是我也不做商業了,直接入住貴族宅邸,教導他十幾個孩子,從成年的到幼兒都教,我什麼都可以教授。接著,貴族又介紹其他貴族認識我,我收了更多的學生,直到我的聲名讓一位親王聽到了,認為我的學識只當孩子們的老師太可惜,又高價請我成為他的顧問。」
穆里哈先知聳聳肩,「這段過程不過五六年,你只要有相對多的知識,還有表現的勇氣,以及適當的掩護自己的出生⋯⋯人們都會喜歡你。然而我的妻子烏爾瑪很不安,她不敢光明正大的用奴隸手語表示她的感受,雖然我以宗教的方式保護她,讓她頭戴面紗、不需要與人交流,她還是很害怕曝露真實身份。我也只能買一名沒有舌頭的奴隸服侍她。大多數的奴隸被割舌,就是要阻止奴隸向外曝露家庭隱私。我忙著提升我的位置,我當時認為權力,才是真正能扭轉人生的一切。
「人很有趣,當一切際遇都順遂無比的時候,我堅信是我的努力、我的天賦替我換來美妙的結果。我在當時篤信神,我相信是神給了我無限的寵愛,我是神賜福的幸運兒,是神使我扭轉了奴隸的命運,神會永遠照顧我。」
他深深的吸氣,長長地嘆氣。
「但是烏爾瑪真的太害怕了,她拒絕所有婦女之間的社交,整天以淚洗面。她覺得她的存在會連累我,配不上我,甚至意圖自殺。我不得已,安排烏爾瑪到鄉下居住,只有羊群和奴隸陪伴她,她才感到安心,我也是。」
「我持續的爬高位置,獲得左手第一枚戒指。我又去了第二個宮廷、第三個宮廷⋯⋯當我留長鬍子,故意壓低聲音,連我曾經服侍的公子都認不得我了。看到曾經欺負我的公子,居然對我卑躬屈膝,我便感到好笑。權力是一份完美的鍍金。
「宮廷看似會帶給你更多的自由,卻會讓你迷失你原有的模樣。因為那份糖果,太甜了。你會忘記提防苦難,你會一直以為你是幸運兒。」
穆里哈先知完全陷入他的回憶裡,沒有再盯著我寫字,他揉著太陽穴,說:
「當我獲得左手第三枚戒指,有一位國王希望我迎娶他的女兒。我答應了,這更是權力的絕對保證,不是嗎?當時我不過二十一歲,正在年輕風發的時刻。然而這位公主很是驕縱,她十五歲,我們之間沒什麼話題,我們甚至連朋友都稱不上,我總是在忍受她的無理取鬧。我才意識到,國王不過是透過一樁婚姻,把他想要的人才綁在宮裡,以免我服務其他競爭對手。國王有四十幾個公主,十幾個兒子,每一個孩子的婚姻,都只是一個籌碼。我太晚意識到權力和婚姻的關係,我是公主的丈夫,我也只能替這個國家效勞。」
「即使我與妻子相處不睦,但是在人們的催促下,我們還是勉為其難的相處,直到妻子懷孕。從她懷孕起,我的世界再也不一樣了——我終於有孩子了!我整天查閱書籍,打聽最好的名字,我的孩子值得獲得最好的對待。他和我不一樣,他天生就是王家的後代,我滿心期待孩子的降生。」穆里哈先知露出淺笑。
「最後,我決定將孩子取名為『埃以撒』。無論是男孩和女孩,都可以使用這個名字。『埃以撒』代表眾神的花園,是無限的豐富與美好,當我抱著初生啼哭的兒子,我腦中想像著他長大後的模樣,他會在我的教導下擁有驚人的學識,擁有他母親的美貌,前途不可限量⋯⋯」
「我和妻子的關係,因為埃以撒大幅改善。他不需要老師,我就是他的老師。每一天我和國王與貴族開完會,最期待的就是回到妻子身邊,擁抱我們的埃以撒。他有全世界最可愛的笑容,是我美好的小王子。」
雖然故事的走向離題,但是難得的,穆里哈先知可以笑得這麼開心,沈醉於美好回憶。我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回想,齋月回來的子孫們中,有人叫做埃以撒嗎?我怎麼沒記憶?
我按耐著懷疑,聽穆里哈先知說:
「埃以撒學習的很快,他總是比同齡的孩子更快一步長大,提前爬行,提前走路,以及提早叫我爸爸。」穆里哈先知眼角微微發紅。「哦,我摯愛的埃以撒。他表現傑出,他也喜歡拿工具和木頭敲敲打打,送給我好多玩具。每一次和公子們一起上課,他不輸年紀比他大的公子們,他是我永遠的驕傲。
「一直到⋯⋯一直到那一年,我記得那是秋紅的季節,風颳起落葉。埃以撒十七歲了,我和妻子忙著替他物色伴侶,但是埃以撒也像你一樣,覺得那不重要。也許這年紀的正常男孩都這樣。畢竟我十二歲就有烏爾瑪了。」
穆里哈先知眼神放回我的身上,有些飄忽恍神,接著眼神放空,望著庭院深處。
我們之間維持很長的沈默,突然的靜寂讓我不知所以然。我已經寫完絹布上的作業,穆里哈先知沒有要我換新的絹布寫。我有些緊張,穆里哈先知慢慢的眨眼,睜眼,似乎在思考非常多的事情,我只好換個位置,挪動重心,讓自己坐得舒服一點。
飛鳥嘰嘰喳喳的穿梭在廊道間,追逐片刻,又飛走了。
「埃以撒死了。」
穆里哈先知輕聲說。
「公子們之間玩決鬥遊戲,一把利刀戳中他的腹部,卻沒有人通知。他孤零零地倒在庭院,當僕役發現時,已經失血而死。」
「沐圖,我曾經告訴你,時間可以改變很多事情,但是有時候⋯⋯有些痛苦,是永遠不會消失的。」穆里哈先知眼裡湧出斗大的眼淚,不停掉落。
「那天,我和埃以撒說好了要閱讀古詩,他要背誦給我聽。但是臨時有貴族找我開會,那是個無足輕重的小會議,我本可以拒絕,我卻答應了。所以我離開了,他也臨時找公子們玩。如果那天,我沒有離開的話⋯⋯」
穆里哈先知哭到說不出話,大力的抽噎,整張臉發紅,像是快喘不過氣。我趕緊跳起來,來到他身邊摟著肩膀:「您還好嗎?您先別說了,先緩緩。」
穆里哈先知推著我,用力搖頭。我想找蜜亞夫人求助,但是他又拉著我的衣服不許我走。我只好蹲下來,穆里哈先知已經拿出手巾,用力的擦拭眼淚,用嘴換氣,試圖止住強烈的情緒。
我只能陪在他身邊,替他安撫背。看他如此悲傷,我難過極了。當穆里哈先知稍微鎮定,他拍著我的手背,哽噎說:
「埃以撒是被謀殺的。我居然忘了,我的主人是怎麼提醒我的?公子和公子之間會切磋殺人的技術,他們從小就被教育著要排除繼承者。所以我從小就只能當公子的保護者,這樣的我,居然忘了埃以撒在宮裡面臨的危機,我饒不了我自己。」
「但是應該要有人負責啊,有位王子遇難了!」我難以置信地說。
「不,不,你聽我說。」穆里哈先知的聲音充滿憤怒:「宮裡有不成文的規定,只要沒看到兇手,也沒人指認,那麼謀殺都是『一場意外』。那些公子都說:『我們只是在玩』、『他看起來假裝很痛,所以我們就離開了』,沒有人承認!
「我和妻子悲痛欲絕,但是從頭到尾,直到埃以撒的葬禮上,那些公子還在笑笑鬧鬧。這不是宮裡第一次『出意外』,我們只是從來沒想到這樣的災禍,會出現在埃以撒身上。埃以撒的繼承權排名在很後頭,他不會帶給任何人威脅。埃以撒總是待人親和有禮,他愛動物、捨不得殺生,他重視正義與公平,他的未來前途無限。我完美無瑕的兒子⋯⋯為什麼神要帶走這位善良的孩子?為什麼神沒有保護我的兒子?為什麼不是我死去?他到底做錯什麼?我又做錯什麼了?
「從那時刻開始,我再也不相信神了。」
穆里哈先知止不住顫抖,憤恨地說:「如果沒有人替埃以撒主持正義,那就由我,替埃以撒找回他應得的正義。」
「難道您不怕被報復嗎?」我擔心地說。
「我把我的一切都投注在埃以撒身上,把我的夢想、未來都放在埃以撒身上,我不懂這麼做多麼危險。當他離開,我的世界也毀滅了,我的心只剩下黑淵,我已經無所謂了。」
穆里哈先知漸漸平靜下來,癱在椅子上。他突然之間變得好憔悴,痀僂而萎縮。
「那天之後,我只想守在埃以撒的墓前,我不會再離開他的身邊。而我過去從草藥、醫學中得到的知識,在我的腦中構成連續的復仇計畫。
「我要奴隸搜集特定藥草,浸過另一種藥水,然後灑在宮庭內的雞舍。這些配方可以讓雞隻更強壯,能讓我和我的妻子從悲傷中康復,我這麼對外宣稱。接著,我要奴隸使用另一種配方的藥水,到城外的英雄雕像前,替英雄雕像擦拭全身,連續三天。埃以撒喜歡這位英雄,我希望英靈能替兒子指引方向。
「公子們崇尚射箭與戰鬥,他們每天都會去雕像前行禮,親吻雕像的手指,念誦禮文。接著他們回來宮裡,吃那些雞下的蛋。」穆里哈先知闔上眼,平靜地說:
「雕像上的藥,混合雞隻吃下的東西,會結合成劇毒。但是如果,只吃雞蛋,或者只親吻雕像,不會合成毒物。那些公子在埃以撒死後的第二天,陸續毒發。公子們一個一個倒下,每一個都經歷痛苦的腹痛,最後七孔流血而死。
「有人看到我的奴隸撒花,也有人看到我的奴隸擦拭雕像。不過,我同時還派奴隸做了很多懷念埃以撒的舉止,像是在鐘塔念誦埃以撒寫的詩詞,到城堡大門灑混合香膏的藥水,在屋簷鋪滿哀弔的白花,請樂隊在庭院演奏輓歌,讓騎兵帶著墳土撒上城牆⋯⋯就像一名悲傷的父親會做的。我同時做了十多件分散焦點的事情。沒有人知道究竟是哪些作為,導致公子們的死亡。」
穆里哈先知望著長滿老繭的手指,他不再流淚,聲音變得冰冷。
「妻子驚恐地找我,問是我幹的嗎?我說,『我只是在這兒守墓,我還能做什麼?』妻子不信,也難怪了。她讓我想起第一任妻子烏爾瑪,她們都害怕的不敢離開房間。
「而我根本不在乎宮裡怎麼說,那些公子和埃以撒都是王位繼承者,也就是埃以撒的表兄弟。既然埃以撒的身故是一場『意外』,公子們遭遇的事情也沒人見證,不也是『意外』嗎?」
穆里哈先知冷笑。
「最前面順位的公子正在外地旅遊,他們很平安,王國的繼承不成問題。我也不是真正的要介入繼承權,我只是要替我可憐無辜的埃以撒報仇。即使如此,那些公子的雙親也是驚恐憤怒極,他們問我這是怎麼回事?我都說不知道呀。即使我否認,我仍有一名奴隸,被打死在庭院裡。」
「我的妻子快崩潰了,她失去了埃以撒,我們的奴隸不知被何人殺死,她受到了生命威脅。然而我們只要誰都不招認,也沒人能對我怎樣。我們像所有的貴族一樣,加強守備,到處都是武裝士兵,貴族之間不再來往,避免被下毒、被殺害的可能。」
穆里哈先知又繼續望著庭院,天光慢慢橘紅,快要黃昏了。
「我一點都不在意被盯上,我就是要讓他們感到恐怖和驚嚇,這遠遠比不上埃以撒死前感受到的無助感。只要想到埃以撒被認識的兄弟背叛,痛苦地獨自面對死亡,我就怒不可遏。
「最後,死了二十三位公子。這些公子們的父母親,也都是我平時合作的貴族與親王,他們對我是憤怒又恐懼不安,他們懷疑我會下惡毒的詛咒,藉故找我麻煩。然而我的憤怒並沒有因為公子們的死去而平撫。我的腦中仍然在持續想:『這些少年不過十幾歲,肯定是他們的父母要他們動手。所以真正的兇手是這些貴族,說不定那天邀請我的貴族和他的兒子,才是兇手』⋯⋯」
我們之間又陷入沈默。謀害人命的事故實在太嚴重了,更何況是在宮廷中發生的事情。穆里哈先知居然對我完全坦白,即使是久遠前的故事,我聽了都害怕不已。
「我至今仍然對那些公子的死,沒有任何悔意。他們其中任何一個人都可以告訴我,究竟是誰拿刀對準埃以撒,但是他們沒有人承認。他們全部都是兇手。當時我的腦中,還是心中⋯⋯我不知道這該稱呼什麼?我的良知?或者我的理智?」
穆里哈先知低頭苦笑,「壓力會使人發狂,或許我瘋了,彷彿有一個聲音不停對我說:『然後呢?這些公子死了,你還要報復這些公子的雙親?你要殺多少人才會感到夠了?你會毀了整個國家。』我發現我真的在做這件事。
「我才稍稍回過神。我的出身,讓我想要改變不公平的世界。我希望我能夠協助賢明的君王與重臣帶來和平盛世,帶給人民與萬物自由。如今我做的,和屠殺無異。我讓這些親王與貴族心驚膽顫,他們殺氣騰騰,質疑著可能是他國的介入,宮裡風起雲湧,有人想要出兵,有人沒日沒夜要找到兇手和證據⋯⋯我做了什麼?我正在醞釀禍端。
「我只能讓自己停手。即使我沒有再命令奴隸辦事,宮廷內還是接二連三發生『意外』。有人從樓梯跌死了,噎死了,或者突然暴斃⋯⋯痛失愛子的名門瘋狂尋找兇手,懷疑過去結仇的對象,他們相互暗殺,人越死越多。而我依然坐在埃以撒的墓前,冷眼旁觀。國王憂心地想找我討論混亂的政局,人們的對立越演越烈。而我已經沒力氣調解。埃以撒是我的希望,我沒了希望,我又能怎麼辦?」
穆里哈先知握緊我的手,他的手好冷。
「沐圖,如果你把另一個人視為你的存在意義,當他離開了,也抽走你的生命,你要小心,別和我犯一樣的錯。
「朝廷混亂了兩三年,最後,我突然覺得我受夠了這一切。我何必繼續逗留在這裡,聽著人們性醜惡的爭亂?何必和謀殺埃以撒的人們繼續相處,維持虛假的禮節?即使我多麼深愛埃以撒,他終究化為花園中的一塊土。他死了,不再回來了,我追逐權力的夢也碎了,醒了,該走了。」
穆里哈先知再次落淚,靜靜地流淚。
「我要離開這個國家,但是妻子不肯,她從來沒離開宮廷,她對我只剩下恐懼和不信任。我們還有另一個女兒,她不許我接近女兒,那也罷。她終究是我的妻子,我請人準備一棟大房子,讓她住在裡面,不必離開她的國家,又能與危險的宮廷保持距離。我也將埃以撒遷移到新房子的花園,陪伴他的母親。至今,我依舊固定送禮物過去,我再也沒見過她與女兒,我們之間也沒有書信來返,那也好。每一次想起她,都讓我想起埃以撒。妻子會照顧好埃以撒和我們的女兒,那就好了。」
我聽了好難受。
「接下來幾年,我活得像個乞丐,任憑路人歧視與催趕。我有多厭惡自己,就多想傷害自己。我試圖當個酒鬼,但是酒會讓我失去我珍貴的知識,當我看過太多人喝酒到成為白痴,我還不想殘害我的頭腦。我只能流浪,無盡的流浪,直到我遇見了蜜亞。」
穆里哈先知的聲音重新出現力氣。
「有一天,你會遇見那與眾不同的人。或許和你的認知並不一致,但是,能夠重新再次相信人的感覺,真的很好。當你能夠再重新相信什麼,你自然會拯救自己,從爛泥沼中拔出來。我依然希望我能夠成為改變世界的人,至少是好的改變,而不是造成混亂與鬥爭。」
他慈祥地望著我,他所有的精神與情感,都回到當下。
「沐圖,你知道嗎?你的笑容和埃以撒好像。」
「雖然你們的髮色、皮膚和眼瞳顏色都不同,但是你每次笑起來,都讓我想起早逝的兒子。東南的國度有個說法,叫做『輪迴』。說人們會再次投生,精神不滅。當我聽說你十七歲被迫離開東方,彷彿死了一般來到西方重生,我的腦袋就停不了思考——『埃以撒十七歲時離開我了,如果,會不會有個可能,這個奇特又幸運的東方孩子,會是埃以撒輪迴呢?都是十七歲,都是秋紅的日子。他離開我,你在秋紅的日子拜訪我⋯⋯』
「我知道這個說法很荒唐,可是你卓越的才華,也喜愛動物,以及你笑起來的樣子,我總是停不了思考。我努力要自己冷靜,埃以撒多少年前過世?『輪迴』不是真實的,物質才是真實的。但是,你們真的太像了。我與蜜亞生的孩子,都沒有這麼像。」
「我告訴自己別想太多,我要冷靜,都是多老的人了,怎麼這麼愚蠢呢?」穆里哈先知笑著,眼眶早已紅腫,他溫柔撫著我的臉。
「但是當你得知阿齊亞離開的消息,哭著離開。你隨之消失了好久,我告訴自己別多想,你有豪宅、有錢,有僕役和保鑣,你肯定會照顧好自己。直到老管家倉促地來找我,他說你要死了,我還不敢相信。然而當我看到你把自己糟蹋的模樣,我簡直,我⋯⋯
「埃以撒已經死了!但是你不能死,我不能看著你死!」
他再次老淚縱橫,「你要活下來,你還很年輕,你大有可為!我不能再看到另一個孩子死去,我要保護你,我要替你做所有我來不及對埃以撒做的承諾。這些年來,我受夠了悔恨,我不許你死,你懂嗎?你絕對不許比我早死,我無法再承受失去你的痛苦,你要答應我!」
他用力的捶打胸口,我阻止他,哭著握他的手說:「我答應、我答應您。我會好好活著,我真的好感激您為我做的一切!您真的替我做太多了!」
「過來,我的孩子。」穆里哈先知攤開手,緊緊擁抱我。
「就讓我贖罪吧,我不能失去你了。我親愛的埃以撒,我的沐圖⋯⋯你要活下去,好嘛?讓我這個老頭替你做多一點事,你要好好的,快樂的,平安的活下去。你要平安,你一定要平安無事。」
我們相擁之後,他親吻我的額頭,又繼續抱著我哭泣,彷彿我就是埃以撒轉世。
我終於能理解穆里哈先知對待我,和對待賓客們的懸殊差異。我心疼他經歷的那些,又有些失落,穆里哈先知對我做的,都是愧疚使然的補償。然而實際上的我,真的值得祂這麼多幫助嗎?無論如何,我也只能在這兒陪著他老人家,這是我僅能做的報答。
蜜亞夫人不知何時已經站在走廊,靜靜地看著我們的相處。她肯定聽到所有的話,眼神充滿憂慮。
我懂她的心思,穆里哈先知說的這些過去,一字一句都不能傳出去。這是他守了一輩子的秘密,他對我說出這些,彷彿也把他的命,他一家人的命,全數交到我的手中。
而我絕對不會說的。我好愛他,我也會保護他,我流著淚,在心底發誓,我絕對不會背叛穆里哈先知。
(待續)
雖然這篇前世回顧的篇章拉長了,不過整體而言,確實我那一生都圍繞著阿齊亞帶給我的感動,以及待人處事的態度,與所有和我相遇的人互動。
雖然我回顧記憶,會直覺我當時學了多少語言和文字,但是那更像是「一種感覺」,像是靈魂的智慧,實際上我看古文相關資料,大腦還是看不懂。前世很像一場夢,當我清醒地過著今生,我也沒辦法理解前世閱讀和學習的那些。我就只能記得情感的部分。
這世之前穆里哈先知並沒有與我有任何緣分,是Mulo正在規劃我這世要橫跨瀚漠,蜜亞的靈魂來找我,說祂的靈魂手足穆里哈失去愛子之後,產生巨大的創傷,即使穆里哈依然能夠存活,也只是存活。他內心巨大的苛責與自我憤恨幾乎毀了他自己,即使他能夠幫助世界,但是沒有人能走入他的內心療傷,包括蜜亞。
Mulo也看到穆里哈是多麼有才能、足以撼動多國政治的有能之士,於是參考了埃以撒的容貌等特徵。其實那輩子我本來沒那麼聰明,都是為了喚醒穆里哈內心的愛,才讓我們相遇之後,我與穆里哈的相處,也間接療癒了他的創傷。
實際上埃以撒的早夭,是因為埃以撒的靈魂發現,年輕的穆里哈被權力和階級蒙住了雙眼,如果他只能被一個國家指揮,那麼以他的能力確實可以讓當時的國王無比強盛——但是國家的強盛不等於人民的幸福,這個國家對人民太刁鑽,貴族對民眾沒有足夠的關懷,都是壓榨。穆里哈如果效忠這樣的國家,也只會衍生更多災禍和痛苦。
埃以撒決定以早逝提醒穆里哈,重新檢視他這一生的初衷。只是靈魂的課題像是接力賽,穆里哈的痛苦遠超過埃以撒靈魂的預料,靈魂們之間都很擔心,才會間接找上我的靈魂Mulo。
畢竟如果今生沒有處理好創傷,創傷會影響到未來之後的輪迴,使穆里哈每一世都有強烈的自我憎恨,以及不信任人的痛苦。那這樣的糾結,肯定會讓他做的任何事情,包括自我期許,都大打折扣。
人天生的聰明與否,都在靈魂的規劃內。太聰明可能會故步自封,或者被濫用,甚至衍生害人的業力。如果要設定聰明的人生,靈魂本身更要戰戰兢兢,要提防更多的變數,也容易陷入權力鬥爭,產生人際的衝突和陷害。
在靈魂層次,愚笨和平凡是一份偽裝,不出頭也減少被攻擊,也減少被控制、被期待,反而更能活出自己的模樣。
看完了覺得很感動
回覆刪除眼眶含淚的看完。。。
回覆刪除這集看了真的感動
回覆刪除p.s.小湛倒數第五段有誤植唷:人名(民)
我也是含著淚看完的....
回覆刪除原來
回覆刪除吾今世之愚蠢
是早就設定好的......
我上輩子肯定也有自我批判跟不信任別人的痛苦...
回覆刪除穆里哈先知的悔恨與贖罪,看得我眼淚一直掉,今生雖沒有類似遭遇,但是不知道為什麼,我懂!
回覆刪除這篇邊看淚流不止...心疼穆里哈先知的悲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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