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07 日常整理 |
漠地看似荒蕪,其實有獨有的金屬礦物,以及奇異的蟲蠍等,會被世界各地的人們收購拿去做藥材,或者有其他生活上的用途。我也不懂,以我東方人的角度而言,他們生活方式太奢侈了,像是奴隸制度,喜愛鋪張,經常舉辦宴席,幾乎天天都有活動,似乎沒有儲蓄的概念。
和當地人朝夕相處之下,我才漸漸理解了巨人的價值。一根毛髮從指尖到手肘,可以換得五十塊黃金硬幣,這裡的黃金鑄造成巴掌大的圓餅,浮雕波斯大城與國王、王后的雕像。一塊黃金可以換得一百頭牛,或者換得兩百頭羊。如果巨人毛髮直接從指尖過肩,可以換得100枚到150枚黃金硬幣。如果長過另一個尖頭,甚至可以達到200枚金幣以上。
而我父親在東方一個月的生意,最多獲得三塊黃金,每一塊黃金也只有西方黃金硬幣的1/3。即使如此,我的父親已經是家鄉的首富了。我不禁後悔我給了信差三根巨人毛髮,難怪信差感激得跪下來親吻我每根手指,親到簡直要吃了我的手,蘇亞也在用力地搖頭嘆氣。
巨人的皮肉價值更高,既然我已經把我的那份送給蘇亞,也不好追討。我保守估計,那塊肉至少可以讓三百人一生衣食無缺吧。難怪他們如此熱衷於獵捕巨人。
想想真羞恥,我這輩子還沒有靠自己的實力賺得一枚黃金,第一次有收入,居然如此大方。或許也是看我出手闊綽(其實是愚昧),當地人更堅信我是貴族,對我格外尊敬。
當地人喜愛唱歌跳舞,從我能夠與蘇亞對話的那天開始,他們就替我編歌謠。歌謠的旋律和他們其他的民族歌曲差不多,只是詞語換了。剛開始我聽不懂他們的語言,如今回想起,那些歌謠是在笑我的落魄,可能是東方來的瘋子,精神失常,胡言亂語。
當我展現我各方技藝,尤其是書寫——只有最高等的貴族和先知,甚至是國王和王子,才能學習文字。他們的歌謠內容完全變了,我成為東方來的王子,甚至獲得神仙的加持,我在沙漠中展現奇蹟,連巨人都對我跪拜。
「巨人對我跪拜?!」我聽著帳篷外孩子們的齊聲歡唱,差點被過甜的糕點噎著。
招待我的部族首領燦爛微笑:「是的,當然沒錯,你帶我們獲得美妙的戰利品!我們已經重整裝備,再過不久,就要繼續追逐巨人們的足跡。巨人再現的消息已經傳了出去,異教徒肯定會迫不及待,我們必須搶奪先機。」
「你不喜歡這歌詞嗎?是的,也是,內容太直接了,顯得太誇張,我們需要再多點豐富的轉折。」蘇亞滿臉期待地說。「我覺得可以再加上隨從,場面應該要更浩蕩,你需要和巨人們對戰一場,最後巨人落敗。」
「然後我們剛好在巡邏時,拯救了你。對,沒錯,我們也需要在歌詞中添加部族的強盛。」首領同意的點頭,捧起藥草茶喝著。
「但那不是現實狀況!」我詫異極了!我試著用緩慢的當地語解釋:「我真的不是王子,我也沒有隨從,我是靠自己的手腳橫越這片死寂之地。而且我根本不敢迎戰巨人!」
「但是你說你有一位夥伴,後來渴死還是餓死的。」蘇亞插嘴。「原來的故事太無趣了,我們需要更熱鬧點,大家喜歡這樣。越熱鬧越好。」
「其實他不算夥伴,」我很為難,而且我還吃了他的肉,我不敢說。「我們的緣分就只是我分給他一點水,替他把信送回故鄉。」
「把歌詞加上一百個僕從好了。」首領才不管我說什麼,當地人彼此熱烈交談。蘇亞點頭同意:「一百個太少,要不要加上兩百頭駱駝?還有驢,跟馬?或者增加為三百個僕從?最後陪你走到最後的只有一位,那是最忠心的僕從,他犧牲自己挺身而出,讓你從巨人手中逃脫。哦,這會是很激勵人心的歌詞!我喜歡!」
我摀著臉,我的老天爺。
我的父親、我的祖父還有阿齊亞都要我做人誠實不要說謊,西方是怎麼搞的?我微弱的說:「我出發前,有鄰居長輩牽著載滿物資的駱駝與馬,他後來還是不方便跟來,如果加上他,我頂多兩位夥伴吧!最多兩位,拜託。」
「你怎麼不早說!裝備齊全的戰士們!對,沒錯!你本來就該要有更大陣仗的裝備!」
他們好開心,蘇亞從門口叫孩子們進來,一群大人們七嘴八舌地哼歌、更改內容,教導孩子們傳唱,孩子們看我的眼神閃亮亮,他們可能不懂分辨是真是假,反正唱這些歌曲,就是他們打發時間的遊戲。當事者我本人完全被忽視了。
很快的歌曲傳遍每個帳篷,當地人根本不在乎歌曲內容和之前的天壤之別,他們只在乎當下、有趣,強烈的故事性。到了傍晚,蘇亞找我去他的家族聚會,蘇亞改編的版本又衍生出新的五個版本,是其他部族與家庭的改編,故事內容越來越誇張。
最後,這些版本的內容——至少是我離開前的暫時版本,描述我的母親是天仙下凡,我的父親在追逐王位失敗被放逐,父親和母親在漠地中一見鐘情相遇生下了我,父親母親有專屬的浪漫旋律與歌詞(我爸知道一定會打死我)。
由於我天生具有漠地的血脈(?)因此我不怕高溫與熱浪,我甚至可以吃鐵維生。我帶了五百位壯士要擊退騷擾邊疆的巨人與惡龍(真的沒有惡龍啦!)當地人在我堅持之下,放入一段「好龍」與我的深情友誼,然後在「好龍」的協助之下,終於擊退惡龍和巨人部族,但是「好龍」受了重傷回去東方養身,我的隨從與牲畜們和巨人惡龍戰鬥了一百天(他們好喜歡一百這個數字),人與牲畜陸續戰死,我的鄰居大伯和流放男子是最忠誠的戰士與文官,他們掩護我從可惡的巨人手中逃脫。
即使如此,我還是拿著刀和最後的巨人搏鬥,接著蘇亞和部族首領們出現了,再次戰個一百天,最後漠地部族帶著我,還有巨人的耳朵(其他都被砍得粉身碎骨),光榮地返回故鄉,將英雄事蹟傳唱下去。
我會各行各業的技術,還有我能寫字的部分又是其他的歌詞和旋律。例如我鍛鐵的時候,會有神明帶來聖光之類。我摸上皮革,那些死去的動物魂魄會讓皮革充滿溫暖,甚至發出鳴叫,連我染色織錦,都會讓地下水瘋狂湧出⋯⋯
我已經放棄矯正這些荒誕不實的內容了。連我爸媽聽到這首歌,也絕對不會認出內容的主角是我。反正當地人喜歡就好,他們愛唱就給他們唱,每天都在唱,每天歌詞又在進化、又添加了連主角我都不知道的內容,他們就是愛熱鬧、刺激,要戰鬥,要充滿喜慶。
以至於我要離開漠地時,我的「英雄事蹟組曲」——至少有三百種歌詞的演變,已經傳遍了鄰近的城鎮與山谷,我和安格拉撒與喀蘇都還沒進村子,村子裡的孩子已經會唱「東方王子」或名為「東方賢者之歌」的旋律。
我羞恥到想立刻暴斃。
但是安格拉撒與喀蘇很喜歡,他們倆堅持要我當隊伍領頭,要讓每個村民們在村口對我撒花、歡呼,期待我下榻之後的全村英雄事蹟演講,期待和我一起高歌。他們越愛我,就會送給我們越多禮物。
西方人真的很奇怪,安格拉撒與喀蘇一點都沒有愧疚感,禮物能收就要收,可以利用就要多加利用。
我真覺得我是個大騙子,所經之處到處斂財,村長或者有錢人都願意給我們很低的價格住宿,甚至免費。當禮物多到我們必須買馱獸,價格也是很低或者免費。我更難以理解的是,人們希望我觸摸他們的頭,親吻他們的臉頰,說這可以帶給他們幸運。
蘇亞說,我到南方大城阿里發(有很多種講法,不同語言的翻譯不同)騎馬大概一個月的時間,但是沿途人民實在太熱情了,我們走了三個月才到。這時候我的身家財產——安格拉撒與喀蘇不介意把這些禮物全送給我,認為他們只是沾了我的光,而且我的現身,方便他們將來與村莊們有更好的交易交情——我已經累積了二十三頭駱駝,五十匹馬,還有三十六頭驢,跟滿滿的禮物。
在民眾的簇擁中,安格拉撒經常是我的發言人,我負責坐在高位吃吃喝喝,安靜的聽安格拉撒大聲宣揚我的戰績,然後帶動唱,我什麼都不必做,只要在場就好。或者我真要做什麼,就是借來筆墨寫字吧,或者拿有顏色的石頭刻在牆面。光是看到我寫出東方文字,就會讓一群人感動的喜極而泣,彷彿天上的英雄降臨。
然而我對西方人的熱情,越來越不安,更加憂慮。
離開漠地時,蘇亞拍著我的肩膀,私下和我說明白,他們對我的第一印象。
「你昏睡的時候,我的父親和家族所有人,決定把你收為另一個奴隸。等你狀況好轉,我們會用鉗子拉出你的舌頭切斷,用火燒止血。讓你和其他的奴隸一樣裸著上身,一輩子都服侍我們家族。在我們這裡,再貧窮的家庭至少要有一個奴隸,奴隸是財富的象徵,擁有越多的奴隸,甚至可以用奴隸換來金錢交易,可能換不了幾枚銅幣,至少有比沒有好。」
蘇亞的藍眼睛真誠地望著我,眨也沒眨。
「但是你給的消息,你的技能,你的知識,證明你的價值遠遠高於奴隸,你甚至獲得先知的認同。你值得自由,我的兄弟。你是真正的英雄,你不止是落魄的東方貴族,希望你這一生都保有英雄的榮耀,深深地替你致敬,願我的神能庇佑你,請記得與我保持聯絡,我與我的族人們一生都願意為你提供服務。」
他的真心真意令我背脊寒毛直豎。
若非我在家鄉有一身本事,有父親壓著我學習,略懂各行各業的皮毛,那麼我的下場就是永遠失去舌頭,再無翻身之日。
我要嘛繼續偽裝成東方來的英雄,要嘛就是承認我是東方的失敗之徒。我的人生變得極端,我只能選擇那張揚但是安全的偽裝。真實的我,在這裏並不安全。
我意識到,我絕對不能在西方表露我真實的模樣,我需要適應新的面具,這令我感到痛苦。我並不想要背負「不是我」的包袱,但是現實容不得我這麼做。在家鄉時,我可以任性的保持自我,逃離各行各業,窩在阿齊亞舒適的草原上打瞌睡,但是在西方的我,已經不能這樣了。
我必須要裝成一名「英雄」,跟著一起唱我的英雄組曲,這感覺好噁心。我拒絕東方帝王的慾望而逃到西方,但是我現在卻得符合群眾的慾望,成為我不喜歡的樣子。
我好絕望。
如果阿齊亞在我身邊,我可以向祂盡情坦承。我是堅強或者脆弱,在龍的眼中都不重要。祂喜歡我很善良,但是虛偽的我,是善良的嗎?整件事情都失控了,如果我這一生要虛偽過活,我不如死了算了。
我好希望我能夢見阿齊亞,即使只是夢見也好。但是自從來到西方,我再也沒有夢過阿齊亞了。也許,我已經不夠配上祂了。
南方的阿里發城,是一座古老繁榮的山城,也是重要的交通樞紐。城市建立在山谷之中,這裡空氣濕潤,充滿香料和濃郁的味道,人潮洶湧,馱獸擁擠。遠看可以見到滿滿的綠意,還有各家屋頂的裊裊炊煙,我的家鄉也沒有這麼多人。
喀蘇很久以前就提醒我應該要買奴隸保護商品,但是我不想。然而還沒有進入阿里發城,我們就少了一隻馬匹和背負的包裹,以及許多的包裹都被割開,裡面的東西消失了。這裡扒手竊盜也興盛,光憑我們三人,實在很難預防人心的貪婪。
我堅持不買奴隸,尤其當我發現許多的奴隸會被主人鞭打,背後皮開肉綻,倒在路邊昏迷,都沒人阻止。這畫面太讓人心寒了,安格拉撒拉著我、阻止我關心那名奴隸,這會使我的地位掉落,讓人們看不起我。我也只能假裝無視,卻好心痛。
我賣掉一根最短的巨人毛髮,換得五十塊金幣,用兩塊金幣聘得二十位裝備齊全的保鏢,負責在我找到下榻處之前保護我與貨品的安危。太多的人們聽過我的英雄歌謠,激動的想要靠近我、觸摸我,那麼擁擠的狀態下馬匹會不安,這很容易使馬匹上的我受傷,保鏢們能替我開路。
喀蘇嘟囔著,這筆錢足夠買下兩百名奴隸了,但是我不管他。人命是重要的,我不想剝奪任何人的自由,這是不對的。
但是我的東西實在太多了,我們需要在城外紮營,最大的旅館也無法容下我的身家財產。我們三人討論之後,我決定先聯絡穆里哈先知。聽說穆里哈先知很難見到,雖然我有漠地先知的推薦,但是多得是國王與貴族們要與穆里哈先知會面,很多人還排到半年之後,在西方沒有身份地位的我,只有英雄歌謠撐腰,可能需要等待一年才能被召見。
但是安格拉撒與喀蘇只會在阿里發城短暫駐留,他們賣掉十二根巨人毛髮,換得一堆金銀財寶,要往更南邊的城市購買更齊全的軍事配備,部族們要聯合獵捕巨人們,或者和北方的異教徒對戰,收集更多的奴隸。
他們頂多只能陪我兩三天,這對我而言並不安全。我對西方太陌生了,我也擔心我隨時會被揭穿,我直覺這些保鏢無法信任,他們的眼神充滿猜忌,只是看在金幣的份上與我合作。如果他們真要搶我身上的全部財產,我也保護不了。我需要立刻獲得安全的住所。
我打聽阿里發城的房地產,正好有一名富商在兩個月前搬離,空下的豪宅就位於穆里哈先知的隔壁巷弄,我斷定買下這間大宅,直接用六根巨人毛髮交易。
這次,安格拉撒與喀蘇同意這是一筆好交易。
漠地部族未來經過阿里發城,可以隨時來打招呼,如果我臨時需要他們的幫助,也方便蘇亞一家來居住。豪宅的房間很多,足以住滿六百人。我所有的行囊與牲畜都有其位置,我再兌換一根巨人毛髮,換得一百五十枚金幣,我聘起當地有聲譽的管家替我引薦良民為我服務,聽聞我不買奴隸,會聘僕役還給薪水,讓當地中產階級暴動,人們爭先恐後的願意替東方的英雄服務。半天內我就有二十位僕役替我打掃房子內外,照顧牲畜。既然當地人住在附近,他們也不需要在我這裏過夜,我希望我能保有單獨而清靜的夜晚,我真的厭倦了日日笙歌。
保鏢首領也住在阿里發城,他的妻子搶先登記成為我的裁縫師——這裡民風較開放,女性可以自由活動,兒子也成了我花園的園藝師。保鏢首領看我的眼神變得恭敬,我給了他的家人穩定的工作,夜晚家人們也能回家團聚(我們東方人真的很在意「團聚」,我的理所當然居然是他們的奢侈),保鏢首領自願提出新的合約,他們會替我的豪宅看守安全,確保沒有宵小入侵,如果我需要遠行,也會替我看家,以及保護我旅遊的安全。
喀蘇也不得不承認,我不買奴隸的舉止,讓阿里發城的居民們無條件的樂愛我,給我更多的善意與便利。因為其他的貴族和富商,都寧願買大量的奴隸,不會花錢聘僱當地人生活,當地人只能想辦法用其他的商業貿易自力更生。在這個城市,家族成員們都彼此分散而奔波,很是辛苦。
兩位漠地部族人在此與我告別,我請阿里發城最有名的餐廳送來饗宴,彼此送上祝福。送走兩位之後,我片刻不得閒,阿里發城的市集上還有更多我沒聽過的語言和腔調,有些連漠地部族人都不會講。既然等待穆里哈先知的回應可能遙遙無期,我需要趕緊學習更多的語言,最好能在最短的時間內摸透阿里發城這一帶的文化。我放出聘請語言老師的口信,希望有意願的知識份子能夠在明日天亮後,在豪宅門前等我面試。
我既緊張、擔心,興奮又期待。
這是我獨自在西方的一夜,在我自己買下的屋子裡,在只有我的床鋪上,我很安全。那一晚我聽著鄰近豪宅的晚會歌聲與樂器聲入眠,自從來到西方後,從未睡得如此安詳。
英雄組曲確實替我加了不少分,使阿里發城人人對我敬畏有加。每天清晨早上,迎接我的不只有語言老師,還有當地人擺滿門前供奉我的各種當地蔬果,以及新的禮物,還有好幾家人帶著自家女兒來面試新娘。我已經習慣了這樣的風土民情。我真的對結婚沒興趣。應該說,我光是想到自己的未來就緊張的胃痛了,更別說成家立業。
我有兩位很棒的管家,一位女性,一位男性。女性負責廚房料理和全部環境整潔的打掃,一般而言我不需要接見她。這裡還是有一點性別上的界線和安全空間。
男性管家從我起床前就準備好我隔天要穿的衣物,甚至會問我每天的生理作息,要關照我的健康。他是前一位豪宅主人的當地人管家,頭髮花白,有些瘸腳,不方便與主人搬離,主人非常喜愛他,也還他自由。他的前身是奴隸,因此這位男性管家非常感激我能雇用年老的他,把我當孩子照顧,甚至會嚴格糾正我不當的坐姿與站姿,但是講完之後會後悔僭越,趕緊自搧巴掌,我也趕快阻止老人家,老管家對我的善意受寵若驚。
總之,老管家會把我需要的注意事項告知女管家,我一天當中只要接觸這兩位,每週定時發放薪水,每個人兩個銅幣就夠他們生活一個月。我有學乖了,打聽好這一帶的基本生活水平,女性與男性不同階級的價格,不能給太多,也不會給少,剛剛好再多一點,有助於建立我的好評價。
我有很大的庭院,夠我每天起床後騎馬蹓噠,我喜歡動物,最適合我接觸的就是馬匹(駱駝太容易在這裡長蟲,我幾乎賣掉所有駱駝),一天當中我最喜歡和馬相處的時光,這能讓我放鬆。後來我陸續購買不同良駒,我亦賣掉太年老、有疾病問題的牲畜,留下狀態不錯的,並且告知僕役們,誰的表現優良,將來我會讓他們挑選除了馬以外的喜愛牲畜,大家工作更賣力了。
但是還是太多人求見了。我不好拒絕和冒犯富商與貴族,只好設置貴賓室,把獲得的高貴禮物,還有我那少數的東方工具擺在其中。雖然有點寒酸,不過富商與貴族一點都不介意我的裝潢,還自告奮勇的願意送給我更多高檔的珠寶、擺飾與櫃子,只希望我多講些東方故事,或者送給他們東方的文字織錦當作護身符。
我努力尋找求生與生活的平衡,我需要多少獨處的時間,也需要多少與人會面的時間。要能夠理解每個人們的腔調、衣著與文化之間的關係,或者禁忌。有的人喜愛肢體接觸,但是有的人萬萬碰不得,我有三位語言老師,他們建議我再另外找服儀老師,讓我能更快的融入環境裡。
我也不能坐吃山空,即使我還剩下巨人的毛髮,但是總有一天會花光。我請人收集市集上的東方商品,一方面是懷念故鄉,一方面是想了解當地人對東方的看法,以免西方人們對我太過失望。
我逐漸習慣了這塊「東方英雄」的虛偽面具,更迎合人們對東方文化的看法。但是當我發現市集上的東方商品多麼劣質,或者根本不知道是哪兒來的仿冒品,我也興起了自己創作的想法。
我請人收集到更好的木材、礦料與其他的材質,讓工人們在後院依照我的設計做了一套工具室,我先做點暖身,從簡單的首飾盒,桌椅開始做起。
英雄親自工作真是不可思議的事情,僕役們議論紛紛,英雄應該要高高在上的,老管家為難地告訴我,我就要他們別講出去。畢竟我真的需要自己的時間,很多自己的時間。
我在漠地和當地鐵匠、皮革匠等人學了許多西方的技術,我試著融合東西方的優點,改進缺點。我喜歡圖騰和花樣,我用手繪或者雕刻做了許多東西,也送給來訪的貴族和富人們。這些可都是市面上買不到的,當他們驚喜地望著作品,追問我來源,我笑一笑,讓他們看我長繭的手。我親手做的禮物更顯貴重,甚至有一名遠方來作客的某家國家大臣,收到禮物居然跪下來親吻我的手指,讓我慌張不已。他們都覺得我的作品是天上來的禮物。
我嗅到了商機,我畫了許多設計圖,外包給阿里發城的有名鐵匠和各種技術人員,請他們來豪宅作客,開發商品,製作「真正的東方器具」。
接下來的日子,我讓底下的人開了家具店鋪,以我的名聲打廣告,果不其然,生意源源不絕。後來出現分店,其他城市有更多商人求見我,期待合作。我有空就做設計,抽查工廠的產品品質,工人們都知道我不好騙、也不能投機和偷懶,我會確保從我這裡出產的東西都足夠優良。
我的「英雄組曲」終於有了好的回饋,我可以正當光明的展現我的才藝,也終於不必擔心我的下半生收入,剩下的巨人毛髮,也就在我的寶盒內妥當收藏著,偶爾拿出來炫耀給富商和貴族們看,證明我的「英雄身份」恰得其位。
大概三個月後,穆里哈先知派口信前來,願意與我會面。
我翻出了漠地先知摺得謹慎的推薦信,我沒有拆開,我猜那樣的折法就是避免拆閱。無論穆里哈先知對我有何評價,我已經確定我能在西方城市生存下來。
但是我還是很緊張,我穿上裁縫師替我設計最好的衣服,有很多衣服也加入我個人的想法,要有一點東方味,不能完全西方,要讓人們接納我的「東方英雄」身份。羞恥感我還是有的,只是沒有一開始強烈了,人總是會習慣的。
我的衣服肩膀透過特殊皺摺顯得寬大,這是西方服飾的款式,手臂往下收細,結上鈕扣,方便活動。我這天選了天藍色的錦織,上面的白色紡織圖騰是我的設計,畫滿了簡化的龍。外衣寬大有裙擺,左右開衩露出寬鬆的白色褲袍,為了避免蟲咬鑽入,褲底有收緊。
我也依照當地人習俗戴了一頂白色蓬鬆帽子,這裡不分男女老幼都會戴帽子,除了奴隸。我的鞋子也是自己設計的,西方的鞋子太花俏了,還會鑲嵌寶石,我只有簡單用圖騰裝飾,寶石應該是給女人戴的,這是我自己的堅持。我身上唯一的寶石與首飾,就是先知送給我的圓形紅寶石戒指。
穆里哈先知的大宅比我的豪宅小一點,有許多高塔,以木造居多,方便在最小的面積收納最多的「知識」。後來我才知道「知識」指的是羊皮卷。這裡的建築沒有豪宅誇張的鋪張設計,回歸單純的結構,偶爾一點雕花門樑,聽說這座宅邸是穆里哈先知親手設計,花了很長時間慢慢蓋成的。
穆里哈先知的住所更靠近西方山邊,空氣流通,不易累積溼氣,也更遠離市中心,環境寧靜多了,綠意豐沛,蟲鳴鳥叫更顯悅耳,讓我很是羨慕。
我可以從一路上的房舍擺飾,感受到穆里哈先知的氣質——樸實、穩重,略有「東方味」,即便我一身服飾算是簡易,衣著相比整體環境,真是太花俏了。我不禁汗顏。
當地建築以木造為主,泥石為輔。這裡沒有「燒磚」的窯燒等工作,我嘗試過,這裡的砂質太多,沒有黏性的泥土,實在可惜。因此人們非常依賴木材的使用,我的商品也以木質居多,能折疊的矮桌是最大賣的款式。我很願意替這麼美麗的環境設計一套傢俱,送給獨有品味的穆里哈先知。
穆里哈先知一頭蓬鬆的白髮白鬚,穿著白衣黑背心、戴著黑帽,站在寫字檯前端詳文書,手握著磨透的放大玻璃。先知聽到腳步聲,抬頭看著我,點點頭。
引導我、介紹住宅的少年奴隸離開現場,先知的奴隸沒有割掉舌頭,很少見。
偌大的空間只剩下我們兩個,我恭敬的自我介紹,雙手捧著漠地先知的推薦函。穆里哈先知邊拆著信,清晰平穩的說:「你的語文講得很好,聽不出是東方來的人。」
他並沒有把我當作英雄,也沒有西方人太熱情的招待。我既大鬆一口氣,又不知道該如何是好。旁邊有坐墊,但是穆里哈先知沒有坐,我不敢移動。
透過窗台花雕投射的陽光,我隱約見到織錦上的文字很少,我不知道漠地先知寫了什麼,我只能屏住呼吸,裝作沈穩。
蘇亞他們在漠地講了太多浮誇的話,創造了連我都難以認同的歌謠,漠地先知都知道那些不是真的,漠地先知只是持續保持微笑、善意的看著我。
我突然感到後悔,或許我不該真的找上穆里哈先知。我趕緊摘下漠地先知送給我的紅寶石戒指,遞給穆里哈先知。「這是先知送我的,說要確保我一路平安。」給出戒指,我又退回自己的位置。
穆里哈先知很安靜,閱讀信,再端詳戒指。戒指上面只刻了一行字,我後來才知道那是波斯古語,是「神的信使」的意思,除此之外沒有任何機關與暗號與符號。
這時候的沈默變得緊張,穆里哈先知把戒指拿到陽光下看,再拿到寫字檯用那塊凸面玻璃看。先知頭也不回的說:「你知道寶石的意思嗎?」
「咦?」我愣住,措手不及。
「不同顏色的寶石,有不同的含義。不同的切割,也有不同的含義。戴在不同的手指,哪個指節,意思都不同。」穆里哈先知繼續背著我,淡淡地說:「你還記得牯路安先知,當時把這枚戒指戴在哪個手指上?」
我呆立原地,腦袋飛快回想多個月前——這枚戒指的位置?記得是右手,右手無名指第二個指節?我應該沒記錯吧?幸好我的圖像記憶還不錯,我考慮一會兒,說出答案,接著又進入令人冒冷汗的沈默。原來也有西方人這麼的安靜。
穆里哈先知終於轉過來,正眼看我。他舉起手,他的手上也戴滿戒指,穆里哈先知指著坐墊:「坐著吧,休息一下。」接著他拍了兩下手,另一名僕役現身,端著已經泡好的茶點,快速端到席上,也很快的退去。
我懸在心上的膽子才放了下來。
我的當地老師說,穆里哈先知一直以充滿智慧,但是性情古怪聞名。他不喜歡的人,會立刻請僕役送走。他喜歡的人,就有資格坐上席子。而主人會替客人倒茶,顯示其待客之道,要讓主人有表現的空間。
穆里哈先知替我倒茶,接著把紅寶石戒指還給我,他已經把漠地先知的信收起來了,我一輩子都不知道信上寫了什麼。
「『誠懇忠實的幸運者』。」
穆里哈先知捧起他的茶,啜了一口。「這是他給你的稱呼,而他當時的身份是『無私博愛的奉獻者』,也很符合他在世界邊緣服務人民的身份。看來,你真的是橫跨漠地而來的東方幸運兒。」
我跟著喝一口茶,這是非常香醇的花茶,味道驚人的豐富,絕對價格不斐。
「聽說你有一道烙痕在左手臂上,我想要確認。」穆里哈先知說。
穆里哈先知每一句話都讓我膽戰心驚。
我真後悔蘇亞在帳篷時,興高采烈的對牯路安先知透露我手上的烙痕,蘇亞堅信那是貴族的痕跡,而我實在太羞恥了,我並沒有給牯路安先知看,只說不方便。當時人們也不勉強我,倒是沒想到牯路安先知惦記在心。
我冒冷汗,希望我的身份別揭穿,而我還是照做了。我扭開左手腕的扣子,把袖子拉起來,露出拉長的「兀」的燙印。
自從蘇亞見過之後,我寧願熱得全身發悶,也絕對要遮住手臂,不讓其他人看到這道印子。我希望蘇亞的記憶很差,應該很差。他經常忘了自己的東西放在哪,希望他別對這道烙痕有印象。
穆里哈先知的眉毛挑高,什麼也沒說,但是飛高的白眉毛沒有降下的跡象。棕色的眼瞳眼神充滿意外和理解。
他知道了,他知道我是東方來的罪犯。他知道這是什麼意思。
我突然想起我有佩刀。不知道為何,我想起我隨身攜帶的刀。這應該只是一把裝飾刀,永遠都是,但是我現在居然有可怕的想法——我不能讓知道我真實身份的人,把我的背景透露出去⋯⋯
我有幾秒鐘的時間腦中一片空白。最後,我壓下這恐怖的想法。
我不想傷害別人,尤其和我沒有任何過節的人。我不知道我當時露出什麼表情,以及穆里哈先知的思緒。
最後,他說:「可以了。」語調依然平板。
我把袖子卷回去,才發現自己正在哆嗦。
可能是因為,這幾個月以來,我累積的假英雄羞愧感、恐懼成為奴隸的壓力,都在那瞬間爆發了。我以為我可以有穩定的下半生,但是這道烙痕再次提醒我,我有隨時被揭穿的可能性。
穆里哈先知只喝了兩口茶,就回到他的寫字檯,說:「聽說你住在附近,有一棟大房子,而且招聘當地人替你服務。你寧願花更多錢,卻沒有買奴隸,為什麼?」
「我的故鄉沒有買賣、使喚奴隸的制度。」
帝王的都城是否有,我就不知道了。至少在我的故鄉,那是美好和諧的村莊,人們關係緊密,相互扶持,人們善良而單純,像是一大家子人。
我已經沒有喝茶和吃糕點的慾望了。我很羞愧,為自已剛剛恐怖的殺人想法,感到噁心與不適。我覺得我變得好糟糕、好勢利。我看不起自己。
「但是奴隸很方便,在這裡到處都是。你也可以這麼做。」穆里哈先知繼續他的工作。
「我不行。我沒辦法買奴隸,因為我⋯⋯」我突然感到困惑,說的也是。
這段時間,我努力的想迎合大家對東方人的想像,然而至今,我依舊沒有破例買奴隸的衝動。蘇亞曾經說過,不要任意對他人的奴隸評價,那會羞辱對方的身家背景。我不知道我的想法,是否會冒犯穆里哈先知。
最後,我決定對自己誠實。或許是,我相信剛才穆里哈先知對我的烙痕的不予置評。
「奴隸很可憐。」我低聲說,「我沒辦法想像把人當作動物使喚、鞭打。那是不對的。他們也是人,不該被割舌頭,他們應該要有和家人團聚的自由。」
說到這裡,我突然好想哭。
這裡真的有太多的奴隸了,到處都是,甚至被活生生地打死,沒有任何基本權利。或者被當作生育工具,我聽聞許多主人要男奴隸強暴女奴隸,要生更多的奴隸,甚至孩子一出生就被割掉舌頭,只是要擴充主人的家產聲勢而已。但是奴隸的工作量只會更多,無論男女被盡情的壓榨,直到過勞死去,病死,都無人問聞。沒有人會給奴隸看病吃藥,奴隸比牲畜還不如。
這真的很奇怪,為什麼人們之間要彼此傷害?人與人的關係好複雜,要嘛成為英雄,要嘛成為奴隸,我好累,我不想要理解人們之所以這麼做的心態,有些想法很可怕,連我自己也會。
我只想平凡的、窩在草原上,感受青草與風的彿動,看著阿齊亞在天上飛騰,籠罩在金色的陽光裡。感受生命的蓬勃讓我喜悅,但是我只能離開,只是因為我說了帝王不喜歡的話。當我來到西方,我也只能做我並不喜歡的事情,我得生存,我得經營生意,而我並不快樂。人真的好複雜,好難。
可能是我小小的啜泣聲,讓穆里哈先知對我有其他的看法。穆里哈先知回頭凝視我,我羞愧的趕緊抹去眼角的淚。
我已經是成年男子了,不該哭的,甚至是為奴隸而哭,在西方是非常丟臉的事情。但是比起剛剛顯露的烙印,也不算什麼了。
「再讓我問你最後一件事。」
穆里哈先知沒有再轉開視線,真摯地望著我,他的聲音出現一絲溫柔。「聽說你會寫字。很久以前,我就很想了解東方的文字。你什麼時候有空,能夠再來拜訪我?」
(待續)
好啦,應讀者的要求,我就慢慢寫好了。其實能寫的真的好多,因為我每輩子都過得很精彩刺激(各種情境),那我就不趕了。以前都只想單純記事,就只寫重點,快速帶過劇情這樣。
這樣慢慢寫,或許可以出一本單行本了(嘆氣)。
這一篇就有一萬七千字。
有熱心的讀者找來當時地圖,給大家看一下,也補上我的前世記憶。
漢朝疆域 |
我覺得地形圖很重要,實在太討厭北方靠杯難走的岩石區了 |
漠地區域靠北方,部族零零散散的,不是一整個王國的關係,種族很多,人們四散遷移也很廣泛,所以經常和「異教徒」有各種爭地盤、爭資源的現象。
我當時的故鄉也是非常靠近匈奴,只是當時事局很平穩,沒什麼動亂。但是在我離開故鄉之後沒幾年,帝王過世,漢朝迅速衰敗,邊境開始不平安,我的家族也遷移到南方避難了,未來故事會談到。
我父親年輕的時候經常走南邊的商業管道和西域交流,所以我被放逐的地方/我的家鄉,是更西北邊的位置。應該是當時漢朝最西北方的城郡了,敦煌還在南方呢。
我當時的故鄉也是非常靠近匈奴,只是當時事局很平穩,沒什麼動亂。但是在我離開故鄉之後沒幾年,帝王過世,漢朝迅速衰敗,邊境開始不平安,我的家族也遷移到南方避難了,未來故事會談到。
我父親年輕的時候經常走南邊的商業管道和西域交流,所以我被放逐的地方/我的家鄉,是更西北邊的位置。應該是當時漢朝最西北方的城郡了,敦煌還在南方呢。
原來我不知不覺閱讀了一萬七千字呀XDD...
回覆刪除意猶未盡~
回覆刪除期待(托腮)
真的很好看
回覆刪除您的文章
我每次都要戴上耳機
一個人坐在角落
心無旁騖的看完
還會特別提醒旁人
我正在看文章
必須很認真的看完
不要吵我
看了小湛上一集對於回溯的後記有描述此地區的人疑似是拜火教徒,又是在漢武帝時期,因為好奇特別去查資料發現安息帝國(帕提亞帝國)西元前247~後224(漢武帝在世是西元前156~前87),跟故事是比較符合的王朝。有沒有可能小湛的前世是到了安息帝國統治的邊疆?該國就是信奉拜火教,疆域涵蓋現今中亞跟伊朗高原。
回覆刪除Bravo!故事實在高潮迭起,作為杜撰小說也是佳作喔!但我認真當他是一個真實故事喔!細細讀來很有臨場畫面,其實湛湛的前世故事一直都是讀來很有畫面的!期待下回分解
回覆刪除我也是喜歡睡前安靜的時光看~~每次看完都期待看下一集阿
回覆刪除支持補寫之前的前世記錄的細節,必要的話可以贊助XD.
回覆刪除謝謝作者~~期待下一集:)
回覆刪除哦!寫故事還可以詢問地域靈當時的細節。這個很厲害哦,簡直可以編寫成一部古代野史。
回覆刪除前段英雄組曲的編成煞是好笑,但後來不得不偽裝自己的危機感和愧疚就揮之不去地襲來,異地生活真的恐怖,看到後來能漸漸獲得安穩,有可靠的人相伴,跟著舒一口氣。
回覆刪除到了先知這裡又完全是另一種恐懼,先知到底是什麼,他和這裡所有的人都不一樣,他們是如何得知天下事,也許是那些積累的知識,還有他們的心態到底如何養成和其他人的不同,是懷著慈悲還是巨大的惡意?只要他想,似乎可以隨時置人於死,面對這種權力高端,就想起面對中國帝王的恐懼,年少不知所謂,被傷害過一次深深覺得可怕。
一直有疑惑的部分是,巨人的毛髮究竟有何用途?光是稀有就可以這麼值錢嗎?還有肉之類的,是有錢人會買了吃嗎?想不到別的用處。
這…該不會是現在的《天方夜譚 一千零一夜》吧⋯⋯
回覆刪除感覺冒險、致富、王子其實是奴隸等等。
(繼續改歌詞傳唱後人收集而來之類的X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