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13 日常整理 |
《阿齊亞(一)》
我的故鄉在漢朝疆域最西北邊。在我村子的北方,是一片浩大不見邊際的草原。草原上散佈十幾個湖泊,大大小小的,湖泊的大小經常在變化。當我出生之後,最大的湖泊是最靠近我家的方向,是我最愛找阿齊亞的位置。阿齊亞也順著我,經常在那兒等我。
我的曾祖父從東南方加入了邊疆的開墾,到了祖父那代,家族已經和當地民族融合。人們雖然以中原話為主,實際上還是以當地各種語言交錯。
到了我這代,我有各色種族的親友,村人們也都有各自文化的習俗,我一點都不介意人們說什麼語言,或者有什麼樣的過去。大家總是熱熱鬧鬧的,相互關懷彼此的需求,每一家孩子都可以任意進出每一戶人家。
龍和草原,是故鄉不變的風景。
父親說,他小時候還見到另外兩條龍,後來只剩下阿齊亞。沒有人知道另外兩條龍去了哪裡,村人們格外尊敬僅存的龍。阿齊亞見證了我曾祖父的來到,看到每一戶家族人口的更替。到了我的出生,我成了多年來唯一與龍親密的人。
八歲那年,記得剛過完年,我穿著藍色的厚棉,我和阿齊亞玩耍一段時間後,阿齊亞說祂得去降雨,一下子飛得老高。而我還沒打算接下來要做什麼,無趣地在草原上晃著,想找休憩的雁鴨追逐。豐盛的綠草枝葉很長,幾乎蓋過我脖子以下,草原上總是藏著各種生物,我喜歡在這裡找驚喜。
有一名陌生的男孩站在北方。他身穿棕色的皮衣和皮甲,也戴著深色皮毛的帽子,背上攜了一把短弓,臉色兇惡地朝我走來。男孩的穿著和村人截然不同。
他是匈奴,爸爸警告我要遠離匈奴,說匈奴很殘暴,愛殺人,虐待俘虜。卻沒有告訴我說,如果匈奴主動靠近我該怎麼辦。
「你,為什麼你可以靠近龍?」
他用不標準的中原話粗吼。我真是莫名其妙。這對我而言是如此自然的事情,所以我只是傻在那。我還是搞不懂,我到底要跑還是要跟他解釋。
他看起來也是孩子,還沒長出鬍鬚,比我高一顆半的頭。
匈奴男孩見我不回答,沒耐心地舉起手,像是要推我的肩膀,或者逮住我。他正要碰到我之前,草原刮起巨大的風,草都伏倒下去。我還沒搞清楚狀況,匈奴男孩已經被風吹到離開地面,拋到遠方。青草濃密蓬鬆,他不會受傷。
我正在想,我怎麼沒有跟著被吹飛呢?才發現阿齊亞已經回來我身邊,挺立在我之前。我可以隔著阿齊亞半透明的身軀,看到匈奴男孩驚慌地爬起來。
更遠的地方傳來憤怒的吆喝,肩寬高大的匈奴成年人趕來。他沒有騎在馬上,馬在更遠的位置,像是一個黑點。
匈奴人也不敢在龍的草原騎馬,至少我從來沒見過。他們就像村人,會恭敬的雙腳徒步前來,跪在湖邊祈禱,或者裝一袋水離去。村人經常和匈奴人遙遙相對,大家都有默契的各退一步。也不對話,縣官也不需要在北方紮兵,匈奴人從來不曾越過草原來到村內。
匈奴成年人看到阿齊亞降臨,敬畏的慢下步伐,動作變得輕緩。他喃喃地說了些話,跪下來伏拜,又抹著臉像是喜極而泣。隨即站起身,捉起那氣憤得整理衣帽的男孩,揪著他的耳朵大罵匈奴語,那是連串的彈舌與捲舌音,逼著男孩跪下來向阿齊亞(或者包含我)道歉。
男孩委屈地哭了,男子還是一臉生氣,叨叨絮絮的唸不停,可惜我聽不懂內容。男孩被迫持續磕頭。
我抱著阿齊亞的後腳,我好想往前竄,想看清楚匈奴男人和男孩。但是阿齊亞不厭其煩的移動,持續把我撥到後方,不許我前進。阿齊亞沒有對我解釋,只是安靜沈著地凝視匈奴。龍的專注會降低身軀的透明度,顯得鐵灰,像是披了一層堅硬盔甲和鱗片,我更看不清楚細節了。
我只能惋惜的看著匈奴男子揪著男孩快速退離,他們走到遠方馬的位置,牽著馬的韁繩,徒步離去。
好片刻,阿齊亞才移動身子,讓我可以探頭觀望。這時候他們早就走遠了。
「為什麼剛剛不給我看呀?」我埋怨。
「他想割你的脖子,要你講出我的事情。」阿齊亞溫柔地說:「我不會讓他們傷害你。」
「你怎麼知道?為什麼他要割我的脖子?」我好奇不已,阿齊亞已經用躺姿臥在草原上,露出較為舒服的姿勢,顏色也顯得清澈,幾乎恢復原來的透明與閃爍。
「你已經下完雨了嗎?你怎麼那麼快飛過來?」
我的問題一大堆,我在龍旁邊繞來繞去,最後窩在阿齊亞身軀盤旋的縫隙。阿齊亞的身體會持續冒出雲煙,尤其背脊、頭部與四足,這使祂看起來來有茂密的髮絲。實際上我抓不住這些雲煙,我只能靠著祂更為實體的軀幹,很溫暖舒適。
「人們有些心思很危險,他們會傷害彼此,即使是孩子也有傷害性。」阿齊亞慢慢地說,仰頭凝視北方。
「下次見到不認識的人,什麼都別問,你的好奇心太危險。要用最快的速度跑回家,跑得越快越好,千萬要向你父親求救。我怕我會來不及救你。」
「為什麼,為什麼呢?我又沒對他做什麼?人為什麼要互相傷害?」我還是不懂。
阿齊亞停頓一會兒。「你長大就會懂了。」祂輕輕地垂頭,我抱著祂的臉磨蹭。我好喜歡充滿耐心,總是呵護我的阿齊亞。
但是阿齊亞不在了。
最後的龍離開草原,草原乾涸,村人們也各奔東西,我的家破碎了。
父親的信上說,有一天,他居然看到落單的匈奴騎馬在空蕩的街上遊蕩,他嚇壞了。但是那位匈奴沒有拔刀,他看起來也是一臉難以置信又茫然,這位匈奴問父親:「龍呢?我們的祖先去哪了?草原呢?你們這邊怎麼了?」
爸爸難過的說出事情的前後因果,匈奴非常的憤怒,握緊韁繩的手背浮出青筋。
「太可惡了,太可惡了,不可饒恕。漢朝的帝王太可惡了。」他用力擊掌,低吼,甚至反過來安慰父親:「我們見過你的兒子,他是不可思議的人,從來沒有人能夠與龍如此接近。我們族人都說,你的兒子是神的孩子。我們會替你的兒子討回公道。草原不該消失,漢朝要學到教訓。」
最後,匈奴拍拍父親的肩膀,要他和所有家人遠離故鄉,這裡不會再安全了。爸爸連忙答應,匈奴的話語,讓父親決定放棄老屋,到南方與其他家人團圓。父親也給了我新的地址,企盼我們能繼續保持聯絡。
如今,我確實懂了八歲那年,阿齊亞對我說的那段話。
我之所以能在西方快速地適應,是我仍企盼著能夠帶給家鄉好消息,我還能透過家人和阿齊亞保持聯絡。我以為家人可以拿著信閱讀給阿齊亞聽。卻沒有想到,阿齊亞已經比我的信更早離去。
我痛徹心扉。
我再也沒去穆里哈先知的宅邸,我買了大量烈酒,獨自在屋內狂飲。父親說西方的葡萄酒甜美,我卻越喝越苦澀。我喝著喝著,想起越來越多往事與細節。
我十歲那年得了重感冒,躺在家裡給母親照顧,好多天都沒去草原,村裡大家都知道這回事,只有阿齊亞不知道。有一天傍晚,我聽到鄰人的驚呼和大喊。我當時睡得迷迷糊糊,頭暈目眩,全身高燒不適,半夢半醒。
但是阿齊亞突然冒出來,這真是難以理解的畫面。我家屋簷矮小,巨大的阿齊亞降落在屋頂上,居然沒有壓垮整間房子。祂的頭穿透屋頂往內探望,看見我動彈不得的躺在床上。我母親也驚呆了,望著阿齊亞的大頭,趕緊解釋:「這孩子發燒好多天,我們不方便他外出,請您諒解⋯⋯」
我以為這是夢,伸手摸著阿齊亞的頭,阿齊亞看起來很難過,貼著我的臉,感覺好清涼好舒適,我又舒服的睡著了。
母親說,當天我的燒就退了,阿齊亞也隨之飛回草原。奇妙的是屋頂沒有破洞,大家都納悶著龍怎麼不破壞屋子鑽進來,爸爸和叔伯來回檢查屋頂,都沒發現異狀。
隔天我就好了,迫不及待的奔回草原,卻看到阿齊亞不如以往的在天上翱翔,祂連續三天都躺在草地上,病懨懨的。我很難過,不知道該怎麼辦,阿齊亞似乎替我承擔了病痛,全村人也很擔心。幸好三天過後,阿齊亞又能再度飛上天。
阿齊亞其實一直都在幫助我、愛著我,保護我。但是終究祂改變不了人的惡意,故鄉土地是漢朝的,如果帝王想殺我,我的父親和阿齊亞都阻止不了。
我很難過我曾經生氣著,懷疑阿齊亞為何不來救我?其實祂救過我很多次,但是這次祂幫不了我,所以祂也放棄了吧,才會心灰意冷地離開故鄉。
為什麼人們要辜負龍的愛?我很悲傷,我沒辦法讓阿齊亞知道我還活著,祂一定非常的傷心。
這一年多以來,如果阿齊亞願意,以祂的飛行能力肯定可以找到我,但是我至今沒有在天空看過東方龍的蹤跡。
我想著阿齊亞說的話:「許多人的心是危險的。」我在阿里發城也真的見到人心險惡。人與人的關係充滿勢利,充滿競爭、狡詐與暴力,還有各種偷拐搶騙,漠視不公義的事情發生。阿齊亞不會想到這裡找我。但是我也不得不在這裡落地生根。
長大是痛苦的事情,但是我又無法阻止長大。
我彷彿有一部分隨著故鄉來的訊息,枯萎死去。
我自艾自憐,酒精使我想起更多懷念又痛苦的事情。我決定要做些什麼,我回到琉璃工坊,燃起炙熱大火,在高溫下燒融矽砂,添加金屬色料,製作一頭又一頭龍——盤旋的龍,俯臥的龍,飛翔的龍,回顧的龍⋯⋯我想要把記憶中,阿齊亞的生動姿態全都烙印下來。
快樂的龍,淘氣的龍,專注的龍,驅趕的龍⋯⋯我非要做到頭暈目眩,力氣用盡,才會停止。我經常被僕役攙扶著、倒在床上疲累睡去,醒來又帶著酒,回到窯前工作。
我食不下嚥,專注於工作,老管家憂心的叮囑我,我什麼都聽不到。
我總是邊製作邊哭泣,我要靠創作忘記阿齊亞已經離開的消息。祂會留在我的作品中,我要把祂保留下來,即使我死掉都無所謂。如果平面的圖畫無法保留龍的美與燦爛,那我會用我的方式,留下祂最生動的姿態。
人們太愧對龍了,我的力量太渺小了,如果我能多做些龍,我希望人們可以記得龍的好與美。阿齊亞不會成為傳說,祂是我的家人,是我的一部分,是我對整個世界的希望。
我忘記這樣的日子過了多久,我日夜顛倒,睡了又醒,在酒精中大汗淋灕,分不清楚是夢或者真實。我的床邊、大廳,走廊和工作坊內堆滿了龍的琉璃,還有更多打碎的部分,我無法接受我做出任何瑕疵,那些瑕疵是人性,龍的身上毫無瑕疵。
我應該病了,我並不奢望被治癒。如果我忘不了疼痛,那就讓我盡情沈浸在回憶的疼痛中,嘗試留下什麼。
直到有一天,穆里哈先知突然闖進我的臥室,把我嚇了一跳。
先知從來沒有離開他家宅邸,更別說來到我家。誰讓他進來的?或者這是夢?我瞥見老管家怯懦的躲在門邊。
「瞧瞧你把自己搞成什麼樣子!」
穆里哈先知在奴隸的攙扶下,拄著拐杖,氣得全身顫抖。他大步往前,踢開所有酒壺和杯子,惱羞地逼近我。
「沐圖,你這輩子都要這麼過下去嗎!或者你想要讓自己早點死去?比我還早死去?」
我手足無措,我裸著上身,忙著找衣服穿上。這陣子我過得渾渾噩噩,連工廠和生意都不顧了,衣著打扮也都不管了。讓穆里哈先知看見我狼狽充滿煙塵的樣子,真是太丟臉了。
我隨便找衣服套上,有氣無力地扭釦子說:「穆里哈先知,我⋯⋯」
「我知道!這裡像什麼樣?你們快把環境整理乾淨!」
穆里哈先知生氣地朝老管家和他的奴隸說,門口湧入僕役,我的女管家鐵青著臉(可能擔心這都是她的錯,但其實是我命令誰都不許進來),大家慌忙的趕緊工作。
穆里哈先知挺直地站在我床邊,他老人家眼眶泛紅。「你為什麼要讓自己變成這樣?你還那麼年輕,這些酒會毀掉你。」
「我做了很多阿齊亞。」我嗓音沙啞,疲憊不堪,試著解釋:「我想要留下龍真實的樣子,那些圖畫真是太難看了⋯⋯」我不知道我怎麼會批評起穆里哈先知的收藏,也許酒喝多了,腦袋亂了。如果我狀況好一點,我不會說出如此冒犯的話。
但是穆里哈先知笑了,微微牽動嘴角。他看我沒力氣爬出被褥,轉身命令僕役快去做飯,他會盯著我正常飲食。大家工作的異常勤奮,或許也是因為穆里哈先知高貴的身份,貴族都來不及看到先知,一般人更沒機會見到先知本人。
穆里哈先知撿起我床邊的琉璃龍,也觀察地上、牆邊,各種大大小小的創作。
「這都是你這段時間做的?」他的聲音中充滿驚嘆,一屁股坐在床沿,觀察我的作品。
「還有很多,我睡前都會檢討下次要做什麼。工作室幾乎堆滿了,還有其他房間也有。」
我揉揉酸澀的眼睛。大火的煙很傷眼,但是我停不了工作。至少高熱的火焰,讓我分不清楚是悲傷的淚水,還是灼傷的眼淚。我繼續說:「阿齊亞很美,我總是覺得我做不夠好。真希望您能看見祂真正的模樣⋯⋯」
我忍不住又哭了。我咬緊牙,不想在穆里哈先知面前失態,眼淚依然大顆滑落。
穆里哈先知放下琉璃,用溫暖的手掌,扶著我憔悴充滿鬍渣的臉。
「你可以哭,沐圖,這並不丟臉。阿齊亞是你的家人,男人也需要為家人哭泣。」
這句話解救了我。我放聲大哭,我用力抱緊穆里哈先知,用中原話痛哭:「我想家——但是我回不去了!我好想家!我想我爹,我娘,還有阿齊亞!我好想回家!」
我用力哭著,以家鄉的話喊著,用盡全身的力氣,嚎啕大哭。
穆里哈先知抱著我,持續地拍著我的背,像是安撫小嬰兒。
有人能抱著的感覺真好,我好寂寞,好痛苦,我壓抑了太久,我的身體好像累積一整個兇猛的江水,我持續痛哭,眼淚不止,哭到食物都端上來了。穆里哈先知用杓子盛起食物要餵我,我錯愕了一下。
穆里哈先知已經叫所有人都離開現場,他慢條斯理地說:「看你全身抖著,肯定會讓食物撒出去。吃吧,我要確保每一口食物都到達你的胃裡,不許浪費。」
我又落淚了,我感覺自己好脆弱,但是穆里哈先知的陪伴卻如此貼心。我還想說話,他一直把食物舀起來,抵在我嘴前。
「快吃,但是細嚼慢嚥。要說什麼之後再說。我會在這邊陪你,直到你恢復健康。」他命令,又從檯子拿起斟好的水杯。「從今天開始,不許喝酒。我會看好你,我已經叫其他人把酒都倒掉了。」
我在哭哭啼啼中吃完久違的食物,喝足兩杯水。我感到累了,打呵欠,穆里哈先知又催促我躺下,他要看著我好好睡著,不許我去工作坊。
後來我生病了,有些發燒,每一次睜眼,總能看到穆里哈先知在我身邊,拿涼水與毛巾替我降溫。僕役為他準備另一個床,就放在我旁邊,但是我沒見他躺過。
讓如此年長的智者照顧我,真是太不好意思了。每當我想說什麼,穆里哈先知都會搶先一步說:「你,就安分的休息、睡覺,我會幫你打理工作和居家環境,你什麼都不必介意和擔心,沒有人敢違抗我的命令,包括你。懂嗎?」
我只能乖乖聽話。
穆里哈先知替我找來醫生,也和醫生討論,直到我的狀況漸漸好轉,穆里哈先知才讓老管家接替照顧我的工作,他會坐在牆邊的長椅子上瞇一會兒,只要有什麼動靜就會醒來。
穆里哈先知的妻子蜜亞,也在我昏睡過程中過來支援。有一次我醒來,是蜜亞夫人在旁邊照顧我。「老頭太累了,我要他回去休息,否則我將來不會做點心給他吃。」
她用手背替我量額溫,她是來自更遙遠西方的貴族女性,不需要頭巾遮掩外表和頭髮,也不介意碰觸男子。有著黑捲髮棕眼的蜜亞夫人很有架勢,她並沒有當地女性的羞怯跟保守。大部分時候,穆里哈先知也得對夫人卑躬屈膝。
蜜亞夫人讓我想起母親,我又想哭了,我的眼睛已經哭腫了。
「沐圖,你一定要好起來。雖然我們不是你的東方家人,但是我和老頭都很在意你。你就像是我們的兒子。」蜜亞夫人慈祥地說:「你很聰明、伶俐、充滿才華,是我們見過最有前程的年輕人。我敢保證老頭喜歡你勝過我們的孩子們,我也捨不得你糟蹋自己。你一定得好起來,要繼續拜訪我們家,好嗎?」
在我最脆弱消極,已經不在乎自己死活的時候,是穆里哈先知和他的妻子蜜亞夫人,讓我重新拾起人生。
當我的狀況越來越好,先知夫妻才安心地減少探望的次數。我希望我能夠讓兩位安心,我迫不及待地穿上衣裳,才發現我瘦了好大一圈。想必當時狀況最壞的時刻,我的模樣肯定糟到不行。
這次際遇之後,我把穆里哈先知和蜜亞夫人視為我的再生父母。我重新在西方,找到屬於我的家。當我再次出現在先知家的後門,兩位長輩欣喜地與我擁抱許久。
緊鄰的齋月,穆里哈先知的十位孩子和伴侶、一群孫子,以及穆里哈先知的另一位妻子都過來相聚,他們也特定邀請我去宅邸慶祝,我難得見識到穆里哈先知很會跳舞唱歌的一面。
先知十個孩子中,有一半都是領養來的,男男女女有黑色皮膚、棕色皮膚和白色皮膚,他們都比我年長,加上我就是黃色皮膚。在這裡沒有任何種族和文化的差異,他們真的都是好人,他們讓我對人性燃起了希望。
當節慶結束,先知的兒孫紛紛回去不同城市的住所,宅邸再次恢復安詳與寧靜。
在一次午後的散步時,穆里哈先知問我說:「還記得第一次見面時,我問你為何不買奴隸的事情嗎?」
我還記得。
穆里哈先知勾起一側白髮,露出耳垂。除非仔細看,才會看到如同雀斑的一個點。「我曾經是奴隸。我的母親是奴隸,父親不知道是誰,反正不重要。」
先知緩緩地說:「我的主人之所以沒割掉我的舌頭,是要我成為他兒子的玩伴。因為在西方宮廷,有些公子會被家族下暗示,練習謀殺其他的公子,以減少未來的競爭對手。主人並不放心讓他的兒子和其他公子相處。在我成年以前,我甚至不知道我的母親是奴隸。我只知道我被其他奴隸撫養,我依然扣著耳環,但是能夠成為公子的伴讀。我和公子一起騎馬,學射箭和搏擊,以及各種大量知識,我甚至破例能夠讀書寫字,教導公子寫好每一封書信。大部分時候,我和公子是平等的。但是在特殊場合時,我要躲起來,要脫下衣服,戴上金項圈,所有人都可以用任何方式對待我,像是把我踩在腳底,或者作出更多不堪入耳的行徑。」
我震驚不已。穆里哈先知繼續說:「我從小就展露出比公子更強的學習領悟,主人對我刮目相看,他們好奇我能成長到什麼樣的境界。主人替我找來各種學者與教授,漸漸的,公子也因為我的傑出表現感到羞愧和嫉妒。當我越被孤立,我就更投生研究,學習能讓我忘記所有不愉快。知識是我的堡壘,使我非常有用。但是知識沒辦法教我如何交朋友。也許是這樣的關係,我厭惡與人相處。」
「我從這個宮廷到另一個宮廷,是貴族之間相互比較的玩具⋯⋯我是個禮物,有些貴族喜歡小男孩,我當時也不懂,我以為我存在的意義就是讀書與背誦,說唱跳給那些人聽,或者爬上他們的床鋪。」
穆里哈先知深深地嘆氣,轉頭望著我,說:
「我只是想告訴你,每個人都有不堪的過去。這些過去不能輕易地讓別人知道。這些過去使我們變得脆弱不堪,但是也因為這些脆弱,讓我們變得強大、勇敢,比誰都更能放手一博。你被迫渡過荒漠了,這是連我都沒想過,也不敢嘗試的壯舉。你沒有犧牲阿齊亞換得你的平安,你成就了你自己。切記,未來不要為誰而活,包括為我而活。看看我多老了,我能撐到什麼時候?如果我死了,你再次潰敗,誰能把你從深淵中拖出來?」
穆里哈先知再次看向遠方。「我希望你活下去。你在善良之中仍充滿勇氣,很多人的善良只是怯懦。你不是平凡人,你是真正的英雄。英雄很辛苦,不好當,但是英雄能靠名稱換得更多的保障與尊敬,減少被鬥爭和傷害的機會。」
我感到苦澀,「先知,您不需要告訴我您的過去。」
這太痛苦了。我記得說出我吃人肉的事情,那是多麼痛苦到想吐、想抹除自己的感覺。如今光想起這件事,我依然感到羞愧難受。我更捨不得他老人家回憶黑暗的歲月。
「總有一天,我們都得和自己身上發生的一切和平相處。否則這些感受會成為日日夜夜的夢魘,就像你在豪宅內糜爛的生活,你只想麻醉自己,卻想不到未來。未來從來不會因為你的可憐而善待你。」
穆里哈先知帶我來到噴池,這裡是我最愛的宅邸風景。
阿里發城西高東低,穆里哈先知在建構這裡時,就在西方院子建立水庫,埋伏暗管接到東邊水池,暗管也是西寬東窄。於是在水位和水壓差異下,噴泉可以湧起極高的水量,一年四季都不停歇,穆里哈先知還給我看了他畫的設計圖,跟我說明原理。我當時新奇極了,也在自家豪宅建了一座噴泉,但是我最愛的還是穆里哈先知花園內的噴泉。後來我意識到,是因為有穆里哈先知一家人的陪伴,才讓這裡的噴泉更為美麗舒適。
「知識帶來的技術像是魔法,很多人都以為我有魔法,認為這道噴泉就是我魔法的來源。」穆里哈先知手掌接了一手水窪,苦笑說:「人們總是靠想像力包裝他們無法理解的真相,這些想像力大多出自於恐懼,他們越卑微,越要想像誇張的詩詞與讚頌,期待某些人拯救他們的人生,像是希望英雄符合他們的期待,把人神格化。
「但是真實的我們,只是個人。」
頭髮花白的長者專心凝視滴滴漣漪。「我們會生病,會老、會受傷。然而成為公眾人物,就得在人們的嘴中找出生存的平衡。他們不會允許你脆弱,因為你應該是個英雄。當民眾開始質疑你只是平凡人,他們迫不急待的想要打擊你,想要測試你。他們以為當時的英雄塑造,都是你的欺騙,並沒有意識到,這些不切實際的幻想是他們自己的問題。
「沐圖,你生病的事情已經傳出去了,鬧得全城沸沸揚揚。這段時間我不想要讓你擔心,但是很多人在質疑你的身份地位,這是很大的危機。每天都有群眾在你的工廠、店舖門口守著,他們在等你出現,要給你迎頭痛擊,準備剝奪你的財產,竊佔你的一切。我暫時替你擋下了,但是擋不了多久。」
穆里哈先知與我對視,眼神如鷹銳利。這份突如其來的消息令我寒毛直豎,心底發慌。我完全沒料到會有這樣的發展。
「你需要舉辦一場盛宴——要讓人們看見你的健康,要證明你依然是英雄,你是渡過荒漠的英雄,你要堅信你是,你確實是。而別人如何扭曲真相,那是他們的問題。你要穩住陣腳,才能繼續在阿里發城佔有一席之地。別忘了,我的工作,就是教導被擊倒的人如何重新站起來,再次揮拳,痛擊對手。我會讓整座城市重新見到你的能耐。」穆里哈先知堅定地說。
(待續)
穆里哈先知在那一世帶給我非常多的驚喜,他充滿智慧,和啟發人心的力量。要在短短幾篇文中紀錄他的真知灼見,實在不容易。我只能記錄重點事件,把我們之間的革命情誼記載下來。
然後寫這篇真的哭太慘了,哭到差點沒辦法看著螢幕趕稿,寫前世的壞處就是會太投入,要持續安撫、釋放這些壓力,把自己帶回當下。
這篇有八千字,我需要冷靜。
每次寫完都要畫圖收心。
謝謝小湛分享,這麼精彩的穆里哈先知的事蹟才被我們知道。辛苦了,好幾次看妳說到太投入。有時候我們做了個夢都會不想醒來,想繼續躺著不回到現實,更何況是前世記憶,身歷其境這波瀾起伏、充滿危機與智慧的大冒險。
回覆刪除先知真的太強了,是我喜歡的老人模樣,充滿實力和智慧卻不離世。
看到後面,忍不住因贊同穆里哈先知的想法而點頭。
回覆刪除這系列真的好好看🥺♥️😭
回覆刪除這一篇讓人忍不住不斷大哭
網誌管理員已經移除這則留言。
回覆刪除我每次讀小湛的前世文也會太投入,哭到無法自拔。穆里哈真的好睿智,難以想像這是遙遠前世的故事,感覺好貼近。
回覆刪除從沐圖思念阿齊亞而喝酒創作的文字到這篇,我一直哭,不是淺層的情緒,而是內在很深的悲痛,哭到一半受不了,拿開文字,用左手撫著胸口安撫自己,慢慢平靜後,再繼續看,又是很深的悲傷湧出。試著去感受有多大的部份是自己原來的,有多少部份是感受到文字的能量而共振,這股波動好巨大。
回覆刪除真的哭慘了@_@
回覆刪除邊看小湛的文字變吸鼻水
穆里哈先知不堪的過去卻讓他成為更溫暖有智慧的人,真是太了不起了!
沐圖和阿齊亞之間的友誼也讓人好感動好溫暖!
謝謝小湛的分享!文筆也好好!真是太享受這些文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