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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6月29日 星期二

阿齊亞(三)

 

0629 日常整理


我從小學什麼東西都快,當同齡孩子還在辛苦的學握筆練字,我已經能和哥哥們比賽寫論語,比誰背得快又寫得多,而且每次都是我贏。我贏了就跑去做其他事,老師只能留在廳房繼續盯著哥哥們寫字。我會幫姊姊們拿穀殼餵雞餵鴨,陪姊姊們做紡織和做衣,替她們整理紡織的草莖和廚房準備的食物。雖然我是男孩子,我也很會撒嬌,喜歡跟姊姊們互動,以至於姊姊們都對我特別偏心,會替我多藏一份點心。

家裡的男孩都要練習成為「男子漢」,要有被人看得起的專業能力,因此爸爸經常抓著我拜訪各行各業的老闆,像是要我學習鍛造,故意要磨練我、操我,讓我從打雜掃地換水的小弟開始。而我的個性是,我只做我喜歡和想做的事情,如果老闆和師傅們真的有本事,那我就會吃苦耐勞的什麼都做。

我在打鐵鋪做了三年打雜小弟,師傅兼老闆對我很滿意,開始教我做簡單的東西,像是維修農具,製作鉚釘,如何保養器具,懂得分辨各種金屬的特質,冶金術⋯⋯十二歲時,我就替爸爸做了一把銳利的斧頭,連老闆都稱讚細節足以在市場賣高價,之後我就跑了。

既然我已經得到認同了,我也沒興趣繼續待了。即使把我綁回店舖,我做什麼都心不在焉,有機會就溜走。我一點都不在乎我是否會賺錢。即便爸爸不許媽媽給我飯吃,反正姊姊們會偷塞食物給我,我可有一堆靠山呢。

接著爸爸再壓我去學陶器,當老闆展示他一手捏陶的好技術,我便心甘情願的打雜、學習。當我做好一甕大缸送給母親醃菜,我又不去了。

其他行業也是,我總是被爸爸捉著學習做漆器、做竹藝編織,基本上整個村和鄰近鄉里有的店舖都學一輪了,每一家老闆都認得我,既喜愛我,又為我氣得半死,說我明明是個好人才,就是沒耐心持續下去。



總之每家大人看到我都在唸,每次逃走我又被爸爸追著打,也就練就飛毛腿的功夫,我不只在路上跑,我還跑上別人家的屋簷,採垮人家的樑柱,然後被爸爸捏著耳朵上門道歉,跟著建築工人補修房屋,又學得一份修繕技能。

我是越面對挫折、越被打壓、壓迫,越不甘心的人,或許也是因為我太聰明了,我總是不服氣,而我是好學的,又不甘寂寞,我是聚集各種矛盾於一身的人。

村人經常對我搖頭嘆氣,只有阿齊亞不在乎我成功或失敗,所以我喜歡待在湖畔,看著阿齊亞飛去遠方降雨,或者在天空逍遙翱翔。偶爾會有其他龍出現,但是那些龍不會下來湖邊,祂們像是和阿齊亞打招呼,彼此盤旋兩三圈就離開了。 

我曾經問過阿齊亞:「為什麼其他的龍都離開了,只有祢留在這裡?」

「不是每個人都善良,能夠友善的對待龍。所以其他的龍都失望了,前往高山和海邊,居住在人煙罕至的疆域。而我⋯⋯我喜歡人們,這裡的人很善良,你也是。」阿齊亞溫柔地說。「善良是,即使再痛苦、再貧困,都不會傷害眾生的心意。那是對世間萬物的平等,曾幾何時,這樣的心意已經漸漸消失了。我很珍惜你和這裡的人們。」

我很善良?我真不懂善良的定義,村人們都說我沒耐心、沒出息,說我即使可以和龍相處,也無法在人類的生活中立足。而我根本不想管別人的眼光。我只做我喜歡的事情,爸爸罵我是任性長不大的野孩子,所有孩子中,最讓他頭疼的就是我了。

當然多多少少,我也會難過,我也做了長輩要我做的每件事,也都證明給他們看了,但是我就是覺得,人們要的那些成功,不是我要的。

每次阿齊亞飛上天開始龍的工作時,我就會四處溜搭,像是爬到面對關外的矮牆,望著一望無際殘破的巨岩與礫石發呆。當所有人都說,沒有流放的人能活著跨越這裡,我就更不禁想像著,如果是我,我應該可以的。

我的人生中沒有失敗,我總是能把所有事情做到最好,好到比別人想像得更好。我非常的自信,雖然爸爸說那是「自負」。

當我被士兵們綁著來到關外時,爸爸用力的摟著我的肩膀說:「這是最好的季節。春天將要結束,夏天還沒來。如果再早幾個月,這裡的夜晚會把你的血凍僵,再晚幾個月,這裡的白天會把你烤熟。你說你會寄信回來,我會相信,我相信你一定會寄信回來。你可以跨越這一切,你是我的兒子,你比誰都厲害,是我所認識的人之中,最聰明、機靈,跑得快的男子漢。」

想起爸爸,我的眼眶就發癢,我的雙眼已經乾到無法流淚,我深呼吸,我要保存任何一滴水,吞下對爸爸的思念。曾經我最氣爸爸永不滿意我的表現,沒想到現在我多麼想念他。


原本我想要讓防水皮革保護好含水的羊毛毯,是因為前年我夏天和夥伴跑出關外玩,我們都被炙熱的空氣嚇壞,連呼吸都熱得快暈厥,如果有水氣多好?至少現在還不到夏天,空氣沒這麼熱,但是羊毛毯不知道怎麼搞的,即使有防水皮革保護,還是全乾了。那我就把皮革和羊毛攤開當作披肩,多少擋著頭底和背後的陽光。

我過去學習的都派上用場,爸爸給的手套不耐磨,我找了個時間做短暫休息,將上油的防水皮革裁減成手套的形狀,我有攜帶針線和小小的鉚釘,以及能夠防滑的黏膠條。村人們給的工具中,包含鐵匠鋪和皮革匠,還有好多我過去學習的師傅們的工具箱,他們都把最珍藏的,從來不給我碰的寶貝拿出來,隨便我挑用,這些工具給了我很大的幫助。

我陸續裁減羊毛和皮革,製作了手肘和膝蓋的護具,以及加強鞋墊,我的腳還是覺得好燙、好不舒服。我的嘴鼻也需要保護,空氣太熱太燙,要想辦法遮掩所有的皮膚。

我也做了臨時的工具包,原本出關太倉促,只能全部堆成團,現在能個別分類,需要時順手抽一個出來應用,實在很方便。能夠製作自己需要的東西,總是讓我很快樂,充滿精神。

大概是在第十三天的清晨,天邊還掛著月影。這帶已經沒有大型肉食動物的足跡了,可見的生命都是蠍子與各種小蟲。我可以提早趕路,接著我看到西北方的天空有一道龍影。

絕對沒錯,我太習慣阿齊亞的身影,我激動得大聲叫喚,突然發現我早就乾渴到沒聲音,我放膽用力喝一大口水,然後對龍高喊、揮手。長條形的龍靠近,龍的速度只比流星再慢一些,祂來到我的上空,我感到失望,那不是阿齊亞。

但是我依然對祂喊:「我從東方來,請告訴草原上的阿齊亞,我很想念祂,我沒事!」我連續喊了兩次,也用意念用力的顯現阿齊亞的樣貌,因為阿齊亞都是用意念和我溝通的,我想其他的龍也是。

我的腦中聽到簡短的一句話:「我會轉告給祂。」這條龍很快飛走了,祂似乎也有自己的急事。

無論如何,龍的出現,給了我莫大的鼓勵與振奮。

我再持續走了一天,我累了。

我以為我還能持續地跑,用最快的速度橫越荒野,但是十四天過去,每日的高溫與限制飲水,讓我的意識變得渙散。雖然我努力的集中意志,想要想些快樂的事情,可是我的身體終究撐不住。

當我在橫越幾裂縫時,犯了不必要的錯,我的腳踏上不穩定的邊緣,當石頭崩落,右手無名指指甲被撞到、翻開,我的腦袋狠狠撞上去,差點暈厥。幸好我翻身一滾,有驚無險地落在深淵邊緣。

我頭暈目眩,全身多處疼痛,我突然好想哭,這一湧而上的情緒莫名其妙。我莫名的生氣,好氣愚蠢的帝王,也氣我講話怎麼那麼不經大腦,也生氣阿齊亞真的都不來找我了,最氣我自己怎麼那麼的虛弱。

我躺在原地大哭,卻沒有淚,我的吼叫沙啞——我怎麼會犯錯,我不該犯錯!我以為我能控制,但其實我辦不到!

另一部分的我驚異著我的情緒高亢,彷彿不認識這個無理取鬧的自己。當我感覺自己充滿悲憤和絕望時,我決定暫停每日的計畫,別把自己逼得那麼緊。我放肆的灌水,多吃三片亞麻穀片,我需要冷靜,一定是因為我餓了。

我從來不知道飢餓的感覺如此難受,像是肚子有空洞的陷落,我很餓又疲累,我握緊彈弓,以隨手可得的碎石當武器。這把彈弓彈性很好,可以打下飛鳥,但是這裡沒有鳥,有很多蟲子在岩石縫隙中穿梭,偶爾可以見到老鼠或者蛇,體積卻很小。

我有直覺——這可能是從小就有的天賦,我對動物很敏感,我憑直覺探索,找到一窩老鼠,我打中警戒的鼠媽媽,其他五隻小鼠還粉嫩的剛開眼,毛都沒長齊。雖然小老鼠很可憐,但是我好餓,我在心中和牠們道歉,我拿出兩個折疊的銅鏡。每一個銅鏡都有凹凸面,只要調整角度,銅鏡就可以集中光線產生高熱。

我先把老鼠的皮毛去掉,挑掉內臟,把老鼠屍體攤在火燙的陽光下。我也躲在陰影中,接著兩手各握著銅鏡聚焦,拿捏著溫度,久違的肉香味傳來。不能太焦,有點煙就要移動,我耐心又垂涎的等著鼠肉漸漸發白,最後迫不及待地一口吞下。總是比生蛇肉好吃多了。

小老鼠很小,不需要挑內臟,我還是用拳頭敲碎牠們的腦袋,再用銅鏡加熱。有些蟲子被血腥味吸引,我持續的換位置免得身上爬滿蟲,最後當我吃完所有老鼠,我也是心滿意足了。那天我就不趕路了,找舒服的地方好好睡,我的羊胃水袋還剩下一包半,如果我已經過了半個曠野,那我帶的水量是足夠的,亞麻穀片也剩下五卷,預防萬一我是可以省著吃,但是要多留時間休息。

當我休息一整天,隔日我彷彿重獲新生,腳步也雀躍了起來。我有餘力東張西望了,注意到好多故鄉沒有的蟲,其實我吃的老鼠也長得不太像是老鼠,這裡的生物都怪異極了。我想要記下這些生物的樣貌,如果我將來能寫信給家人,我也要畫下這些奇怪的東西給他們看。


出關時看到的人類屍骸是最多的,因為太多的放流之人都想沿著邊陲南行,希望能加入前往西方貿易的商隊。但是爸爸說,他們生意人才不敢隨便收陌生人進隊伍,這些被放逐的罪犯,多得是趁著黑夜偷襲商隊,搶走食物財物,甚至殺人放火滅口。因此民眾都盡可能地遠離這些罪犯,當罪犯無處可去,自然容易被野獸襲擊。

我現在路上走個半天一天,有時候還見不到一具屍骸。有也是很古老、衣服幾乎化為碎片的部分。當我張望時,我會想知道對方的死因,如果對方身上有野獸牙齒的咬痕,或者支離破碎的模樣,那我就得加緊腳步離開。不過現在看到的,都像是食物吃盡而死亡的人,他們的行李乾癟而破損,偶爾會有蛇蠍躲在肋骨的空洞裡。

再過一天一夜,起伏的岩石減少了,地勢平坦好走,這天我陸續經過三個骨骸,看起來是在不同時機點倒下的,詭異的是都沒有頭,或者只有身體,沒有手腳,也沒有其他行李碎片。

我沒有看到野獸的蹤跡,頭骨應該是最難被破壞的,不可能有野獸搜集人的頭骨吧?我感覺不太對勁。通常頭骨、身體和脊椎骨盆都連在一起的,最容易分散的是手腳⋯⋯


我又來到一處岩山區,大老遠的,大地在震動?這太詭異了,前面的山在移動?是海市蜃樓?我好奇的借著岩石的陰影前行,我經常和阿齊亞玩捉迷藏,我的藏功一流,偶爾阿齊亞還會被我嚇到。當我越接近棕褐色的岩山區,我簡直不敢相信我的眼睛,有兩個巨人——太高大了,比都城最高的殿堂還高,祂們就和旁邊的山一樣高,緩步梭巡在山之間。

他們步伐緩慢,巨大的震響著,我有股新鮮感想和他們打招呼,不過我忍下了。我找不到臉,更確實的說,從大腿以上都是滿滿的毛髮——有隱約突出的鼻子,還是耳朵?有瞥見一點肉色,看不到其他五官。他們沒有衣服,赤裸裸的,腿上的毛比較短。

我太好奇了,都忘了自己多渺小,我儘可能的前進,想要看清楚巨人的樣貌。我站在下風處,聞到巨人身上可怕的腥臭味。不像是牛馬羊等動物的味道,味道太重了令人作噁,太腥了。

接著我看到人頭。滿滿的人類頭骨,有的剩一半,有的形狀完整,被巨人用某種東西打洞串起來,掛在腰上。其中一位巨人一轉身,我看到完整的、粉紅色帶殘餘肉的人類骨骸,掛在人頭之中。看起來像是吸吮完畢的零食。

我終於理解稍早前,沒頭的屍骸是怎麼來的了。

我轉身就逃。我屏住呼吸,只在巨人的腳步聲響中移動,既然我看不到巨人的眼睛,只隱約看到鼻子和耳朵,那很有可能巨人的鼻子和耳朵很靈敏,我謹慎的感受風的方向,遠遠繞了一大圈,趁著巨人們背對著我,繞過石山。整天我都不敢休息,死命地朝西方奔跑、趕路。

我想到家鄉的耆老說過,從來沒有西方人從我們關外出現,西方人只會走南邊的大漠與我們交易,或許就是巨人的關係,這實在太驚人了。

我又是興奮的,我實在太年輕了,我心想我一定要活下來!我一定要告訴爸媽,我看到了什麼!是巨人,哇,神話中的夸父是真的吧!但是神話沒說巨人會吃人,真可怕!


到了晚上,我來到下一個巨岩區,我真的需要休息。一開始我爬上高處,但是內心有強烈的直覺想著——如果巨人追上來了呢?現在我在迎風處,很有可能我的味道會吹去被他們注意到。我聞聞自己,都一身塵土味,也不太可能吧?

我無法入睡,我只好跟隨直覺,做個測試。我在原本準備過夜的岩石裂縫中,從羊胃囊倒出巴掌大的尿液,接著割下一大把頭髮,最後用好幾把土掩埋。這應該是聞不出什麼味道了。

實際上的我又更往西邊走,我選了低窪處,睡前看了看明天打算走的方向與標的。如果巨人真的追蹤我了,他們的腳步這麼大,我大老遠就可以被震醒。以及,我的陷阱放在高處,巨人更容易勾著,我睡在低處才更安全。只是低處蟲子較多,只好睡前給自己抹上更多塵土,讓蟲子也對我失去胃口。

夜晚很冷,我裹著皮革和羊毛毯、亞麻穀片勉強能睡著。爸爸說越深入大漠,溫度會反差越大,果然是真的。

我的夢中有阿齊亞,但是每一天的夢中,阿齊亞都離我越遠了,更像是祂要離開了,祂不再看我了,我很難過,我好希望祂回來。我在夢裡追著阿齊亞,希望祂回到我身邊。


我突然被天崩地裂的聲響驚醒,我跳了起來,往後一望——襯著皎潔的月色,我很清楚看到如山高大的巨人,正在狂挖我做陷阱的區域!他們真的在追蹤我嗎?也真的能躡手躡腳的不被我察覺!幸好我有做個陷阱,也沒睡在上面,否則我現在的腦袋已經進了他們嘴裡了!

巨人之間沒說話,只有巨大、粗重的吐息聲,我飛快的整理行李,一下子全打包好了,我脫下鞋子,赤腳在地上狂奔,這樣才沒聲音。月光清楚的照亮每一寸地,我驚心膽戰的祈禱巨人沒發現那是陷阱,也幸好我都會儲存自己的尿液而不容易被追蹤,再進入曠野之後我也很少排遺了,之後我會更小心的,以免留下任何味道。

我沿著巨石和陰影移動,持續地走到白天,再次穿上鞋子,這次有巨人的威脅,我連休息都不敢了。現在大岩石越來越少,我缺乏遮蔽,也只能用速度拉遠和巨人們之間的距離。


再隔了一天,我看到面前有一個人影。搖搖晃晃的,確實是個人,體態跟我差不多,這不是幻覺。

我驚喜地跑上前,對方是頭髮參雜白絲的中年男子,他看起來呆滯無神,茫然地自言自語地,緩步往前走。我試著跟他說話,問他從哪裡來的?男子把我當作幻覺,他看起來已經無法分辨現實與幻覺,到了夜晚,他直接躺地就睡,根本不管危險。

幸好到了半夜,他醒來了,精神正常了點,看著我充滿驚嚇:「你是人是鬼?你是那些巨人吃掉的嗎?」

我笑了,我趁他睡著時,分了一點水給他的水袋。爸爸警告我,在漠地裡多得是為了水和食物殺人的衝突,我要把自己的水和食物藏好。我要他喝自己的水,他喝了兩口就哭了,他說:「我記得水兩天前就沒了,或者那是我的幻想,我不知道⋯⋯」

我們聊著,他剩下幾片肉乾,他惋惜的說,本來更多的。但是出關時被土狼追,只好拋下一大包食物和水,只能帶一點點撐到現在。他分給我一塊肉屑,我給他一塊穀片,他無法接受這是食物。我也只能苦笑。

男人是比我故鄉下一站的南方關卡流放的,他比我早三天走,罪名是偷竊官方財物。「我妻兒都充去當奴隸了,他們要我來這什麼都沒有的地方,我也想辦法要官兵放我走啦,但是他們寧願給我多買食物,也不許我留下。」男子講個沒完。

我希望他保持力氣別說話了,但是他不管,「也許你明天就走了,或者我就死了,我好寂寞,我要把握機會,做能做的事⋯⋯」

我也不管他了,我挖了個坑裹著毯子睡,讓他繼續講,還能守夜防巨人,這也不是壞事。


隔天我們一起往西方走,男子說,他剩下其他的工具都在看到巨人後,嚇得拋下了,只留食物。他已經放棄希望,沒想到還能遇到其他活人。

他話很多,我會在晚上他睡著後分給他一點水,我終究是不忍的,我的穀物卷還有四卷,他不喜歡吃,這也好。只是地勢平坦,也沒什麼獵物可以打獵。

結伴的第三天,我們大老遠看到一棵耐旱的矮樹叢,還有一塊水池,小得只比臉盆大一點。但是看到水,我們還是欣喜若狂。我們先狠狠喝了一口水,有些鹹苦,幸好我水袋足夠,每次我喝自己的水都要躲在他背後,免得被他看到滿滿的水袋跟我搶。

因為水池水很少,我倒掉儲存的尿液,男子得知我會儲存尿,從來沒想過要喝自己的尿,一臉嫌惡。他先裝了半袋水,我裝剩下的,應該也夠他撐幾天。

那天我心情好,可以聽他講自己的生平往事,他塞給我一封信,要我有機會替他寄回給妻兒,他離開時,實在太匆忙,連告別都辦不到。

我想我是幸運的,比他幸運多了。

那水太鹹了吧,所以隔天男子拉肚子,其實也拉不了什麼。而我有喝自己的水稀釋,我沒事。當時我也不懂鹹水會使人脫水。總之他變得更虛弱。我撐著他前進,我沒辦法拋下他。我食物充足,又無法光明正大的分享水,我只能用這樣的方式彌補我的愧疚感。

他總是講個不停,也阻止不了,後來講的都是胡言亂語,像是譫妄,而我也累,沒空理他。

再一天,他死了。

我很難過,他說寧願餓死也不想吃乾癟的穀片,他以前過慣了大魚大肉的富有日子,其實也是無憾了,不希望嚼著貧窮無味食物死去,而且幸好,死前有人陪伴。

第一次有人死在自己身邊,感覺很奇怪。

男子眼睛半閉,嘴巴微張,臉的皮膚漸漸發紫。我腦中想了一些事,我會怕,但是想了又想,我要活下來,我需要這麼做。我很餓,很餓。穀物已經填不了我的肚子了。

我解開他的衣服,割下兩側手臂的肉,還有大腿的肉,再替他把衣服穿好。

我相信巨人如果足夠飢餓的話,他們會想辦法追蹤我們的足跡。這幾天都吹西風,巨人在下風處會聞到。男子死了,全身肌肉放鬆,也排遺了,這股味道漸濃,已經有蟲子聚集了。

男子的遺體可以爭取我活命的時間,我捧著他的肉,乾乾的四條,至少也是幾天的餐。

爸爸說,其實就算是商隊,也容易因為暴風和各種因素的關係,導致糧食不足。大家會優先吃牲畜,或者吃餓死的人們。所以為了活下去,吃死掉的人是沒關係的,至少不是蓄意殺死他們。回國之後,誰都不會提起這件事。

我當時天真的問爸爸:「那你有吃過人肉嗎?」

爸爸深深地凝視我,沒回答。

我離開前對男子作揖敬禮,我為他拖延太多的時間,我需要把時間趕回來。


已經二十一天了,我還是沒有看到荒漠的盡頭。我望著天象,看著新的星星出現在天際的角落,爸爸說,如果多出六顆星,就是西方國度快到了。我還差兩顆星。

我的羊毛毯在一次沙暴中被吹翻、消失了。我失去一卷穀物,還剩下兩卷半,水也剩下一袋。男子的肉很乾硬,需要用刀子切。銅鏡會讓肉過焦,我把肉塊綁在背上曬著,也算半熟了吧,吃了也不會肚子疼。

我再也沒有夢到阿齊亞了,阿齊亞能原諒我吃人肉嗎?阿齊亞說,祂很愛善良的人類,但是如果人吃人,還是善良的嗎?

我從來沒想過我會吃人。說不定阿齊亞是知道了,所以祂就不來找我了,龍總是知道很多事。


有時候我想哭,人好脆弱,我想念爸爸,想念濕潤的草原,想念雨聲,想念偷偷塞給我食物的姊姊們,我想念鄰居大伯,還有村裡所有的人,最愛的是,總是溫柔擁抱我的母親。我把牧笛送給母親了,我再也無法回來了,母親知道阿齊亞喜歡的歌要怎麼吹,現在我想念阿齊亞,只能用乾澀的嘴吹著虛弱的口哨。

我還是繼續走,持續的走,定時休息,要喝水、吃穀物。

規律的作息,可以讓我減少胡思亂想。

我曾經夢到男子一次,他身穿華麗的衣服,背後站著抱著孩子的女子,應該是他的妻子,他們三個深深地對我作揖敬禮,什麼都沒說。

我不懂為何我是被敬禮的那個,我只知道我會替他把信送回去,如果我能平安到達西方國度。

我要活下去,我想活下去。雖然已經沒有一開始那麼篤定了,但是我希望,我可以好好的活下去。


到了第三十四天,腳邊出現稀疏的綠草。

我難以置信的拔下幾片葉子,放入嘴裡咀嚼,是真的草。

我繼續前進,接著看到馬與駱駝凌亂的足跡,再往前,看到白色帳篷,看到柵欄中的羊隻,以及幾位人影。

我停住了,我確定這一切都是真的,空氣有草味,有濕潤的感覺,還有烹飪的香氣。而我還有半袋水,還剩半塊大腿肉,以及不到一卷的穀物。

我先坐下來釐清思緒。

我把肉吃掉,吃這些肉讓我很羞愧,但是我不能讓別人知道我做了什麼。我大口喝水,好久沒喝這麼多水,感動得想哭。我再吃一口穀物片,穀物早就沒了味道,也由於長期的攜帶,很多地方都剝落,露出底下的麻布,我嚼著乾硬的食物,全身都在顫抖。

我很感動,我很高興,我終於到了西方國度。這裡的風混雜香料的味道,人們的語言,都是我陌生而從未知曉的。

最後我站起身,深吸一口氣,朝帳篷走去。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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