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娜聽著斐邑德的敘述,臉上堆滿笑意。她引領著斐邑德穿透黑暗的通道,來到溫暖的住所。灰樸的室內空氣滯悶,對獨居的人夠大。尤娜將劍擱在牆角,武器繼續散發柔光,原本窗口的位置被填塞石塊,再以碎石仔細填補縫隙,好遮蔽戶外猛烈的沙塵暴。
原本就充滿室內的沙粉柔軟地自成地鋪,女劍士示意訪客找個位置坐下。白鬃黑馬噴吐鼻息,推著主人要求到昏暗未明的角落,斐邑德替牠摘掉護罩,星辰樂得呼一口熱氣,和著涕涎往他身上抹。「乖一點。」斐邑德警告,欲控制韁繩,星辰卻更高興地臥地翻滾,踢得斐邑德全身是沙,斐邑德乾脆不理牠了。
尤娜欣賞斐邑德和妖獸互動的模樣,像在觀看男孩與寵物的打鬧。斐邑德發現她若有所思,尤娜順手勾去一簇瀏海,露出姣好的面容。「我在想,不敢給予承諾和放棄承諾的人,到底哪個才是好男人?」
斐邑德尷尬地將手邊的包裹向前推。「這是阿亞薩堤索要我轉交給妳的。」
「很好,他總算還記得我。」尤娜輕哼,解開繩索清點食物與禦寒物品,接著敞開一張絨墊,把烤到乾硬的麵團放在中央與醃肉乾同時享用。
斐邑德傾聽風聲呼嘯穿透建築失落的空隙,持續的呼嘯弔詭地盪漾,像醞釀著準備推翻地基。「妳在這裡不安全。」
「這座城市比你的年歲更久,即使已成廢墟,也確實還在妖精的庇蔭之下。何況我也有龍魂武器,哪天被埋了也可以鑿破出入,怕什麼?」她沒放在心上,翻找其他食物,滿意地囓咬乾棗。「有酒就更完美了。」
斐邑德聽了難以認同。「外族的飲料真有那麼好?」
「怎麼?你終於產生興趣?」她揉掉臉上沾黏的塵埃,「阿亞薩堤索傳來消息要我多照顧你,看起來並沒必要。我們的北域統領終於能從廢墟中找出放逐者藏匿的位置,實力早就不同以往。」
「那是涅蒙赫的功勞。」他不予置否。
「龍魂畢竟是一份強大精神,除非你已經習慣與它同調,才能夠任意借用龍魂的感知查探。」尤娜瞟向斐邑德為了方便坐下而解開皮帶擱置在地的武器,樸實無華的刀鞘收斂鋒芒,即使如此她的注視也滿是敬重。
「艾薩特與我宛如姊妹,涅蒙赫也非常照顧她。聽到他們的結局真讓我喜憂參半。或著只要慶幸一切已然結束……」尤娜收妥回想的遺憾神情,眼神銳利地端詳。「斐邑德,也許你和荻相互吸引並非傾心的緣故,而是詛咒引誘雙方後代靠近呢?想過這種可能性嗎?」
斐邑德驚訝地愣了片刻,此番話無疑有種可信度。
「之後的相處……並非這麼一回事。」他強調。
「能夠控制就不叫愛情了。」尤娜眉間閃過陰影,雖然時間帶給她一些皺紋,也令她看起來更成熟嫵媚。
斐邑德感到扭捏,不習慣被她足以透視情感的眼神剖析。縱然阿亞薩堤索年歲較為老陳,尤娜的細緻卻彌補兩方的差異。斐邑德知道如今他還無法暢談荻的種種,也深怕尤娜再追問,遂而改變話題。「帕格略席會在凝止季過後來找妳。」
尤娜懷疑地重複。「帕格略席?真意外。我覺得你現在比他適合。」
這番恭維大得令斐邑德不快。「我比不上帕格略席,尤娜。別用這句話讓我好過。」
「真的呀,傻子。」尤娜倒是意外他防範豎起的刺,便放緩語調解釋:「也許你並沒發現,斐邑德。經過這段時間的深刻體驗,你的眼光已經遠得能窺見更深的危險。更別說對外族一視同仁的心情,那是帕格略席無法辦到的。他至少得再花時間去磨練性情,哪像你已功成名就。怎麼覺得自己差勁呢?」
斐邑德默然。
「大概是……我並沒有想像中的聰明。」
「聰明是一種契機,應對在適合的事物上。」
尤娜嘴角揚起弧度,「北域統領,你未曾離開崗位。聽說你提出許多遠見,難道有誰調換你的腦袋?聽我說,國外充滿各類隱憂,危機與陰謀矗立,外族的節操更難捉摸,問題爆發的速度比達瓦莫更快更危險。我並非否認帕格略席的意見,他很有勇氣,可惜晝夜子不如神族可信賴。」
「我應該也沒好到哪裡去,而且現在不能離開。」斐邑德勉強回道。
「只是目前階段。」尤娜提醒他,「你不可能永遠留在達瓦莫。倘若有那麼一天你認為已經達到職責所在,或者卸任統領,你敢去找荻嗎?」
斐邑德維持一段沉默。
「說不想是不可能的。我會想知道荻是否過得好,在離開我之後……」他苦澀著說。
「她會結婚,身材走樣,會變老變醜。是的,你會看到她的丈夫和一大堆吵雜的孩子四處跑來跑去,喧囂吵鬧毫無情調。」尤娜替他接道,斐邑德聽著卻感到一絲暖意。
「若荻能生兒育女並且陪伴孩子長大,我會替她感到開心。」
尤娜放聲大笑。星辰豎起耳朵盯著她。
「的確只有達瓦莫人才會這麼說。」女劍士笑著抹淚,卻帶著傷感。「艾薩特的孩子啊,當你走到達瓦莫之外,目睹外族所謂的婚姻將會大失所望。死亡送給我們的贈禮就是更珍惜彼此,你相信荻能過得很好,這便勝過千萬個祝福。」
難以言喻的氣氛彼此都懂,斐邑德僅輕微點頭沒再多說。
尤娜又多吃了幾個餅,沒再提及外出的隻字片語。星辰仍想啃咬斐邑德握在手中的馬具,他只得換手並推開星辰齜牙的腦袋。斐邑德拿起水袋喝著綠洲清甜的清水,想到其他問題。
「地底的庇護所有兩座通道,我當初為了禁閉人質而毀掉沙漠中的通路。可是我從寇貝卡那裡得知外族對爾泰爾內城的庇護所通路有額外的解讀,妳曉得山壁上的圖騰嗎?」
尤娜飽足地輕嘆。「那是星教的符號,也是紫髮系民族文化的主要信仰。裡面的壁畫很美對吧?是為了紀錄龍與外族的約定,證明彼此友好的起點。受困的人應該不會善待它。」
斐邑德暗自心驚,懊惱不已。「我希望修復它們。」
尤娜伸出手指,全然否決地左右搖動。
「別干涉。壁畫既然被外族所毀,你該做的即是取回信任,讓對方自主性地重新修復。尊重他們,即使雙方之間有難以彌補的裂痕,記得歷史永遠無法被定奪,別讓情緒主導一切……一旦發現問題所在,就像我發現涅洱庫才是唆使取得龍魂武器的主謀,再『處理後續』也不遲。」
「而妳保留龍魂武器直到坦勒斯趕來支援。」斐邑德記得上一回他們也在地底下討論這回事,過了不久庫魯斯即遭到夏恩殺害,引起達夫曼的注意。
「尤娜,妳有多瞭解庫魯斯?」他懷疑。
她促狹地微笑。
「我觀察他們就像觀察你,對方並不知情。直到聽到龍吼……那幕景象實在令人心碎。我從氣氛中得知是默索的原型。」尤娜瞇起眼,仍不堪面對往事。「當下我只想殺掉庫魯斯和寇貝卡。然而我持有的林納菲斯之劍阻止我,說目擊者沾染不潔的氣氛。我便躲在暗處看著兩人締結死咒來隱瞞消息,我越加困惑,想知道涅蒙赫到底做了什麼?為何他情願自盡?畢竟當時的情況太弔詭了。」
「我父親待他們如子才無法下手。這就是詛咒先波及庫魯斯的妻兒,最後才蔓延到庫魯斯身上的緣故。荻或許可以逃過一劫,夢境卻扭曲地失去控制。」斐邑德沉重地回道。
「然而尤娜……談到荻,我很難過當荻淪陷入夢境時,先到現場的坦勒斯應該能在第一時間處理問題,可是他沒有,等到帕格略席到場才把荻帶出涼亭。他面對我的表態非常冷漠。」
「不過是形式上的差異吧?我聽阿亞薩堤索說,夢境並無遠近之分。」
尤娜很意外他朝這方面想。「坦勒斯是很明理的人,該做的事情就會去處理。他只是寡言,不太會表達想法,也許認為當下無法處理狀況才保持現場,希望你別誤會坦勒斯。你很幸運,有兩個父親陪伴。」
尤娜樂觀的解釋讓斐邑德釋懷許多,他苦笑。「自從儀式舉行之後,涅蒙赫的話變少了。好像它只是……簡單的存在。」
「那是必然的結果,既然通路關閉,愛恨情仇皆已化解。何況靈魂並無血緣牽繫,它對你僅有承諾,這比一般的龍魂武器的共鳴更加緊密。別難過,涅蒙赫還在,不過變得更平靜了。」尤娜安慰,「愛與恨我們知道就好。最重要的是——記住當下。唯有現在能夠改變未來。繼續向前看吧。」
。
經過和尤娜的一番長談,斐邑德發覺自己失去的並不多。
彷彿荻的退席讓出空位,讓他尋得雙親,識得周邊人群的協助。斐邑德的心因此有所填補,即使並非完全修復……他想自己足以應付。
被尤娜選中的單層建築低矮,平面寬闊,被風沙掩埋得看似地勢傾斜,仍能確定原本的格局分正簡易,尤娜封住既有門窗,並打通全數房間營造彎延的出入,此舉有益地減少沙塵窒息的可能性。蒙上面罩的斐邑德牽著套妥護具的星辰走向戶外,手持涅蒙赫之刀照亮道路。
遭到遺棄的城市在荒煙中,不過是幾座牆壁堆疊的區域。氣流被塵埃摩娑出可視的軌跡,斐邑德顧及沙底可能堆積的阻礙物並未上馬,星辰也挨著他順風慢行。涅蒙赫靜寂地引路,唯有它知曉庫魯斯被葬於何處。
或許是太多的疑問與困惑被釐清得失去負擔,斐邑德思緒澄明毫無雜念,他對此不解,也難以辨識自己的情緒。沙漠以一種奇異的氛圍將他包圍,彷彿萬丈波瀾、喧囂風吼僅是一場毫無掛念的襯景。
他在徐緩的步調中抵達終點,當初掩蓋庫魯斯的斷簷殘壁早不見蹤影,斐邑德環顧,艾薩特郡外被成堆沙浪推掩得形成丘峰。若他站得夠久,即能目睹丘峰移動推移;他瞬間瞥見立於丘峰頂端的身影,那異樣的感觸獨特清新,恍如星光閃爍,彷彿回到濃密的森林迎視靜默的妖精。
斐邑德猛然瞭解神族意外到來的原由;而沙漠妖精則在眨眼間消逝。
當初喬卓怎麼說的?你這受到妖精眷顧的龍——斐邑德回憶起此話,阿亞薩堤索是否也提過沙漠妖精呼喚龍尋求解決之道?無形中一切已然注定,他蒙受莫大恩惠,不由得心存感激。斐邑德選定角落突起的石碑,涅蒙赫之刀透過手心傳遞安撫之意。
我很好,真的。斐邑德輕聲告訴它。
斐邑德從懷中拿出一件布包,猶豫片刻,再決定解開繩結。荻剪下的長髮被長巾綁束,柔順整齊地編織其中。是她唯一遺留的禮物。
「我能認識妳,何其有幸。」
斐邑德輕聲說,也可能他沒說出口,就像眼角刺痛的熱意都隨風而逝。
他親吻微香的髮,致上最後的想念。
應該還給庫魯斯期盼已久的相聚,也讓荻兒的過去留在此處。斐邑德以雙手掘出深洞,將荻的髮放入其中。他凝視沙塵緩緩流瀉填補洞口。
一幕久違的景象入腦海,強風勾勒荻白袍身型的輪廓,襯著漸隱的星夜,幾乎幻化為天邊的彩霞;也許就在當時他便無法自拔地愛上她。斐邑德遠眺天際,思念兩人經歷的一切。荻曾說希望斐邑德擁有一雙如龍的翅膀可帶著兩人高飛,其實她藍如天的眼眸何嘗不是另一方天堂?而他眼瞳亦如沙將守候荻的毎段旅程,直至漠地盡頭。
斐邑德最後回望,駝鈴的回音如盈在耳,襯扥沙漠的荒脊和廣邈,餘音嬝嬝,也許永遠不會消失,唯有風精才能意會聲音的歸處。
星辰挨頭提醒北域統領沙暴將臨。斐邑德隨即翻身上馬,讓白鬃黑馬乘載馳往守護之地。
塵埃漫漫,無數丘峯堆起頹倒;氣流呼嘯宛如地底壁畫中的妖精笛聲吹奏,餘音不絕,儼然億萬沙浪之曲。
未來,他會用她贈予的記憶創造新的人生。
沙漠,將永恒不變地守護這份思念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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