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昏茫,塔樓陰影落在跟前,斐邑德坐在城上一條廊道,背抵石磚貼緊屈起的雙膝,彷彿護衛懷中的思緒。涅蒙赫之刀擱在他身邊,並有一袋圓鼓的皮囊擺至腳旁。
阿亞薩堤索默不作聲地靠近,嗅出空氣一抹甜味。「你喝酒了?」
「聽說外族的飲料能讓我好過……」斐邑德悶著頭乾啞地說:「簡直糟糕透頂。」
阿亞薩堤索撿起皮囊,打開軟木塞口品嘗,簇緊眉頭。「巴爾塔有上好的珍釀,可惜你無緣錯過。」他將酒袋往旁邊扔。「好點沒?」
「沒有。」斐邑德抹臉,疲憊地嘆道:「好事是,我再也沒被夢擾亂,空無沉靜,直到使者出發前才被奧佳納叫醒。」
「你還能送行嗎?」阿亞薩堤索問。
「我必須要。」斐邑德痛苦地說,「打從知道詛咒的開始,我一而再,再而三地面對荻措手不及的變化——總是這麼突然,她的生命脆弱地削減、掙扎著又被剝奪……終於捱到盡頭,面對的卻是這樣的結果。」
「若你堅持,她可以留下。」
「不。」
只是一個字,斐邑德卻覺得喉嚨好痛。他撐著額頭,把眼淚藏入陰影。「現在的我僅視得過去,你懂嗎?就像涅蒙赫……強求帶來什麼結果?她會恨我。我不能。」
「對荻而言,僅是重新認識你罷了。」阿亞薩堤索露出無法理解的神情。「斐邑德,你好不容易爭取到領導階層默許,卻任憑機會流逝。北域疆界一草一木任憑你處置,何況一名外族女子?必要時我可提供協助。」最末這句披著善意的援助,也充滿強勢的提醒。
強制荻愛他?斐邑德搖頭,重複而且更用力地搖頭。
「荻說她需要我,這句話即成為我倆的誓言。我深愛的是帶著傷痕、經歷仇恨與原諒,被世間磨練得堅毅的女子,她的經歷造就我的改變,對此我充滿感激。」
斐邑德仰頭面對夜空,讓氣流風乾濕潤的臉頰。他語調漸緩,痛心也沉澱出更明確的思緒。「如今這個女孩不是我祈禱的那個人。她完整得充滿美好,應該得有另一份人生,新的前程,依荻的選擇……」
阿亞薩堤索純然靜默,無言以對。縱然斐邑德壓抑哀傷,低聲哽噎,斐邑德也替荻的新生感激流淚:懷念地思憶,遺憾未來殊途異路。
這份決心堅定地無庸置疑,阿亞薩堤索百感交集。「若是尤娜……」阿亞薩堤索輕聲說,「我恐怕難以辦到。」
「她一直等著你。」斐邑德語鋒一轉,阿亞薩堤索面露苦笑。
「誓言與年歲究竟顧忌何者較多,我也難以辨明。斐邑德。尤娜終究會先離我而去,太親近便無法分離。我目睹各類伴侶相愛死別,遺親哀慟欲絕的模樣不比你父母的結局。我很害怕,這即是我離開達瓦莫深入外國的緣故。」
阿亞薩堤索靠向牆桓,透過朦朧陰暗的漫塵,回想起庇護所內的圖騰繪畫,龍與人。「我渴望找到解法破除龍主的詛咒,期待與尤娜攜手共度一生,然而端倪無從探測。荻的詛咒和古文有關,炎熾尚可以依循回顧;龍的詛咒更深,流傳世世代代,越加久遠。」
「你認為巴爾塔古城對此有所幫助嗎?」斐邑德反問。兩人相仿的愁悶釋懷了獨自承受的痛苦,並轉向整體的危機,他意識到自己必須離開沉淪的悲憐,面對重大的問題。
「那僅是昭示某種可能性,總之全都是雷諾艾洛修納的錯。」阿亞薩堤索埋怨,向斐邑德伸出手。「給她留下最好的印象吧。」
。
兩位神族聽從斐邑德的指示陪伴著荻,直到斐邑德親自引領外族前往集合地點。他神情肅穆,寡言難處,氣氛沉重得像糊爛滯怠的泥沼。一路上荻繃緊肩膀,又掩不住好奇地張望樸素的建築,她很難相信達瓦莫的政府機構毫無裝潢,僅有篝火沿路擺設燃燒。
「連康爾瑞亞國家學院的走廊都鑲嵌許多彩色琉璃,偶爾會有幻光閃爍其中。」荻輕聲地告知克蕾蒂亞,口氣帶著來自繁榮家鄉的小小驕傲。
「我去過妳說的大城市,顏色太多了不舒服。」純樸的克蕾蒂亞難以理解,荻聽了感到失望。「那麼炎熾,你的故鄉充滿火焰嗎?」
「火焰的光線過於薄弱不定,我們都用光石點綴,修亞瑞主城焰薩丹由整座花崗岩雕刻而成,光石擺放的位置會呼應石中的晶塊,折射出更多光明。相異區域的岩塊顏色花紋參雜瑪瑙或是碧璽,不需要擺設強調獨特性。」紅髮少年聳聳肩,聽得荻欽羨讚嘆。
阿亞薩堤索傾聽後面三人的對談,有感而發。「談吐及見歷完全不同,根本是另一個人了。」
斐邑德點頭同意,更冷靜地確定這麼做正確無誤——或許是他背對著才能理智思考。
棗椰樹下的火光吸引視線,奧佳納一臉氣定神閒,阿瓦瑞斯、珞米維基、卡列伊特斯狀似等待已久,希格大聲抱怨:「再拖延又有新的沙暴來了。」
「你果然和凱拉革是一家人。」 阿亞薩堤索懶得和他計較,隨之面向負責觀測這帶氣候的歐瑞米奈斯。「抵銷近期的沙暴很消耗力氣嗎?」
「是場持久戰。莫倫亞安會拿捏好分寸,希格就不放心了。」黝黑的男人坦承,此番話引起希格的反彈:「我只負責看照四個人,即使一路走到瑪瑞法也能撐到底!」
阿亞薩堤索點點頭。「那更令人擔心。我會通知紗拉莫茲與穆魯駐守的龍盯緊隊伍,必要時會強制協助。無論如何都得把人平安地送返鄰國。」
希格惱羞地想再抗議,歐瑞米奈斯一把拉住他的衣領阻止這場沒有勝算的辯論。
荻沒料想到會看到紫髮系的同胞,當她辨認出使者衣袍裝飾的金鳥刺繡,驚得扯住克蕾蒂亞的手臂。「這些人是艾斯格聯盟國家代表!」
「斐邑德也是達瓦莫的北域統領呀。」炎熾解釋,荻聽聞更闔不攏嘴,看向斐邑德的眼神滿是敬意,斐邑德嚐到一絲苦味。
我們在淪落中邂逅,從愛的奉獻中視得彼此,扶持著橫跨種族與地位……即使荻眨眼的方式,嘴角彎起的弧度,談吐的聲調與舉手投足符合那名為荻的女子,她的心卻不再與他共鳴。
「各位尊貴的大人,我是荻.龐羅史格.蘇金納。」荻緊張地向未來共行的同伴致敬,珞米維基與卡列伊特斯交換古怪的眼神。
「珞米維基.巴加達.洛爾克達特。」外交官以身分回禮:「這位是靈導阿瓦瑞斯.格納.伊茲亞,以及弗士卡家族的卡列伊特斯。很榮幸認識妳,女士。」他紳士地攤開手掌邀請荻先上坐騎,荻受寵若驚。
牽來的駱駝綁妥鞍帶及行李,溫順伏蹲等待旅者。達瓦莫人不會騎乘一般馱獸,斐邑德認出認那是游擊隊遺留的坐騎,上一回見到是在小溪淌流的紅岩谷地……他失神回想,荻轉過身,淺藍眼眸迎上斐邑德鬱鬱的目光。
費爾德曼以爾泰爾領主的名義贈予荻一件深紅厚絲絨長袍,領口袖套針縫禦寒的灰斑軟毛,並附加由格塔切利全皮裁成的黑大衣。整套衣服對簡約的達瓦莫民族而言,已是最慷慨的付出,連艾斯格使者的盛裝都相形見絀。
荻白皙的臉龐從寒風中透著粉色,她感受到達瓦莫人慎重的態度,也瞭解一切皆來自斐邑德的關心。畢竟,荻甦醒之後面對的達瓦莫人即為斐邑德,也是他給予返鄉的承諾。
「偉大的達瓦莫統領,感謝您的照顧與恩准,願夜神以星月明亮您的榮耀。」
荻垂眼致上優美的敬禮。她的呼息化成煙霧順著風迎向他,彼此距離近得只要斐邑德伸手就能碰觸。強烈的眷戀如潮水湧上,斐邑德清楚記得荻在臂彎中的溫暖,知性的談吐,傾訴過往與未來的決心;她宛如冰冷寒夜中的一團火焰,餘燼仍散發溫度,人卻化作輕煙,失去既有本質。
僅存的理智幾乎崩潰。雙手微張,在擁住荻的前刻頓住。
「勞煩你們多關照荻。」斐邑德轉向旁人,語調近乎哀求。斐邑德再也無法置之事外,轉身掩飾沮喪的神情——捨不得盈滿的思念。
珞米維基闔攏雙手攤開,正式舉行官禮。「吾等奉艾芙瑞緹.克羅希斯.奎德爾陛下與以俄維亞.札洛札那格.莫薩陛下之期許結束此行。承蒙各位厚待,依夜神.奴瓦納費斯之名祈求貴國昌隆。」
阿亞薩堤索代替斐邑德回道:「晨光必將隨日而醒,祝旅途順利。」
兩位神族退開,「祝沿路火炬不滅!」炎熾道別,領隊的希格打量隊伍,阿瓦瑞斯扯著韁繩調整位置,卡列伊特斯墊在其後。克蕾蒂亞忍不住輕聲:「荻,願妳的足跡相隨草原的芬芳,莫忘此行。」
「我有幸認識你們。這一切太不可思議,簡直像場夢。」她羞澀地微笑,駱駝搖晃抖落一地塵埃,駝鈴響徹,荻抓緊韁繩期待著冒險,甚至不會相信自己曾目睹龍的威嚴,或為誰遺留名心刻骨的情感。
荻顧盼留連的眼波搜尋到斐邑德的注視,並未專注傾聽希格對路線的介紹。她疑惑斐邑德神情隱藏的思緒,像涉世未深的女孩僅止於好奇,彼此再無情愫。她轉頭迎向珞米維基,艾斯格外交官對斐邑德投以承諾的眼神。
我倆緣分已盡;斐邑德痛徹心扉地想,他不該再看下去了。
可是他仍凝視駱駝隨著鈴聲節奏緩緩離去,荻的背影在火光中忽明忽滅,最後被朦朧塵埃抹除。歐瑞米奈斯安靜地擦身而過,奧佳納從篝火中撈起一只火炬,照亮兩神族。「你們要求準備好的物品都處理完畢,阿瑟克已經在關外等著。」
「斐邑德,換我們走了,」炎熾開口,很是遺憾。「希望你別後悔。」
克蕾蒂亞拉起斐邑德的手,真誠地說:「我們是風,是靜止也在前行。」
再次聽到這句箴言,斐邑德感到暖意流透冷僵的心口。「妳說的沒錯,謝謝。」
「有機會再見。」兩名神族揮手,跟隨奧佳納前往外城,身影跟隨距離變得短小。歐瑞米奈斯將於城牆上持續觀察三方的行進,依能力所及的範圍內護佑旅途平安。
看守的守衛任務結束即鞠躬退離,燃燒的篝火旁只剩斐邑德與阿亞薩堤索,枝葉摩娑抖落霜屑,蟲鳴陷入沉寂。斐邑德的心情沉澱片刻,揉去沾黏睫毛的冰晶,離開霜附的草地。
阿亞薩堤索攬抱雙手,語氣充滿懷疑。「接下來你要怎麼辦?」
「事情可多了。」斐邑德繼續走往內城,「像是外城的改建築造工作仍有失周詳,並要規劃將來的自治行政律法。艾薩特郡不適用於現今達瓦莫內的條文。」
「知道這類個性的外族下場如何?他們都很早死。」
「我們流的血液有差。」
「說真的,斐邑德。」阿亞薩堤索跟在後頭警告:「修築工程不過小事一件,龍很快就能把你擔憂的問題全數處理好。當然,我懂你最初的提議即是要讓兩族產生合作的認同感,好點子。可惜你太頑固只顧著往前衝,渾然忘記何謂人生目標。」
「也許你覺得我冥頑不靈,然而阿亞薩堤索……計劃持續運轉,目前北域統領的職責無人可以代替,龍的壽命並不會等整個國家建設完成才結束。」斐邑德無懼地凝視對方。城門鄰近的火光將他挺拔的輪廓描繪成一幅堅毅的景象。
「荻的生命更加短暫,看著她活著離開總比在我懷中嚥氣更好。我想愛情之所以貴重,是因為彼此相知相惜。既然荻已經離開迴圈,我更沒有理由自艾自憐;更重要的是打開這份契機——並非每個人都能像我幸運得徵求同意,搗開局面、開創新格。往後若有達瓦莫人與外族許下承諾,雙方便能相守。」
阿亞薩堤索沉默後嘆息。「……傻子,錯把犧牲當美德。」
「可別小看我了。」斐邑德頭也不回,決心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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