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油流出陶罐,沾染堆疊的餘燼及碎布乾草。狹長的窗臺下有道暗門,若打開即成為通風口,克蕾蒂亞熟稔地用腳跟將餘燼托盤推前,拿著打火石摩擦點燃一盆光火。她再把鐵架的直立勾座扣上陶罐清水,挪往火邊,簡易的烹飪工具便準備完善。在旁人眼中看似簡陋的工具與風之神屬傳統遊牧器具相仿,是千百年前從北方高原傳來,就此深入達瓦莫人的生活。克蕾蒂亞自然使用的得心應手。
「咦?人家的香草茶沒了。」克蕾蒂亞撥弄掌心的葉末,難以置信地檢視倒空的藥草袋。「怎麼辦!這樣就沒辦法泡足夠的茶了。」
「反正都要回家了。別再哎了。」
炎熾盤坐臥草席,分析從巴爾塔撿來的碎石及僅存的符號。並喃喃道:「我還是有把握掌控一路上的溫度,有妳在的話可以替阿瑟克減緩逆風,短時間內應該到得了坎貝德拉城。就怕風雪太大,是否能在預計的時間內趕到。如果到不了,」他抬頭,望著緊閉且被風動搖的窗,掩不了憂慮。「那就隨便找個妖精屏障鑽進去好了。希望沙漠這兒的屏障與草原那裏的不會隔太遠。聽說每圜鞏固的範圍都在變動。」
「但是我想等荻清醒,否則無法放心。」克蕾蒂亞嘟噥著,捨不得僅存的茶葉,全倒入沸騰的熱水中。有火之神屬在場,茶水總是滾得特別快。她攪拌細長的湯勺,幽香隨著溫度散發。克蕾蒂亞瞥向塌上的人影。「斐邑德真是一刻也不得閒,回到爾泰爾就立刻投身工作,只能把荻交給我們看顧。」
炎熾哼聲。「斐邑德大概也這麼想,把神族當作特效藥:欸,你會治療別人、嘿,你可以當驅蟲劑!」他改變腔調模仿妮蒂安達的嗓音。
克蕾蒂亞瞪他。「索利克很可憐,你有點同情心。」
「要說可憐,無辜的人更倒楣,艾斯格和卡達修利亞較勁究竟干我何事?也許他是夏恩的寄宿者,珞米維基、阿瓦瑞斯、卡列伊特斯也難逃嫌疑。」炎熾不快地反駁:「我可差點玩完了。幸好那個名叫雁的傢伙手下留情。」
「但是你還活著。」
「對,拜託,我已經夠煩了別再提醒這件事。」
「煩?」克蕾蒂亞聽出隱晦的意涵,懷疑的眼神讓炎熾退縮。「也沒什麼,反正就是……夏恩說他會來找我。這不可能,因為我不會再回瑪瑞法大陸。而且沒有媒介夏恩也無法找到我。」
「為什麼?如果你不在巴爾塔也沒用啊?」少女拉高聲調。
「誰說我沒用?」紅髮少年一臉受傷地抗議:「好歹我這回收穫滿載,搞懂古文間的關聯性與幾何圖形延展應對作用,光與各方路徑銜接的調頻方式——」
「再解釋我也不懂。」克蕾蒂亞打斷話,炎熾沉默。半晌後悻悻然回應:「我需要時間整理出來,有太多點子可以發揮素材之間的差異。夏恩就欣賞我這部分。我持續地思考組合,他能立即判斷拿取適當的點子,彼此合作無間。」
「你想和夏恩合作?」克蕾蒂亞難以置信,炎熾嚇得要她住嘴。
「噓,怎麼可能!他殺了太多人,我只是忍不住感慨難得遇見可敬的對手卻是這番模樣——噢!」
炎熾突然跳起來,握緊的手按著碎石竟然劃出一道傷口,他氣呼呼地低罵:「哪裡有布……哦,火之神屬可以治療別人卻無法治癒自己,真的是很愚蠢的事情!」
「我有繃帶。」克蕾蒂亞回頭拿行李,炎熾已推門離開,風敞入室內,她連忙前去關門。方回頭,便對上起身坐著的荻,荻顯然已清醒許久,遲疑著是否要加入他們倆的對話。
克蕾蒂亞太驚喜地愣得遲疑,不確定要先跑出去報喜,還是感動地大叫,或衝上前給一個擁抱;然而瀰漫的藥草香提醒神族少女。
「荻,妳想喝茶嗎?」
「嗯……好。」荻彷彿睡得太久,顯得遲疑且恍惚。
克蕾蒂亞連忙舀了碗熱茶遞出,關心地問:「還有哪邊不舒服?」
「沒有吧。」荻不自在地揉著短髮,再打量四周。「這裡是?」
「對!我忘記告訴妳怎麼來到爾泰爾的。從巴爾塔到北方居然一眨眼就到了,很不可思議吧!」克蕾蒂亞難掩興奮,快速地講解伊斯瑪和荻被拖入夢境之後的發展,斐邑德和眾多人等對抗夏恩的過程、奇異的古代技術,以及諸多片段的後續發展。
荻啜了一點熱茶便聽得目瞪口呆,捧著陶杯直到茶涼透,克蕾蒂亞才心滿意足地大嘆。「終於事情都結束了!」風族少女豪邁地喝掉飲料,嘻嘻笑著起身。
「我去拿食物,聽說我們離開的期間費爾德曼領主為了外族,特地朝東西南幾方的城鎮找來牛羊雞等牲畜,終於有正常的肉足以填飽肚子。荻妳想吃什麼?」
「我都可以,謝謝。」荻靦腆地應答,眼看克蕾蒂亞就要離開,荻侷促地叫住她。「抱歉受妳照顧了,雖然妳認得我……我卻不知道妳的名字。」
。
沙暴像徘徊不去的黑幕翻滾擺盪,斐邑德站在建築高處端詳遠處外城模糊的鋸齒陵線,邊比較手中的工程規劃圖。
「也許內外城之間得建立塔哨,還要空出草地等隔離空間來作預防緩衝。」
「以防衝突?」費爾德曼領主的視線挪至斐邑德的臉上。
「並非完全是巴爾塔事件的影響。」斐邑德心裡有點沉重。阿亞薩堤索已告知爾泰爾駐地的龍和領主整體過程,也導致達瓦莫方不信任攀升,他必須重視這個問題。「費爾德曼,你聽過默索嗎?」
「一圜前遭到迫害的龍?」領主呢喃,瞄向他背扛的彎刀。
他也曉得是怎麼回事。斐邑德有種被全世界蒙在鼓裡的感覺。「涅蒙赫是我的父親。告訴我,你瞭解艾薩特多少?」
顯然阿亞薩堤索的解說並未完盡, 費爾德曼震驚地盯著他。
「我為你感到難過,斐邑德。聽說他們是非常恩愛的伴侶,直到艾薩特生產……哦,」領主深深吸了一口氣,重新評斷斐邑德的年記。「當時政局很平穩,每座城市僅有一位管理者。而坦勒斯剛卸任由我交接。自我認識開始,那名龍就極度寡言,獨來獨往。我以為是他伴侶亡故的關係。」
「他深怕讓艾薩特的模樣被人看到,極盡所能地隱藏……我到北域以前她都活著。」斐邑德忍著情緒回想涅蒙赫昭示的記憶。
「她捱過生產,卻承受龍主的詛咒便得半龍半人,生不如死。即使如此涅蒙赫仍無法放棄她,直到艾薩特的模樣被庫魯斯發現,引來殺機。」他搖搖頭。「我並非在指責任何人。此舉拯救母親,父親因絕望自殺。最後戰爭一發不可收拾,你我都認為應該復仇而大肆屠殺,結果就是——」
費爾德曼凝重地垂下眼。
斐邑德靠著牆桓,幾許呼吸之後他再度鎮定。「皆為過往之事了,教訓卻沉重得難以負荷。一旦心意被誤認,盲從恐懼主導,衝動將伴隨傷亡。若能夠預防給予折緩,雙方也不至於變成這番模樣。」
費爾德曼捻著鬍鬚,手中的紙頁被風吹動,露出一列引人注目的標題。領主凝視片刻,回道:「石頭扔入水裡激起漫天水花,沉澱順著潮流無力抉擇;如今你已化為利針,落水無聲卻能穩紮河底。」
斐邑德勉強擠出微笑。「那也得看我是否選對正確的位置。」
「最新的偵查報告顯示地下水脈持續回升,爾泰爾的綠蔭將往外擴張,新郡將有充足的水源種植作物自給自足,雙方將合作愉快。」費爾德曼把紙頁交遞出。「你做得很好,別忘了給新郡取名字。」
「艾薩特,」斐邑德未經考慮地說:「就叫作艾薩特郡。」
費爾德曼露齒而笑。「你父親同意嗎?」
「是它指定的。」斐邑德傾聽涅蒙赫細微的低語,「也許鑿一個池塘並不過分?」斐邑德可以想像荻踏著水花,樂在其中的模樣。
「真奢侈,聽起來不錯。」費爾德曼隨之恢復嚴肅的表情。「阿亞薩堤索指定明日即讓希格等龍護送使者至塞爾領地。當初艾斯格使者乘坐晝子的妖獸抵達,人數就這麼點所以不成問題。只是卡達修利亞軍隊由巴鐸安將軍引領,帶來築城的人士該怎麼辦?」
「放他們一起回家,至少讓索利克路上不孤單。」斐邑德同意,「既然娥蘇安姆領主已贈予大量食糧,也應該夠你餵養庇護所剩下的外族人民。築城的部分就讓龍協助。」
「你敢命令龍?」費爾德曼難免懷疑他得意過頭。
「我會請阿亞薩堤索幫忙『指點』。他現在不就去檢視進度了?阿亞薩堤索很介意築造的速度。」斐邑德促狹地說,將滿手捧著的資料交還給領主。「稍等我得找阿亞薩堤索的朋友討論艾薩特郡的建設,容我暫時告退。」
費爾德曼隨即瞭然。「代我向尤娜問聲好。」
「你真是什麼都知道。」斐邑德沒轍地說,領主聳肩。「現在你也知道了。別放心上,北域統領得負責三城三郡的防禦,若你願意撥空瞭解小事,各位將軍領主皆很樂意詳加告知。」
「感謝你的提議,費爾德曼。」斐邑德揮揮手走下樓梯,才想到他應該換走通往後庭的階梯,星辰自從聞到他的氣味便每天在那裡兜圈子,即使斐邑德也想念追逐風的感覺,最後仍決定先去探望荻。
內城的辦公建築格局適中,斐邑德剛穿越長廊,就看到克蕾蒂亞驚魂未定地迎面跑來,邊大喊:「荻甦醒了,斐邑德!她……」
後半句已經無關緊要,斐邑德快步跑離,留下金髮少女氣急敗壞地嚷:「等我說完啊,大笨蛋!」
他闖入房內,炎熾正慌亂地向荻解釋:「爾泰爾並不在瑪瑞法的伐安沙漠,這裡是札伊諾德,我們神族語的晨暮之地。所以這座沙漠叫做喀里里薩布……」
「荻!」斐邑德欣喜地一把推開炎熾,將她摟入懷裡。「我真高興妳沒事!」
「斐邑德……」炎熾伸手,忐忑地欲言又止,克蕾蒂亞也已匆忙地跑回門口,兩人面面相覷。
荻沉默且渾身僵硬,斐邑德小心地扶著她的雙肩,直視那雙警戒驚慌的湛藍雙眼。他胸口猛然一縮,隱約瞭解即將面對什麼。
「抱歉,」荻繃著嗓音,畏懼地避開斐邑德金透的眼眸。「我不認識……你是誰?」
他斷然鬆手。
「炎熾?」斐邑德木然的語氣喚住紅髮少年準備逃跑的背影。「暫時性的嗎?」
「我……我想,就像我以前說的那個樣子,不過更完整了,嗯,我的意思是,」炎熾靠著門板,緊張地回道:「『詛咒』由身體開始,連帶侵入血緣牽繫的家族,給予靈魂折磨,包括歷年來經歷的傷痛。荻的時間被整個倒推回去,還原成沒有詛咒記憶的年紀——再無心靈創傷,換回嶄新的人生。」
斐邑德繼續凝視著荻,儘管她悶著臉、別過頭,面露熟悉的倔強模樣,也確實有所差異……被沙漠與漫長旅程折損的容貌如今完整無疤,皮膚白皙透紅,多了清純失去成熟的風韻。
他簡直無法認得她。
「或者我再找阿瓦瑞斯給你詳盡的解釋。」炎熾小聲地說。
「不用了。」斐邑德的思緒亦如語調寒冷透徹,再也無法感覺到自己,連多說一句話都沒有必要。炎熾退步讓他跨過門檻。
「你打算去哪裡?斐邑德?」克蕾蒂亞急忙追上,荻一見三人都打算走出房間,也顧不得赤裸的腳,快步追到門口。
「你們別走,快告訴我該怎麼回家!」沁骨的冷風吹凍荻單薄的衣裳,她環著雙臂打顫。斐邑德回頭見到這幕景象,一時不忍地要碰觸。「妳會著涼……」
「放我回去!」荻退開,睜圓的雙眸滿是抗拒,隨即軟化為哀求。「拜託,大人。我不曉得怎麼來到爾泰爾的,但是我想回家!我父母還在等我,他們一定很著急!」
斐邑德閉上眼,微弱地說:「我會讓妳回去。」
「真的嗎?大人,謝謝您!」荻感激不已,絲毫看不出對方忍耐的情緒。克蕾蒂亞見狀不妙,急忙拉著她轉向屋內。「荻,妳快回來取暖。」掩門前,風族少女朝同伴使個眼色。
炎熾尷尬地瞧著斐邑德,他踱著沉重的步伐轉身。
「斐邑德,這樣不好吧?荻的父母根本都……」
「她已經不是我的荻了。」斐邑德苦楚地回道:「請替她備妥行李,炎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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