涅洱庫滿心歡喜地叫人用布捆繞彎刀保存血跡,再牢牢地嵌在領主奢華的轎位上頭,並由全副武裝的軍隊看守。火光嚴密地照亮金屬與汙漬。晚歸的兩人繞開盯梢,將駱駝綁在糧草區,拖著腳步的寇貝卡諷刺道:「那塊薄布可收拾不了這麼多人的血。」
「我們可以趁夜逃走。」庫魯斯從幻想的世界中徹底嚇醒,他的表情從來沒有這麼認真過,寇貝卡卻更心灰意冷。「你想怎麼說服領主?他聽了會先砍下你的頭。」
庇護所門外的侍衛喝著領主賞賜的美酒,就像地底歡慶的民眾一樣開心狂歡。「我們的英雄回來了!」有人起哄,笑著抬起庫魯斯大吼大叫,他的喊叫被掩埋在聲浪裡。
寇貝卡瞟向與父親同桌的涅洱庫領主,壁畫上的黑龍張牙舞爪地壟罩上位者,寇貝卡不禁打起冷顫。美麗的沛倫繞過人群找到他,倩笑著獻上親吻。「聽說某人最後才想通了?」
寇貝卡回以陰冷的表情,拖著沛倫跑上階梯,遠離歡笑和嬉鬧。「寇貝卡,你抓的我很痛!」她埋怨道,寇貝卡來到無人的地方,返身摟著愛人的肩膀。「收拾行李,往西追上我姐姐,告訴她再也不要回來!」
他激烈的語氣嚇得沛倫睜著茫然的大眼。「為什麼?今晚分明——」
「涅洱庫殺的是默索的親人,默索會在明天看到屍體。」寇貝卡悲憤地流下淚水,「沛倫,我愛妳。我會叫更多人上路,妳不會孤單。」
沛倫好一會兒才理解這句話的意思。她驚愕地問:「那你呢?寇貝卡,你不走休想叫我走。」
寇貝卡為難地停止爭執,既感動又滿是心疼。「那妳至少幫我傳開消息,好嗎?別讓領主聽到。」
沛倫認真的執行,寇貝卡也盡可能地暗中疏散族人,扼腕的是只有一半人相信,另一半人包括母親芭蒂認為他喝醉了在忌妒庫魯斯。庫魯斯被拉到上位坐著,他僵硬地擠出微笑,寇貝卡可以感覺到涅洱庫懷疑的視線跟著自己,領主有所戒備,或許是擔心他覬覦戰利品。
惹上腥並非寇貝卡的本意,但是沒時間解釋,他繼續專注溝通,欣慰地是宴會人潮減少也沒人在意。寇貝卡很想警告父親,卻苦無機會私下談論。寇貝卡來回踟躕,直到異樣的壓力穿越地層降臨,歡笑愕然停止,接著守衛吼叫著從樓梯上滾下來。
就連寇貝卡也不知道為什麼會一馬當先地衝上樓梯,庫魯斯緊跟在後。
破曉時刻,夜間的寒冷被滾滾沙塵掩蓋。漂白的深藍天幕中襯著一座如小山大的生物。涅洱庫的守衛都跑得不見蹤影,只有龍合攏雙翅,端詳轎屋上滿是腥味的彎刀,抵著碩大的頭顱,發出哀傷不絕的低吟。
束緊的瞳仁反應龍椎心刺骨的痛苦,瞬膜滑過的眼無淚盯看寇貝卡和庫魯斯,以及慌張扶著冠冕躲在庇護所門後的涅洱庫領主。
龍揚起頭,發出震耳欲聾的嘶吼,涅洱庫嚇得魂魄盡失,唆使守衛立刻封閉入口,寇貝卡聽到沛倫的哭喊被石門隔離,他縱然萬般不捨,也自知難以與面前的生物較量。
「是你們。」默索聲音苦澀,曠野擺盪的回聲充滿頹喪。
寇貝卡避免直視,咬緊牙空茫地想是否該坦承實情……庫魯斯顫抖地靠近,將他往後推。「是我……默索,我誤認她邪惡……」
龍拱起背脊,頂上棘刺隨翅膀舒展,張開森然大嘴,露出紅齦與利齒,嘶聲咆吼:
「我曾將晝子夜子視為同胞,提供保護,給予教導,付出無盡的關心卻得到這般代價?奪走我的伴侶?」龍心碎地繃緊每吋鱗片,狂亂地踱步,長尾揮翻一地狼藉,領主準備回程的物資散落滿地。
龍咬住彎刀,踩碎轎屋,繃開了的繩索分離武器和亞麻布,隨即拋擲刀,轉出弧線直抵乾裂的地表,一縷煙塵朦朧彼此。
「撿起它。」
一聲命令,庫魯斯邁出顫抖的步伐,寇貝卡被龍威壓制得無法言語。默索以龍的方式哽噎,呼隆隆的抽氣低頻率憾動大地。庫魯斯拖著武器卻沒有力氣舉起。銀製彎刀雙面皆為利刃,勉強扶正的尖端朝上,雕磨光滑的平面兩側映著龍足肌理。
默索逼近,沉重滾燙的吐息吹得他們睜不開眼。
「庫魯斯,寇貝卡,我看著你們倆長大。」
龍哀傷地呢喃,彎下前爪,柔軟的胸膛抵著彎刀,握著把柄的男人驚駭喘息,欲奪回武器但力不從心,彷彿有股魔力牽制舉動。
寇貝卡見狀,連滾帶爬地上前幫忙,「默索,別這樣!」他放聲哀求。
「孩子要求龍的血,我的命。怎麼能不給呢?吾愛……」
龍望向天際,沉重地壓下身軀,寇貝卡聽到一聲窒悶的筋脈破碎聲,他被強勁的力道外拋,異樣的血色光輝朝四方迸發。庫魯斯終於鬆開手,張嘴無聲瞪著手掌烙印般充滿紅光。
彎刀吸食龍的魂魄,默索睜開垂死的眼,對兩人發出瘖瘂的喉音——
『——汝將永不復返。』
這句話聽在斐邑德的耳裡,就像雷聲貫穿了詛咒的來由。他眼前一黑,掉回虛無,感覺庫魯斯與寇貝卡等人的魂魄慢慢消融。它們逗留著不完全是被詛咒束縛的緣故,伴隨懊悔及虧欠,漫長等著時機坦白懺悔;如今終於償還宿願,幾縷靈魂安息地回歸自然的循環。
而涅蒙赫仍在斐邑德的身邊,再無失去伴侶的悲痛與恨意,僅沉靜地昭示另一個畫面:
穿著鈷藍外袍的達瓦莫女子從水泉走來,碎花和草地摩娑裙襬,手中一碗陶器水面粼粼,涅蒙赫滿是愛意地欣賞她娉婷優雅的姿態,想著這即是他守護整座綠洲的理由,卻又忐忑地凝視那微隆的腹部。
她將水遞給伴侶,修長的手指扣緊彼此的手掌,依偎著走在白城的巷弄中,來往的居民致上尊敬的注目禮。涅蒙赫並不喜歡。參雜同情的眼神提醒他未來將會面對何種光景。
「我們說好的,別後悔。」女子彷彿感受到他的心思,溫柔地呢喃:「我會留個孩子陪你走下去。」
她確實做到了。
藍袍覆蓋的裙襬一片鮮紅,女子雙目無神地枕著溽濕的床鋪,涅蒙赫放下殘有血跡的蛋,連擦拭都來不及,便瘋狂地施予治療。
「艾薩特,聽著我的聲音,撐住,吾愛!」他哭吼道,直到同胞聽聞風中的訊息闖入屋內,坦勒斯面色凝重地拉開他,涅蒙赫悔恨地抱著伴侶嚎啕。
也許是涅蒙赫那麼一點的努力出現成效,艾薩特並未斷氣,反而陷入漫長的沉睡。她的肌膚浮現點點鱗片,長出硬指甲的手指抽動,涅蒙赫並不介意,他熱切地期待伴侶再次睜開眼。
「我必須全心全意地照顧艾薩特。」涅蒙赫慎重地捧著未孵化的蛋,說:「我可以感覺到這孩子的心跳如他母親堅強,直到我救好艾薩特再接回孩子。他將是王室之後第一位擁有完整家庭的幸運兒。請替我保留這個驚喜。」
「前往巴爾塔之行並不簡單,或許我會把孩子交給娥蘇安姆撫養。」坦勒斯委婉地告知:「但是我會盡可能地陪伴他,依你的份,朋友。」
涅蒙赫託付之前,抵著蛋呢喃:
『若我們有幸目睹頹敗的起始,又何妨在意它強裝煥發的表象?時代如此,更需慎之。我勇敢的斐邑德……』
——畫面到此為止。
門厚重地闔攏,再無黑暗與光線透露。
他脫離黑暗和飄緲的感受,真實地站在圓圈的中央。
閃爍的光芒線條越加黯淡,斐邑德恍惚著抹臉確認自己的存在,卻碰到溫熱的淚水。他太震驚到難以思考。交錯的時間感不切實際,當光亮平息,炎熾和克蕾蒂亞、阿瓦瑞斯圍向荻,阿亞薩堤索上前檢查伊斯瑪的狀況。人們交談露出欣喜、輕鬆,開懷的表情,聲音朦朧地像傳自遠方。
斐邑德待在原地,氣力耗竭地坐著,垂著頭抹著難以遏止的眼淚。他知道荻沒事了,門已徹底隔絕亡靈,涅蒙赫亦接觸了庫魯斯和寇貝卡的歉意,修補彼此生命的缺憾——愛與恨,可以這麼近,也能痛得超出一輩子。
他也終於曉得娥蘇安姆和坦勒斯的關愛無法蓋過從小的不安全感……因為蛋中的孩子記得真正父親的聲音,感覺被遺棄,拒絕分離,痛苦而且無能為力。
我應該感到幸福。斐邑德酸澀地想,觸碰龍魂刀冰涼的刀身,父親與母親都在這裡結束,並以另一種方式團聚著。
他還是無法停止落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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