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自星空的絮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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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7月20日 星期日

圜故事集。沙之曲篇(117)

  城中長滿茂盛的椰棗林,寇貝卡警覺樹葉滿佈厚厚的塵埃,傳說中隔絕風沙的城市顯然未被仔細關照,水源有很大的機率被汙染,也難怪達瓦莫人心情欠佳。

  「聽說庇護所還有另一道門開在達瓦莫人的城市裡,你記得嗎?為何首領家族世代嚴守那道門,不惜讓我們冒著危險穿越地表到白城這邊?」庫魯斯叨唸著沒完,寇貝卡真希望他盡快住嘴。

  「那是一項約定,我們稍後再談。」

  「為什麼?這些該死的達瓦莫人隱藏什麼?」庫魯斯大聲地問。

  寇貝卡從後勒住他的脖頸,惡狠狠地摀住對方的嘴,靠著耳朵壓著氣音低吼:「你他媽的難道不能安靜下來?這麼想被發現扔出城外?你不要命我還想留著!聽懂了就點頭,否則我立刻叫來守衛!」

  庫魯斯憤怒地掙扎,奈何寇貝卡的體魄在他之上。打算施咒的念頭被寇貝卡踢向膝後的動作打斷,庫魯斯一跪倒便遭到徹底的壓制。寇貝卡手法孰練,邊疆的部族首領世代皆經過戰士的訓練,像他們這種不附屬任何國家的小氏族只能自強自保,就算對朋友也是如此。

  經過一番抗拒,庫魯斯終於得妥協,頭抵著發熱的地面點頭、再點頭,寇貝放開手,並順便奪走庫魯斯頸上的雕紋項鍊。「附魔物品先給我保管,達瓦莫人可不會對施法者有好臉色看。離開再還你。」他警告著收入袍內。「要繼續找默索嗎?」

  「……對。」庫魯絲啐出滿是沙的痰沫,抹著嘴怒目相視。

  「很好。」寇貝卡其實很失望,但沒有表現出來。「我們繼續找默索,也許會在他的屋內。問題是他住哪?」

  「我知道。」庫魯斯出乎意料地說,並延著城牆快速移動。寇貝卡半信半疑地跟隨,沙塵已經有趨緩的徵兆,他擔心恢復日常活動的達瓦莫人會隨時從某側門廊現身。幸而夜神保佑,就算穿過爾泰爾領主所在的建築區域也未碰到任何阻礙。

  庫魯斯順利地持續往內探索,巷弄民房的間隔逐漸鬆散減少,他們來到綿延的山壁,寇貝卡猛地拉住庫魯斯。

  「別過去,你看到記號嗎?」寇貝卡震驚又壓抑地問道,指著山壁上一塊斑駁的凹痕,像是倒掛的弦月扣著一顆星。「這裡就是你說的第二道門。肯定有達瓦莫人在此守著,小心。」

  更為謹慎的行動成功避開轉角的眼線,庫魯斯瞟著寇貝卡,以眼神指責他隱瞞太多秘密。寇貝卡不想和他爭論此事,自從庫魯斯從外地回來就氣燄高傲地看不起人,好似家鄉的一切皆庸俗落伍。寇貝卡甚至懷疑有名為利益的魔鬼附身在庫魯斯身上了,只是憐憫和懷舊作祟,寇貝卡不願拋下庫魯斯,勉強帶著信任隨他深入爾泰爾。然而綠洲都快走到盡頭,他越加相信庫魯斯的妄想已經嚴重地改變認知。

  「那裡。」庫魯斯腳步加快,領著寇貝卡來到小規模的裂谷,似乎是崩塌的古河道分支遺跡。

  有座不起眼的路徑通向底層,寇貝卡驚訝地打量周遭的陰暗,路徑完整地蔓延,唯有頂上的一線天光指引方向。空氣在這裡乾淨許多,他們倆拿下面罩享受陰涼的氣息,庫魯斯也是首次進入的模樣,猶疑地東張西望。

  寇貝卡略微檢查,斷定道:「南邊崩塌了,往北走會通向沙漠。」

  「我小時候每天看到默索進來這裡。」庫魯斯堅持,閃爍的眼神卻毫無把握。

  「我想默索離開了。」寇貝卡忍不住說。滿城的塵埃就是例子。

  「不,我聽到風聲,他在。我一直都觀察著默索的聲音。」

  庫魯斯堅持,寇貝卡無法反駁他的專業,即使帶有些微妒意。寇貝卡曾經也想望著到外地大城鑽研魔法,可惜首領之子不能離開家鄉,擁有魔法天資的兩位孩子學習之路因此分歧。「那麼我們繼續走,直到你死心為止。」

  看似殘破的隧道漫長地超出寇貝卡的意料,路徑甚至拐了一道大轉彎將他們帶往庇護所附近——更靠近土地表層,風吹入某處縫隙,整個通道持續嗡嗡的詭異尖嘯。待確定離開白牆之外,庫魯斯膽大地變出假光照亮腳底,在這之前他們走得踉蹌痛苦。

  「我不認為這裡是默索的住所,反而像掩人耳目的方式。」寇貝卡嘆道,「他何必阻擋同胞的窺看?事有蹊翹,最好別再深究。」

  庫魯斯默不作聲,固執地繼續前行。尾隨的寇貝卡只得祈禱別有意外發生。

  「我的女兒,還沒取名字。」

  庫魯斯拖著腳步,悶悶地說:「菲洛喜歡花草,想叫她迷迭香,紫羅蘭,一些太香或太鮮豔的花草名。我不喜歡。太膚淺也太常見,她應該要有個獨特的稱呼。」

  「既然父親來自沙漠,應該要有頑強的特質。」寇貝卡再同意不過,突然靈光一閃。「荻草。對,像花又像草,如今正是荻草的季節,風起的時候棉絮會在陽光中閃耀。只要一點水便能茁壯茂盛,可以編成籃子,搗成紙漿,充實建材,對我們太重要了。」

  「荻……」庫魯斯停了片刻,遲疑地多唸幾回。「荻,我的荻兒。嗯,好多了。希望她母親也喜歡。」

  坡地以非自然形成的方式上升,乾燥流動的風環繞兩人,光亮近在眼前。庫魯斯方離開洞口差點摔下石坡,寇貝卡急忙拉住他。滾動的碎屑持續朝崖緣掉落。

  寇貝卡將驚魂未定的庫魯斯扯回岩壁,兩人詫異地東張西望,風沙已然平息,更能看出身處何方。被沙掩蓋的土城在地平線上像石灘凹凸起伏,山底的白城彷彿是一矩托盤承著棋子似的建築與草木,寇貝卡甚至能辨識出螞蟻般細小聚集的同胞隊伍。「這裡是爾泰爾的岩區山脈,庇護所的上方!」

  「噓。」庫魯斯反而面露慌張。「你感覺到嗎?有力量……結界,之類的。阻止山下人們發現。」

  寇貝卡豎起神經緊張地觀望,雖然地勢陡峭,硬要下坡還是沒問題,必須鼓起很大的勇氣而且得保證不會失手。使用風屬性的魔法或許能夠安全地緩降,但是選在爾泰爾操控風精十分不明智。相比起思考退路的寇貝卡,庫魯斯則在四處查探。

  「有間屋子,就在山腰上的大石頭後面。」他興奮地跑回來說。

  「默索呢?」

  「沒看見,最新的足跡尚未被風吹散,朝往外走的。我們可以留在這裡等著。」庫魯斯自認聰明地說。寇貝卡默然。「如果我們死在這裡也沒人發現。」

  「哪有這麼嚴重?當作給默索的驚喜吧。」

  庫魯斯根本不以為意,反之則像發現秘密基地般開懷大笑的男孩,片刻前的爭執與計劃皆被拋之腦後,寇貝卡突然間懷念起他們曾有過的過去,他揚起嘴角,假如時光能夠倒流,那就是現在了。寇貝卡踩著嶙峋的斜坡找到從山脈崩離的大石,以及由薄木板搭建的小屋,拼湊簡陋的程度令他咋舌。

  「放著白城舒服的磚瓦房屋不住,來這裡做甚麼呢?」庫魯斯好奇地快步接近,突然間,傳自屋內的咆嘯令兩人嚇得跳起。

  整間房子劇烈搖晃,粗礪的喉音絕非人類能夠發響,激烈且持續的嗚咽宛如啜泣,彷彿按耐極大的痛苦,不時奮力地撞擊牆面與地板,尖銳的刮磨交錯,寇貝卡和庫魯斯僵硬地呆立原地。他們似乎聽到呢喃,哭著又消失在壓抑的口沫怒啕中。

  寇貝卡不安地倒退,轉變的風向將一股混著膿瘡、腐肉與排泄物等的惡臭吹向他們。

  「我們最好離開,庫魯斯。」

  但是他不願意,伸手扯開從外上鎖的門。

  寇貝卡拔出防身用的小刀,恐懼地瞪著陰暗的室內。庫魯斯跳到他身邊,兩人緊挨著見到蠕動的身影扭動。

  狹小的室內遭受嚴重的毀損,處處充滿新舊刮痕。戶外陽光斜照出一截滿是鱗片的尾巴或類似的東西,腐爛的味道更濃了,寇貝卡摀著嘴忍著不作噁。陰暗深處有道血紅的雙眼,遲疑地靠向出口。

  那是人形卻長滿鱗片的怪物。可以看出每道關節嚴重扭曲變形,骨骼化為棘刺穿透鱗片,造成多處化膿潰爛,全身由內到外的組織都在相互排斥攻擊,他們認為的紅色瞳孔竟然是充血潰爛的失明雙眼,膿血混著淚佈滿臉頰。牠張開嘴,從尖銳的利牙中擠出細細的聲音:

  「……你……來看,我……」

  寇貝卡不確定是陽光或氣味、還是視覺的衝擊讓他暈眩。總之他往後踩空,撞到一片濕潤的東西。

  默索面無表情地打量兩名闖入者,銀色的額飾在他眉間閃爍著。

  寇貝卡聞到貼近的腥羶,定睛一瞧,沾染到的竟然是默索捧著的血淋淋生肉——仍連著毛皮,他嚇得跳到旁。庫魯斯也駭然地貼上山壁,兩人氣力頓失,癱軟地看著默索擦身而過。穿著寬鬆灰袍的默索將肉放在屋內地板,隨之退出關上門。

  他們聽到尖爪和利牙瘋狂撕碎肉塊的聲音,可以分辨出力道攪和血肉的差異。寇貝卡希望自己就此消失在默索的眼前。然而庫魯斯卻說話了,他畏縮地提醒:「還、還記得嗎?默索,我,我是庫魯斯.龐羅史格.納特……半圜前到康爾瑞亞進修的魔契者……」

  寇貝卡呻吟,已經能夠預想到怪物的晚餐會是什麼。

  「我認得你,還有你。」默索背對他們,冷峻的語調毫無起伏。「滾。」

  這是天大的赦免。寇貝卡連滾帶爬地跳下石坡,突然驚覺庫魯斯沒跟上,他仍站在原地,以為默索開口即有轉圜的餘地。

  庫魯斯期待地說:「默索,你需要我的幫助嗎?爾泰爾需要有人壓抑風暴,處理補給品的問題。對了水,水也是關鍵,我能夠濾掉雜質讓水泉恢復乾淨。若你需要專心照顧這個東西——呃我是指,每個人都有點癖好,喜歡某些寵物或其它什麼的……」他看起來根本腦中一片空白,只光想著說話套交情。

  默索一掌將對方往後掃,庫魯斯像失重的棉絮滾下坡,幸好寇貝卡在坡邊緊急擋住,寇貝卡明知道不該惹怒默索,但他也無法眼睜睜地看著庫魯斯摔死。抓住庫魯斯時寇貝卡才發現手中仍然握著匕首,他奮力拖起半暈的庫魯斯,掉落的刀發出清脆的敲響。默索轉過頭。

  武器象徵的惡意更使他面目猙獰。

  寇貝卡只消瞄了一眼便不敢再對上,恐怖的壓力令他牙齒格格打顫。寇貝卡敢發誓,那一瞬間即看到默索顯現非人的影像,他們會死。

  庫魯斯連自己怎麼滾到寇貝卡身邊的都不知道,他被打斷好幾顆牙,半邊臉迅速地腫起。庫魯斯慢慢地恢復知覺,開始感覺到痛,終於意會到發生什麼事,他摸著痛處難以置信。

  「我想幫助你!就像小時候你幫助我們一樣!」庫魯斯痛苦地喊道。

  施予的威脅減輕了。寇貝卡明顯感覺到默索被這句話動搖。

  「離開這裡。」默索沙啞地警告,語氣充滿太多壓抑的情緒。寇貝卡無心分析,最後通牒之下他扯著庫魯斯延著坡地跑,找到一處較平緩的區域向下滑,想盡辦法地加快攀爬的速度,庫魯斯卻還在頻頻張望。

  「怎麼這樣?他怎麼可以這樣?」庫魯斯激動難耐,寇貝卡快自顧不暇還得分心罵道:「你挑的時機不對,懂嗎?快走!」寇貝卡氣極了,他兩條腿軟弱地抖不停,又帶了個累贅,這塊岩區簡直長的遙遙無期。然而他們終究還是回到平地,筋疲力盡地倒在地上喘息。過了沒多久,隱約聽到族人焦急的呼喚。

  「我們離開太久了。」寇貝卡疲憊地說,庫魯斯哽咽地無心回答。寇貝卡知道庫魯斯的哀傷絕非傷勢嚴重的關係,他勉強提起精神,拍著朋友的肩頭。「我知道你從小都把默索當做父親看待,他畢竟不是。走吧,別讓大家擔心。」

  「他們擔心的是你!」

  庫魯斯猛地推開寇貝卡,腫脹的臉因為忌妒變得更加扭曲,破碎的牙與滿嘴血模糊怒吼:「大家擔心族長的兒子,不是我!我算什麼?只是為了獲得利益的手段,而且連這點價值都沒有,我什麼都不是!」

  庫魯斯滿臉血淚,癲瘋失控又哀痛欲絕;若非寇貝卡這麼瞭解他,記得庫魯斯未受傷前的模樣:一個天真熱愛冒險的男孩——如今被壓力折磨得憔悴,持續追求完美卻屢遭到打擊,被失敗佔據,為了掩護自卑只能持續膨脹、持續崩塌,不禁心生憐憫。

  「你會是傑出的魔契者。」他將項鍊拋還給朋友,宛如勳章掛在外袍的皺褶上閃耀。

  庫魯斯低下頭,眼淚未落地前即已蒸散,肩膀劇烈地抖動。「……等著看吧。」他哭腔道,交雜著絕望的恨意。「未來我將得到想要的一切,我發誓。」



  自從那天以後,寇貝卡再也沒見過庫魯斯。當他回過神來,抽離與長老們的討論,才知道庫魯斯已經用護送的名義加入晝子前去塞爾購買物資的隊伍。

  這聽起來很適合他,可是寇貝卡總有點不安。

  時序已然進入葉飄季,天氣突然變得溫順,其原因來自一顆太陽被挪萊遮蔽,情況會維持四年多,接著黑曜星從容浮現天際,宣告冬幽季將臨。寇貝卡與父親等人更加忙碌,他們聽說巡守達瓦莫的北域統領在近期內會到爾泰爾視察,這給了邊疆民族一份希望。費爾德曼領主根本不受理他們的請求,那位名為帕格略席的統領——奧佳納透露,觀念新穎得或許可以接受提議。

  若爾泰爾的晝夜子們再不與達瓦莫人合作,未來十年的冬幽季和凝止季能將他們活活餓死。大家並沒有拋棄庇護所和遷移到塞爾的打算,庫魯斯的隊伍僅為權宜之計。寇貝卡忙碌著策劃與北域統領「巧遇」的會面,該怎麼吸引帕格略席的注意且不冒犯,真是讓他傷透腦筋。

  就在這個時刻,庫魯斯返回爾泰爾。除了帶著期盼的豐富物資,一名昂首氣派的塞爾貴族,還有浩浩蕩蕩的軍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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