庫魯斯爬上土磚堆砌的看臺,瞇眼打量面罩之外的朦朧景觀,一座城市臥在灰樸樸的荒野裡,延綿的白牆頂梢透出盎然綠意,青銅大門緊閉。他心底產生異樣感,不安地順著階梯而下,返回移動的長長隊伍裡。
「我沒見到迎接的人,可能是風暴的關係。」
他來到前方宣布,駱駝鞍座上的首領有對邃藍眼瞳,彷彿鑲嵌於岩石皺紋裡的寶石,因此話發出困惑的光芒。領導舉起手勢,皮鞭一揚,數十頭牽繫著的牲畜加速前進,穿越被風沙圍困的低矮街景。
風旋季末,狂烈的颶風與龍捲風一如往常在世界各地造成重大損傷。喀里里薩布的懷抱裡,巨大的沙暴詭譎地變換風向,一吹就是數個月甚至幾年。當兩顆太陽紛紛沉入地平線,陡歇的溫度降至深夜便趨向平緩,唯有此時塵埃才漸平息,隱蔽的星空開敞迎向大地。
藏匿於庇護所深處的夜子選定一個平安得足以出戶的夜晚魚貫而出,朝拜統治群星月的黑暗主宰.奴瓦納費斯,接著帶上籮筐與陶甕朝南方行進。
爾泰爾的地表矗立一座泥磚堆砌的古老城市,民房櫛比鱗次,充滿各類集會場合,到處留有市集的痕跡。久遠前綠洲曾經擴張至此,如今已不耐漫長風沙,人口大量流失,商隊和攤販不再來往,儼然成為空城。尤其季節一到,殘存的居民就得遷至地底生存。要經過好幾季,變遷的風向才會吹開掩埋城市的風沙,人們會視時機遷回生活。
相隔十里外的白城市即為達瓦莫人的領域,此地未曾受沙漠侵蝕,理由來自一位名叫默索的翎界者。無人知曉默索的本名,打從幾百年幾千年前,甚至龍王羅依塔洛安的長子艾凱伊瑞遭到費安利歐的軍隊迫害前夕,默索即定居爾泰爾。不評論任何事、不作表態、不主動說話。翎界者保持人形千年,他的龍形成為傳說。魔法系民族尊敬地以默索稱呼他,代表朋友或夥伴。
爾泰爾維持一種奇妙的互助關係。那些目睹龍群飛抵而深感敬畏的民眾教導龍裔建築、技藝與知識,使達瓦莫人能夠傳承。不止如此,還尋找北方稀有的純白大理石,遠途運來石材建造城市以供奉龍;達瓦莫人在默索的領導下,經常準備南方雨林豐厚的蔬果,無條件贈予晝夜子,彼此也就相處融洽。
當季還不值得妖精出手保護,住在沙漠的民眾知道綠洲與水源未被沙暴掩埋,皆為默索的功勞,也唯有此地可以獲得充分的食物援助。
然而這回迥異往常,庫魯斯站在首領身側喊著等到城門開啟,魁梧的達瓦莫將軍現身說了一句話,語調沉重,聲音輕微,堅定無比。
他們被拒絕了。
一群人舉著火把,帶著數以千計的空容器,站在緊閉的門前震驚得說不出話,只得回頭,再穿越滾滾沙塵的城市,返至地底的庇護所急切地討論。千年來的施惠成習慣,即變得理所當然。人們氣憤惱怒,卻想不到任何可解決的方法。
淡紫髮色的晝子是雙神信仰的另一派,遵循傳統認為深夜外出會招致不祥,在爾泰爾地區屬於稀少民族。即使如此晝子依然和夜子分享食物,也得知達瓦莫人的拒絕。雙方商量片刻,決定帶著強硬的態度回到達瓦莫人找默索理論,可是城門緊閉,沙暴再臨,他們只得就地掩護。
裹著連身黑布袍的庫魯斯爬到牲畜背面,拱著身體更壓著面罩下的口鼻喃喃咒罵,他想施展魔法驅逐煩人的風,但是此舉必定引發眾人反感。大家都知道達瓦莫人討厭魔法,庫魯斯不敢反其道而行。「像個龜孫子淒慘地討饒。」他厭惡地說,臨近的晝子皺起眉頭。
待風勢漸緩,庫魯斯便尋找夜子首領與其子寇貝卡,群眾正圍聚著聽各方長老的發言,每個人都想插話,場面毫無秩序可言。
「我陪著你父親參加第一批團隊,只有奧佳納兇惡地檔住大門,說默索沒空。」
庫魯斯將寇貝卡拖到隊伍邊緣,寇貝卡的父親激昂地爭論達瓦莫人拒絕援助的原因,寇貝卡正在興頭上滿臉不諒解,直到聽到庫魯斯帶來的消息。「你以前也都是代表,曉得默索從未缺席。」庫魯斯緊接著說。
「我不知道。」寇貝卡高亢的情緒變得遲疑,「我沒聽到這部分。你確定?他在忙什麼?」
庫魯斯環顧失控的人們。「以夜神之名,我發誓。我從沒看過達瓦莫人消極陰沉,尤其是奧佳納,連不拘小節的傢伙都性格丕變,肯定發生大事了。」
首領之子跟著壓低聲音。「你打算怎麼做?庫魯斯。」
「我們親自找到默索。」他輕聲道:「記得年幼時我們倆和他交情頗好?當庇護所外的水井尚未枯竭前,我們常會躲在井邊等候默索傍晚例行性的散步,別說你忘了你那一手好字還是他教會的。以及魔法,對,他跟我們講述了好多運行於世界的法則,促使我們倆成為印士。」
寇貝卡詫異地喘氣。「但……兄弟,那是多少圜以前的事?魔法就是讓我們分道揚鑣的理由,默索厭惡魔法,你最好記得。我不認為找他這件事行得……噢,可能吧。若瞭解原因也好。」庫魯斯便拉著他悄悄地離開群眾,沿著外圍的岩區陰影行動。
「你們要去哪裡?」
就在兩人認定安全了,卻有道質疑的聲音從背後追來。
「巴札!」庫魯斯驚訝地看著與他有類似輪廓的青年,趕緊噓了聲要對方安靜。
「都成年了還想跟蹤我們嗎?巴札弟弟?」寇貝卡調侃。
「母親要我盯緊你,庫魯斯。」巴札惱怒地避開與外人的衝突,「否則你愛出風頭的個性只會給我們惹麻煩。放棄吧,哥哥,即使你做出再偉大的事業,家族也不允許你為了牟利與外地人聯姻,實在太丟臉了……」
這句話直接挑戰庫魯斯的理智,他跳起來吼道:「丟臉?你算什麼東西?」
「庫魯斯!」寇貝卡扯住朋友揮出的拳頭,兩方激烈壓制,連頭巾都弄鬆脫了,巴札畏怯地倒退。
「巴札你先離開,我會和你哥談談。你要結婚了?居然沒告訴我?」寇貝卡連忙扯開話題,庫魯斯悻悻然地瞪著弟弟飛也似地逃走,寇貝卡才鬆手。「冷靜點,快告訴我怎麼回事?」
庫魯斯撿起掉落在地的面罩,氣憤未平地抖散塵埃。「我愛菲洛.蘇金納不是因為她的財產,我們一定得結婚,我必須配得上她才行。」
「為什麼?爾泰爾還有很多美麗又守貞的女孩哪?像是沛倫,她甚至願意等我繼承父親的位置再嫁給我。你說的菲洛.蘇金納應該是在康爾瑞亞進修認識的,城市裡的戀情不都玩玩而已?」寇貝卡困惑地問。
「菲洛並非那種人。」庫魯斯執拗地說,寇貝卡懷疑地盯著他,庫魯斯默然心虛。
「……她替我生了一個女兒。」
「什麼?我以為你通過國家考試才回來爾泰爾!」
對方的瞪視令庫魯斯滿臉通紅,他急著解釋:「我還沒當上魔契者,但是快了。我真心愛著菲洛,她的家人開出條件要我保證給她幸福。我需要大筆聘金換得菲洛應有的名份。寇貝卡,是你也會為沛倫這麼做。」
「可是我……夜神在上!你怎麼如此衝動?」寇貝卡氣憤地心慌意亂。「巴札和你母親曉得嗎?他們倆辛苦工作都是為了支付你的進修!」
庫魯斯不屑地板起臉,哼聲:「算了吧,他們一廂情願地要我進修魔法,目的是為了得到魔契者的俸祿可以移民離開爾泰爾。我希望能夠解釋清楚,我無法拋棄菲洛。可惜當前的情況看來,若我坦承肯定會失去返回康爾瑞亞的旅費。所以我想好了,不如把家人騙去康爾瑞亞,再用其他方式籌錢達成目標。」
「希望事情如你所想的順利。」寇貝卡嘀咕。
「請替我保密,兄弟。好歹我是部族裡資質最好的人,總會有辦法,對吧。」庫魯斯哀求,寇貝卡不好拒絕,銳利地指出:「我知道你想幫默索,繼而得到達瓦莫人的回饋——也最好別忘了對方是龍,協助有限。」
「龍?哼,牠們早死光了!」庫魯斯突然激動無比,「只有庇護所留下牠們的長翼模樣,你聽任何人目睹龍的樣貌嗎?沒有,當然!活著的龍皆被英雄煉成龍魂武器,哪輪得到我們?」
「你壓力太大了。」寇貝卡暗暗吃驚,沒料到庫魯斯的情緒如此極端,竟然口不擇言至此。這讓他既害怕又憂慮。「別把屠龍掛在嘴上,繼續走吧。我們要會見默索瞭解原因,僅此而已。」
庫魯斯繃著臉戴上面罩,未發一語地邁大步伐,寇貝卡跟在後頭滿是悔意,原先的衝動早消逸無蹤,欲勸退又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風沙中他們倆並不怕迷路,熟稔的魔法天資足以辨認方位,庫魯斯領著繞到城牆邊緣,看守的達瓦莫人躲在門之後,寇貝卡驚覺夥伴想尋找堆起的沙坡跳進去。
「我們並沒有被邀請。」寇貝卡驚慌地阻止。
「那你一輩子都站在這吧。」庫魯斯抹開牆上的塵埃,抓扣石磚縫隙,須臾片刻便爬到頂梢,朝下一躍。寇貝卡實在怕他闖出什麼意外,硬著頭皮跟上。
大不了被抓到罵一頓,最慘就是……會是什麼呢?
過去從未有誰敢冒犯達瓦莫人。寇貝卡膽戰心驚。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