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依塔洛安疲憊地想,這個季節,位於星月成頂的巴爾塔內,他總無法自拔地回憶起亙古前的時光:當他還年輕地身穿戎裝,束著黑髮、以頭巾遮蓋皇室之眼,迎著風雪露宿荒野,與外族好友們把酒言歡。
記憶彷彿昨日,一回神他就老得充滿悔恨。他至今仍避免與過往相對。這是一份太痛太沉重得連龍都無法負載的哀傷,他甚至無法展翅逃離。
羅依塔洛安踱步向另一側景觀,古城保護海洋線維持爍閃的波光而不被凍結,有道翅尾潑濺水花,載浮載沉的海妖悠然自若,無視於彼方灰雲幕中劈裂的雷電。
陰暗的室內提升亮度,色彩像甦醒般地綻放。羅依塔洛安毋須回頭即知曉召見的人抵達。
「祖父,您找我?」
珀曦清澈的嗓音有著少年與孩童之間靦腆的特質,遮蔽的裝容已然卸除。羅依塔洛安迎向孫兒,並朝同行伴隨的裘諾、達夫曼行眼神致禮。
「珀曦,你可聽聞阿亞薩堤索提出的請求?」羅依塔洛安和藹地問,少年點頭。「關於與外族協調的結果?裘諾與父親皆詳細地告訴我細節。只不過……」珀曦細語:「好危險。」
「若遲遲未下決策,可能危害伊斯瑪。」羅依塔洛安正色道:「對此朝中有兩派意見,一方認為伊斯瑪自取其咎,反方認為王應當拯救子民。」
「伊斯瑪的出發點毫無惡意。」珀曦不禁說,祖父炯亮的眼凝視他,往前一步,將問題攤至兩人中間。「伊斯瑪的忠誠有目共睹,然而真的必須冒此風險?稍早前巴爾塔揭露它的猙獰面孔,既然如此還妄想駕馭這頭猛獸?」
少年默然,除了羅依塔洛安的詢問,也足夠感覺到裘諾與達夫曼的目光。「父親說不行。為了解決問題斷然決策過於膚淺,應該就此封印遺忘巴爾塔的危險。晝夜子一昧地嚮往力量,瘋狂地崇拜至高點,就連神族歷史也斷絕在此。達瓦莫不會愚蠢地步上後塵。」珀曦背誦般地托出答案,像是平日僅需要整合的討論,王略顯失望。
「你呢?名為珀曦的感受在哪裡?」
意外聽到標準答案之外的想法,珀曦睜大眼,侷促地抓握衣袍。
「我……不知道。」
達夫曼懷疑地臆測羅依塔洛安的動機,裘諾則掉過頭獨立於局外,不想讓思緒隨之波動。羅依塔洛安耐心等著,直到珀曦忐忑地啟口:「我看透大家的想法,族親對外人的成見混雜也矛盾。龍渴求知識解決方法,部分帶著愧對的逃避。不完全排斥異域文化,甚至帶著嚮往或……該如何形容,尊敬?」
邊說邊咀嚼話語的少年,試著排列出清楚的條目以區分些微的差異,可惜多數情感的層次讓他困惑得深鎖眉頭,難以歸類。
「清楚帶有鄙視態度的反而是未曾離開達瓦莫的龍裔。也許是資訊來源的廣度吧;我知道龍複雜的感想,想瞭解其差異,卻無法體驗龍的經驗……」
珀曦沮喪地嘆氣,認命又哀怨地望著羅依塔洛安。「我真的很想經歷祖父您和艾凱伊瑞的冒險,像飛龍似地闖入世界。但是我這輩子都不可能離開達瓦莫。」
皇子的話像針鋒利,或許無意卻刺痛他們。羅依塔洛安痛苦地閉上眼,壓抑著再睜開,面對擔憂的達夫曼與裘諾、懊悔的珀曦。他阻止少年道歉。「你說的對,孩子。我的莽撞摧毀一切,也陪葬你應當擁有的權利。」
「那不盡然是你的錯,羅依塔洛安。」裘諾又急又怒,心疼溢於言表。
「若後悔能讓我好過。」羅依塔洛安低聲道:「珀曦,再繼續講述看法。無人可替王作決定,法瓦薩亦是。無論功名褒貶,皆需獨立承擔責任。」
他一舉撤除阻隔在少年面前的屏障,讓孫兒暴露於無可當作藉口的坦白中央。珀曦在所難免地怯畏,但是方才願意替伊斯瑪澄清的勇敢像火苗般燃燒,越加茁壯,鼓舞少年面對長輩。
「若我是王,我拒絕放棄任何一個子民。而且希望大家都能活得自在有尊嚴,感到幸福。我也厭煩了愁眉苦臉,抱怨和一切否決自己或他人的看法;達瓦莫背負的創傷太多,為什麼還要剝除快樂的念頭?難道我們不能為龍裔感到驕傲嗎?達瓦莫人生來不是為了流淚度日,更不該保存感傷自我折磨,祖父。您應該停止消沉,每每當您悲痛萬分,我更難過無法提供協助。」
珀曦感性地說,眼眶因而泛紅。「很抱歉,我並非有意冒犯您。」他再次低下頭。
室內維持一段沉默,靜寂地彷彿連時間都消失了。
「珀曦。」裘諾慎重地開口:「你的善良會引領達瓦莫走上新時代,可是現在不行。你得先視得人心險惡的鬥爭,先自保,再求進步。」
「這部分由我承擔。」羅依塔洛安接道,注視年輕的繼承者。「我會教導你如何辨識惡意與分析潛藏的危機。沒想到我反而讓你擔心了,孩子。謝謝你提醒我。既然希望讓眾人得其所歸,又應當處置斐邑德的決定?」
「斐邑德不會是例外。那是他的生命和他的意志。我看到斐邑德的內心真誠耿直,也相信北域統領能繼續處理他的職責。」珀曦不疾不徐地說,少年很快地適應主導話題的位置。
羅依塔洛安揚起嘴角。「若此為心之所嚮,便依汝所言。」
「陛下。」達夫曼再也按耐不住已能預見的發展,「巴爾塔之事切勿這般草率決定。」
「珀曦?」羅依塔洛安僅微笑,再次給予孫兒倡言的權利。達瓦莫皇子亦看透達夫曼煩亂的思緒及憂慮,珀曦向著他的祖叔委婉道:
「我無意挑戰您的觀感,達夫曼。未來無論如何我也不會允許外族進入巴爾塔碰觸這塊遺跡。可是當下……除了拯救伊斯瑪,我也想瞭解這座城市被建造的意義。此舉為最終嘗試,若確定巴爾塔過於危險,便可以遷都徹底破壞它,免得危害後人。」
珀曦昂然的語調隱隱透露王者風範,羅依塔洛安無比欣慰。裘諾的目光縱然游移,也被說服許多。「若你下定決心,就別後悔。」她呢喃。
達夫曼搖頭,垂下眼不予置評。羅依塔洛安下了結論:「讓我們試試吧。」
珀曦難置信,以激動得無法言喻的心情朝祖父敬禮。「希望我能幫上您的忙,若有意外,也請詔告天下怪罪於我。」
「回去休息吧,請別把這項約定告訴任何人。」羅依塔洛安叮囑道,珀曦歡喜得魂不守舍,臨走前伴隨皇子的裘諾回首一瞥,疑慮盡在眼神中。
當廳口開攏又閉闔,羅依塔洛安才卸下肩膀,抹除臉上的情緒。
「讓珀曦作決定,卻讓您承受指責。」達夫曼冷言道。
「再多添一筆罪也無妨。」羅依塔洛安溫吞地說,仔細忖思祖母遺留的話語。「裘諾認為我太寵珀曦,就像寵壞艾凱伊瑞讓他喪命一樣……當年艾凱伊瑞也欲協助我,我仍記得那孩子聽到允許而開心的笑容。除此之外,我卻想不到能夠讓珀曦拾得自主權的方法。」
「至少他在你的國度內,而非戰場上。」傳自廳內彼方的角落,雁踏著無聲的腳步前來,夕陽偏斜的角度將他打亮,達夫曼面露不快。「你何時多事了?」
「我不像閣下莽撞行事被捕獲。」雁回道,瞇著紫瞳避開光線也忽略惱羞的龍。「羅依塔洛安,你應該聽聞夏恩的名字。記得他嗎?」
「當我們與費安利歐共行時認識的那名男孩。」達瓦莫王承認:「是的,三紀前的巧遇,一群孩子們共行『契約之旅』的團隊。你認為是這個夏恩?夜子活不了這麼久,連費安利歐都作古千載。」
「在這位夏恩之前,倒是沒有其他的夏恩讓我印象深刻。我查不出這傢伙的底細,看似為匿名。然而世上有能耐長時間附著旁人的靈導皆沒有異樣……照理而言,附身後需要很常休息的時間。王宮貴族的那些人皆無此徵兆。」雁深思道:「除非是更私密的組織。」
「對方近期可能會活動嗎?」 羅依塔洛安問,並講述最新得到的消息與他方才和皇子作的決定,雁果不其然地挑起眉頭。「我以為你學夠教訓了。」
「放尊重點。」達夫曼嫌惡地威嚇,羅依塔洛安只得擺手安撫。「雁說話直接也中肯。所以你認為敵人在抓緊時間休息?」
「附身並非尋常小把戲。若得知消息,會再行動也說不定。若你的意思是要我監督儀式的舉行……」雁猛地住嘴,餘暉隱沒雲中的瞬間彷彿將他埋入黑暗。「我得考慮。」
夜幕正式蒞臨,室內光度徹底開展,雁消失無蹤,只餘波紋未消的空間漸趨平靜。
「他會幫忙。」羅依塔洛安欣慰地說。達夫曼不甚信任地望向景觀,城市已然明亮繽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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