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
坦勒斯低聲,瞬間周邊散起一圈熱度,蒸騰中道路消融,解凍的土地黏稠深陷,西域統領在泥濘中接近河岸,斐邑德捧著空囊跟上,若鞋太接近還會汙染水質,坦勒斯不禁埋怨:『火之神屬在周邊著實不好控制。』
『即使如此,你仍比我精準許多。』斐邑德回應,接著躍向阻橫於溪中的大石,只須蹲低就可接觸流水,便兩手各抓一只空囊收集飲用水。坦勒斯跟著動作。蜜莉在領頭的麥修頸上注意他們,妖獸咀嚼岸邊的殘草,即使如此隊伍移動的速度仍舊十分快速。她揮手警告,斐邑德正裝好第一輪的水,也擺手表示盡快跟上。
斐邑德握緊凍紅的手指,看向將水囊封口的坦勒斯。
『第一批的孩子都擁有似龍的能力。坦勒斯,我不懂你為何謹慎使用這份力量。』
『例如呼喚雪水落到你張開的嘴裡?』坦勒斯反問,他目測妖獸的步伐,決定將其餘的空水袋填滿。『斐邑德,我們並非魔契者,毫無理由改變自然。』
『我並非指那種方式。』斐邑德搖頭,跟著繼續取水,雖然彎腰也凝視著對方。『龍不輕易使用能力,便是為了避免我們的羨慕與依賴。你不同……』
『出生以前,當我還在卵內便讀得母親的思緒。這也許是龍裔首批新生孩子共有且獨特的經歷。』坦勒斯端詳水中的皮囊咕嚕嚕地冒泡,幾條小魚被他手指散發的熱度吸引,雀躍地款尾繞游。坦勒斯靜止不動,吸引魚群啄吻。他以平穩的語氣說:
『外族人口中的古語即為龍的母語。龍的智慧可經由繁衍傳承,因此當我們出生便懂得語言的危險性,並得以自制。然而新代的孩子們非得從外部瞭解——靠教導學得有限,你該怎麼形容經驗的感受呢?就是這麼回事呀。』
斐邑德揣想著,呢喃道:『我的雙親……』
坦勒斯輕哼。『你和帕格略席一樣,是孩子們中最為敏慧出眾的。整個國度細心觀照,提拔長大。你從安全無虞的群龍之中茁壯,並有我和娥蘇安姆與約列茲爾等的陪伴,還有何遺憾?』
『是的,我從未感受到孤單。』斐邑德將承滿的皮囊撈出水面,抹開滿溢的水珠一如驅除紊亂的思緒,以麻繩捆綁開口。
『荻為了救她的父親冒險犯難至爾泰爾,而我禁不住思考:達瓦莫的婦女都在生產中去逝,父親皆因此悲痛地灰心喪志,不得不將孩子委託族人照料;甚至可以說——我們的生命都從遺棄開始。我疑惑血脈親情的牽絆。比起你和尤娜,這代的孩子都與龍有所切割,就好像……』斐邑德遲疑一會兒,『我們獨立於外,且失根目盲。』
『因為你仍年輕。』坦勒斯不置可否。
『這不是理由。』突如其來的怒意令斐邑德猛然一縮,他及時拉回自己。『是我的自負招致政治上的動盪,無法適時解除歧見,使得族群問題越加困乏。個性無關年齡與否。』
坦勒斯挑眉,驚奇打量。
斐邑德激動地招認:『我甚至想帶著荻逃避,倘若我真的那麼做了——荻在詛咒發作時,也不會蒙受伊斯瑪的關照;更不會看到帕格略席與蜜莉在怨言背後對我的付出,更別說娥蘇安姆的支持,王的寬容……如此幸福的我,究竟還要犯多少錯誤才能走上對的選擇?無知的我該如何判斷這一切——』
『斐邑德,』坦勒斯收拾好水囊,打斷他:『你還沒有表明對古語用途的熟稔程度。』
斐邑德愣了片刻,隨即意會他說了太多,尷尬地遲疑。『喔,但是……我得小心一點。』他放下水袋,望著手掌謹慎地說:『「火」。』
炸彈似的燃燒衝上臉,斐邑德驚慌後仰,踉蹌跌落淺灘,潑濺水花伴隨坦勒斯無法平復的大笑。斐邑德無奈地和水抹臉。這點能耐還不夠造成燒傷。
『別只光開口,你需要「想像」熱度與範圍,怎麼還記不得?』坦勒斯踏上石頭,笑著將他拉離凍骨的溪水,並給予火的熱度。斐邑德感激不已。『別說了,我沒這方面的天分。』
『東西拿好。來,要追上麥修了。』
坦勒斯搭上他的肩膀,斐邑德認得這動作,與坦勒斯一同往前邁步。
某個關於流動的字節,除了風的本質之外添上促使行動的力道——坦勒斯駕馭語言的能力恰到好處,斐邑德知道坦勒斯會將這段輕鬆的快跑功歸於火與風之神族,或許也是如此吧。若自己同樣能傳承到龍的記憶就好了。斐邑德羨慕之餘也盡是失落。
坦勒斯凝視年輕統領的側臉,輕聲讚許:『你將會是很好的領導者。』
。
當荻走出簾幕的那刻,眾人皆驚呆了。
「荻?妳還好吧?」炎熾詫異地瞪著她足踝,印烙其上的圖騰彷彿無關緊要的刺青,一臉不敢相信自己的胡搞瞎搞竟能成功。
「我醒來後就不痛了,聽說是你的功勞。」荻感激地說。克蕾蒂亞和炎熾迫不及待地談及與斐邑德至森林的冒險,還有關於詛咒本質的可能性等等,即便不明就理荻依然認真聽著。
伊斯瑪接著從轎屋內現身,張望所在的領域。散亂的雲絮堆疊,縫隙之處難得透露幾分天藍,高空懸掛的白弦月與日共輝映,大地滾流著低溫寒氣,唯有麥修穩重的踏響足以安撫心緒,無盡的美好與平靜蔓延。龍沒漏看南方遙遠天際的陰暗。
「斐邑德呢?就快跨越屏障了。」
「他和坦勒斯去取水。」蜜莉正好從麥修背上走了一圈回來,伊斯瑪的話語適時解答她的推測。「經過屏障的瞬間會發生什麼事?」
「約列茲爾,」伊斯瑪喚道,他在第二頭麥修上與帕格略席閒談,聽到招喚便騰空趕來。「我在這裡。有何吩咐?」
「前去偵查彼方的氣候,我們再來討論接下來應對的問題。」
約列茲爾允諾,一提腳即失去蹤跡,不消須臾麥修的上空便出現一條龍影。約列茲爾巧妙地避免龍形驚擾妖獸,游刃有餘地旋身,傾翅滑過天頂。蜜莉就像所有的達瓦莫人目送龍翱翔的悠暢姿態,伊斯瑪的視線令她回過神。那是了然於心的感傷與同情。蜜莉不喜歡被這麼看著。
『我希望麥修耐得住寒冷。』她裝作不在意地擦身而過。斐邑德恰巧選此刻回來,他攀上繩梯喊道:「蜜莉!」隨之拋高水囊,她差點漏失掉。
蜜莉慌張接穩,低頭大罵:「笨蛋哪你!怎麼丟不準?」
「分明是妳粗心大意!」斐邑德連串拋擲剩下來的皮囊,也不管她能否全都接住。蜜莉氣壞了,大喊著若非此行有要務在身,她肯定劈斷繩索讓他跌個狗吃屎。
「斐邑德,你快點上來!」克蕾蒂亞興沖沖地匍匐在邊緣用力地揮手。
斐邑德開心地瞧著蜜莉雜耍似地接住所有水囊,拉住最後一節繩梯,探頭即見到荻佇立於風中,對他露出羞怯的微笑。斐邑德驚喜地無以言說,蜜莉冷眼瞪著他飛也似地跳上麥修,緊緊地擁抱荻。識時務的炎熾拉著克蕾蒂亞背對他們倆,南域統領直接將抱得滿懷的水囊推向神族,一句話也不說地返回她領隊的位置。
伊斯瑪維持中立,揚手隔絕徘徊的風精,避免後方使者聽到斐邑德與荻的談話。
「斐邑德,我快不能呼吸了。」荻開始掙扎。
「噢,對不起,我只是太開心……」斐邑德笑著甚至哽噎起來,除了滿腔的喜悅還有以為會失去她的酸楚,繁複的情感洶湧地幾乎淹沒他。她被一些水珠滴到,荻訝異地仰頭,手指梳整著斐邑德濕潤的頭髮。「你跌到水裡了?」
「是啊,坦勒斯幾乎把我烘乾了,沒甚麼大不了。」斐邑德希望她能忽略糗態。「妳必須吃點東西,荻。好多天來妳都在昏迷中。」她薄瘦地令他心疼。
「其實我在烏蘇里約就甦醒了。」荻不好意思地說:「那些天我太虛弱,實在沒辦法控制清醒時間。後來身體好轉,伊斯瑪堅持要我養好身體再出來與你見面。」
所謂的蠢樣大概像他這般,愣得目瞪口呆。
「剛才伊斯瑪提及穿越屏障,意指離開妖精的領域嗎?」荻猶豫地問:「我不懂為何要大費周章地離開烏蘇里約城,假如那是我的問題,便不該冒險了……況且詛咒看起來也不像會復發的樣子。」她雙腳不安地摩娑,即使荻披著大衣仍冷得哆嗦。
斐邑德隨著她的目光瞄向荻赤裸的腳踝,鮮明的圖案再次令他心底一沉。「妳別和我站在這裡吹風,回去轎內,我來解釋給妳聽。」斐邑德溫柔地牽著她,發覺荻走動不再痛苦,動作卻顯得笨拙。
荻看出他的懷疑,輕聲道:「雖然仍能活動,但被詛咒攀附的部分已經失去知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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