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自星空的絮語:

再準確的訊息,只要經由之管道理解、翻譯而出,至少一半虛,一半實。
更遑論角度相異的人,話語文字即出現多種含意。
謹慎你的思考,寬容別人的解讀。
這世界繽紛多元,需要客觀中立的平衡。

2014年6月8日 星期日

圜故事集。沙之曲篇(75)

——無止盡地跌落。


  他無力抵抗,強烈地恐懼……當感覺維持太久即化成麻痺,斐邑德甚至產生熟悉感;他非首次潛入這片陰影。上回經歷一場戰鬥,沙漠中,有道手掌覆蓋他的額頭。但尤娜不至於推得如此用力,以至於意識離開身體太遙遠,如同四散的水珠無憑倚靠只得相互牽引,聚集成一團他難以確認的存在,或許就是名為靈魂的東西。

  斐邑德推想妖精妖精借夢中人物使他失去防備,森林即從精神層面接控他的身體。
某種牽繫共鳴身體的感官,斐邑德知道身旁的龍同樣被妖精蠱惑。他只能自力救濟。

  實在太大意了。斐邑德責怪自己。拋離他的外力已然消失,除了繼續墜落就是回頭,斐邑德泅泳般地使盡力氣反轉,邊想辦法探索這塊黑暗,努力縮短和身體的距離。

  他隱約聽到各處聲響。假如斐邑德專心,便能體會草葉淌落露珠的顫抖,山嵐凝結成霜的脹裂,強風偃平樹梢揚起的波浪;一切最細微且永不止息的脈動,變化是森林的情感。安眠的動物呼喚他加入,古老的巨樹承諾保護,斐邑德一概置之腦後。


  微渺的藍光劃出軌跡,繞著他旋轉,有趣地端詳這麼一個躁進的靈魂;又猛然退後,彷彿不值得費心處理,比斐邑德更快地前往他的身體裡。越來越多的藍光彗星似地掠過,目標一致,斐邑德歡欣抵達,卻被無形的牆隔離在外。

  斐邑德驚愕又憤怒,毫無可表現的威嚇,他僅保有心靈與情緒。

  隨即發現藍光正剝奪他身體擁有的——記憶,由最近的開始吞蝕,鉅細靡遺地品嘗他與喬卓共行的思緒,影像和氣味、聽覺與知覺逐一被刪除,與鈷藍的她同時化為森林的養分。


  ,斐邑德惶恐地在心底咆嘯,不可以!不能————藍光穿透手掌,神族少女驚喜地微笑,她是否有開口說話?那少年眼神充滿懷疑,他叫做什麼?這兩人目標好似要前往某座草原內的城市?

  草原在光影中快速閃滅,頹倒的古樹亙古不動,他踮腳指著窗外,被龍保護的女人手指梳順他的頭髮。啊,她以憂鬱的感概說,不能靠近呦——

  靠近那龐大的世界,矗立在沙與沙相疊的世界中心,他為何對此嚮往?

  翅膀滑過天際,戰爭,血腥與惡臭。風暴漫過視線,感覺名為榮譽與驕傲的盈滿富足逐一被掠奪,直到他空虛回望延綿的黑牆。臉上痕過傷疤的粗獷男子僅剩爽朗的笑聲,穿戴盔甲的將軍們變得模糊。他旋身,無人的天井似乎剛走過一名謹慎熟慮的領主,有盆洗滌水亮晃晃地映著奪目天光。

  他再也記不得那些稱呼,記不得說出的話,一個接一個場面崩解,順著跳越的思想追逐他,搜索每道環節,他恐懼逃竄,時而是成熟男子,時而縮小為男孩,不變地是胸口都抱著一個名字;他不能去想這個名字,只能專注於閃躲、絕望地釋放他無暇保護的其他:

  「你要懂得,成為北域統領必須承擔——」

  那溫柔嚴厲如父親的存在被抽了空。他短暫驚嚇,黑暗無情地攀上背脊,他拱起肩膀拼命跑,不得不拋出一位身繫雙刀、嘴角總掛著閒散笑容的一位男人,接著是一名鮮黃亮麗的影子。

  她是跋扈驕縱的女人,總是高喊「斐邑德你到底有沒有腦袋?」在他閃神間就被吞噬。至少他在此又意識到自己叫做斐邑德,痛苦地感覺著對她的情感消失——剩下的記憶,都太貴重了。而他縮得太小再也無法挑撿,黑影終於攫住跌撞的靈魂,首先剝除名字,扯斷他對自我的催促;他難以動彈,任憑如蟻群貪婪兇猛的潮水掩蓋一名白髮長者,他嚎啕,黑暗又奪走他的悲苦。

  知覺越趨朦朧,無法握緊懷中的東西。他恍惚地想,像是單個音節。許多相關連的東西都先消滅了,不知從何擁有、或為何擁有。他剛才跪在床前對一個人說話,手心殘有水珠;開闊的窗臺通道在火把中閃耀,聽到回音……或許和牽絆有闗。包裹他的黑暗珍惜殘存的饗宴,滿意緩慢地吞食一字一句。

  他再無依戀,只等待歸於虛無。

  持續的咀嚼停止。

  反芻的記憶回來了。思考再度逐漸轉動。

  破碎的零件返回歸隊的方位,斐邑德抱著對荻的珍惜,感覺到羅依塔洛安走回忠誠的胸膛,蜜莉執劍高傲地一甩頭,帕格略席摸著腦勺,坦勒斯欣慰地凝視他,越來越多人融回他的心內,斐邑德更摸不著頭緒。

  為什麼?他鼓起勇氣問,藍光圍繞他的身體,吐出被剝奪的那些。他恢復完整。

  ——伊利嵐


  小小聲地,彷彿春風中小草喜悅的哆嗦,黑暗的歌者輕柔歡唱,親密觸摸成為歷史的一個名字——伊利嵐,伊利嵐,我們親愛的孩子,你帶回他的訊息,你把他帶回來了


  我沒有。斐邑德詫異地回想,這不過是和荻在交談時隨意提及的一個名。

  森林並不在乎,從蜇伏已久的深眠甦醒;也似乎是在醒來時才發現當初的沉睡,來自於失去了那特別的存在,所以得療癒、鑽入深痛的悲傷中。

  斐邑德立於森林的心內,無法形容感受到的——每寸土地、每股空氣皆憾動共鳴,激烈地以萌發的姿態衝破平靜,即便仍在寒冬,興奮繼續蔓延……是的,是的,我們獨特的孩子,替自我命名的妖精……噢,脫離母株仍存活,看他耀眼的變化……喜悅,至極之喜

  藍光已然退去,黑暗不再無盡,其他的東西填補這片空虛。

  活躍,斐邑德敬畏地想,感官隨著森林的轉醒連結穿越時空——全世界的樹木皆為之顫抖,無論在海洋的彼方或遠方,巨大板塊底都共有相同的中心:生命的中樞,他參予著並蒙受榮耀。森林的感激是千萬億兆的植物能釋放出的情感,陌生奇異也溫暖無比。它們本來就以沉默守護著世界,帶領他的意識,讓另一個人影照亮陰暗的角落——

  夾在現實與幻覺交界中的人影即是伊利嵐。他與斐邑德平高,雙目金澄,只有虹膜而無瞳孔,妖精的注視虛幻且深邃。伊利嵐張手,一股溫柔的推力將斐邑德沖刷而出。


  被釋放得如此突然,斐邑德視線聚焦,用力喘出憋住許久的一口氣;喬卓揮開雙翼,龍從禁錮中返回現實。妖精同樣在這空間凝望他,並非伊利嵐,而是披著夢中女子面孔的另一名妖精:森林的化身。從它的背後出現更多模糊晃動。一群妖精默然圍守。

  斐邑德喉嚨乾渴,虛弱地力不從心,彷彿站在這裡不止一天,久得身體即將腐敗,靈魂才匆促地抓緊最後一刻歸來。

  妖精早已瀏覽他們的思緒,如今才正視闖入森林的理由;並將視線停放在擱至地面的龍魂刀,刀鞘已覆上一層露水、灰塵與落葉。

  『所求者,已遠赴狹路。』

  妖精開口,聲音從四面八方而來,交融於水霧間,飄渺盪漾。

  『汝亦通曉其理,吾欲求之解之,願反饋於主,以解忿怨。』喬卓回道,吐納的鼻息吹散霧氣,騰出一段清透區域,未擾動妖精垂長於地的黑髮。

  『其心不軌。』

  妖精冷言拒絕。斐邑德瞠目地盯著喬卓窘迫的神態,忙插嘴挽救:『若能趨之放還,攜手重建律法,能納為建言否?』

  『此乃所願?』

  妖精興趣盎然地撇頭,纖手一比,龍魂刀隨即憑空出鞘漂浮在雙方之間。藍光緩緩地從頂降落,化為粉沫散入平滑的刀身。喬卓默然,完全交由斐邑德談判干涉。斐邑德回望喬卓,確定龍的心意便再專注於妖精的舉動。

  『致謝之禮,仍有等價互支。』妖精揚頭,粉光變得幻漫,更濃的煙氣中看不出刀的輪廓。

  當沉重的刀鋒鏘然落地,劃破空氣垂立在前,再也不見森林妖精的蹤跡。他們繼續等著,確定刀身不再發眩光芒,斐邑德才挪步靠近它,握住把柄。震麻般的衝擊穿透手臂,斐邑德驚訝於全然不同的感知,在他尚未開口前,喬卓先憂鬱地說了:

  「喚醒這可憐的靈魂,不代表能挽回造成的破壞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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