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自星空的絮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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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5月18日 星期日

圜故事集。沙之曲篇(27)

  微風吹落綠葉,樹蔭晃出一片清香,光斑灑在男孩身上,男孩專注繽紛的琉璃,讓食指與拇指謹慎推移,彷彿標記地圖的領主思索兵力的部屬。周遭的氣氛靜謐緊繃,時間掌握在男孩的每吋路數之上。

  荻站在能看清楚整棵樹的距離之外,沐浴在燦亮的光線之中,湛藍眼眸更顯深邃。荻輕舔乾澀的雙唇,凝視男孩與她近似的面容。

  「蒙達會成為優秀的魔契者。」

  溫熱的手搭上荻纖瘦的肩膀,她迎向婦女溫柔的微笑。「母親……」
  「看弟弟多麼專注?他的樹棋下得之好,已在村中無人能敵。」

  荻不以為然地撇嘴。「康爾瑞亞隨便一名攤販就能打贏蒙達。」

  「蒙達明年就能受教,但妳應該已經通過晉級測試,不會再留在老學士的莊園……」母親突然喘不過氣。

  「妳應該留在屋內。」荻連忙攙著母親走到路旁,倚著圈養牲畜的柵欄坐下。放養的母雞咯咯叫,慌忙閃避她們的裙襬。

  「蒙達!」荻朝弟弟喊,氣憤他竟沒有半點動作。

  「別吵他。」母親制止。

  「如果我們都離開,妳要怎麼辦?」荻猛一轉頭,咄咄逼人地問:「父親成天在外,妳卻得處理所有的勞務事!這太不公平了,父親不能任憑舅舅擺佈,他得回來照顧妳!」

  母親撫著胸口,沉聲道:「荻,尊重妳父親。庫魯斯必須護送妳舅舅的商隊,他能擁有這份工作已是夜神的恩典。」

  「父親堅持我和蒙達都要當魔契者,為什麼?他自己也能當魔契者,可是他沒有,他自己半途而廢。」荻的鄙視、激動化成大顆大顆的淚水,滾落兩頰。「如果我這次通過測試成為魔契者,會有十年沒辦法回家。」

  母親不語,默然伸手,將荻微捲的髮梢捲入耳後,瞧著女兒淨白透紅的臉,若有所思。

  「我可以申請延期,等妳病好了再去測試。那些術法非常基本簡單,我有把握能——」荻搶著說,母親卻頻頻搖首。「有些事情,時間過了就再無機會。」

  「妳怎能篤定?」荻直衝地問,萬般委屈地哭出聲。

  她沒辦法形容自己的心境,太多話想說,想阻止,想抗議,想關懷,結果全堵在胸口變成嚎啕大哭,以至於沒辦法聽清楚母親安慰的話語,荻甚至知道那些理由不可能說服她。她是對的,卻更悲傷無法證明,荻多麼清楚自己像是無理取鬧的小孩,而這一切母親都無法瞭解。

  母親平靜地看著她啜泣,蒙達聽到聲音困惑地起身。「姐姐?」

  荻隨即忍住失態,撇頭不想被弟弟看輕。母親做了個手勢,要蒙達繼續練棋。

  母親在荻耳邊輕聲道:「我有一雙紅石榴銀耳墜,記得嗎?」她語氣溫柔、促狹,充滿分享的秘密。荻無法拒絕這句話中的含意,即使仍在抽噎,雙眼已透出存疑的光彩。

  「來,扶我起來。最近連膝蓋都不行了。」母親摟著荻起身,母女倆相互整理好頭巾,彼此相視一笑。荻突然覺得剛才的爭論非常蠢,滿臉通紅。她已經是大女孩,可以作出更有意義的決定。

  「假如我成功考入國家高等術法學院,若表現良好,可以得到豐厚的獎學金,能買一個乖巧的僕役來服侍妳。」荻囁嚅道。

  「我不需要僕役,妳存起來當嫁妝吧。」

  母女並肩走向房舍。荻環顧山腰的景致。她們擁有的財產很少,僅擁有一棟漏水的小屋,八隻雞與一頭瘦弱乾癟的乳牛。乳牛已擠不出乳汁,最有價值的小牛才剛賣掉,拿換得母親幾個月份的醫藥費。長長的籬笆後就是蘇金納家族的果園,成片放牧的牛羊散佈在更遙遠偏斜的草原上。

  被招贅的父親是來自偏遠邊疆的窮小子,聘金微薄得丟人現眼,外公死前都不肯承認這門婚約,幸而當家的舅舅可憐妹妹,默不吭聲地收留他們。舅舅放棄延續艾斯格血統與庫約尼蒙特人媾和,換得豐厚的牲畜與資產。純正的艾斯格血統是荻一家能留在這裡的唯一理由。「我們家的荻和蒙達會光耀門楣。」母親驕傲地向舅舅保證。

  但是如果,荻打從童年時就不停想著:

  假如她是晝神的後代而非夜神的,荻的母親就有資格繼承家業,再傳給荻,她們的生活將截然不同;可惜她不是,夜神子嗣傳子不傳女,舅舅獨攬大權,母親遵照習俗退讓,連父親都不敢有怨言。所以商隊沒有因為荻的請求提前或延後出發,庫魯斯也就錯過與荻的相聚時光。

  「這是最後的假期。我明天就要回康爾瑞亞……」荻站在母親面前,摸著耳上的寶石墜子,不禁悲從中來。「十年後,妳還會記得我嗎?母親?」

  「我的愛將與妳相隨。」母親擁抱她。

  樹下傳來嘩然清脆的聲響,琉璃棋相互碰撞,蒙達收拾方完的棋局,浸淫在未來的佈局上,重複洗牌、揣測、再度開始,棋牌嘩啦啦像夏末雨聲串流成河:母親觸摸荻的臉龐,手指溫熱,荻無法分辨她的淚或指尖的輕觸,雨下個不停,馬車輾過溪水暴漲的圓石路,路面顛波她又暈又累,母親按著荻的臉頰低吟,蒙達的琉璃棋在荻的耳中瘋狂敲打,她的頭好痛,荻開始分不清楚事情的前後順序。

  兩道光亮在黑暗中跳動,既像雨中的房舍廳燈,又像馬車上的火炬,荻吃力辨識。她的暈眩感逐漸平息,才確認她所注視的竟然是一雙眼睛;黃澄深邃,瞳孔放圓,睫毛輕眨,目光滿是興味。是斐邑德的族人,荻並不認識,卻有種莫名的熟悉感。

  荻維持僵硬的動作沒有反抗,她太虛弱,也清楚就算恢復體力,在達瓦莫人扼著喉嚨的狀況下,並無勝算。


  「……很有趣。」對方喃喃道。按著荻浮腫的腦後。荻瑟縮一退,忽地記起這個人是誰了,這名全身散發藥草味的女人,曾經和荻在爾泰爾外城交手過。

  荻眼角瞥到藥箱,擱在牆上的火炬照亮攤開的器材,研磨的缽與乾草,及藥師深邃的輪廓。荻想不透怎麼沒死在達瓦莫將領的手中,還被治療照顧。

  藥師將缽內研磨好的藥膏倒在紗草紙上,將冰涼的黏濁物體敷在荻曾經是傷口的地方。「被神族處理過不代表就完全復原。妳雖然年輕,卻由於旅途奔波長時間營養不良,身體復原能力有限。我真意外神族會對魔契者示好。」

  漫長的沉默後,隔壁傳來少年冷淡的回應:「不用妳管。」

  「氾濫的慈悲心。」藥師哼聲,熟稔地包紮,動作意外地輕柔。她的陰影蓋著荻,荻恍惚想起夜間母親坐在門邊的肅穆神情,只因為一份不確定的消息說父親可能會早歸,母親便徹夜守到天明。

  荻閉眼撫平情緒。

  「妳是好人對吧?」隔壁的少女急切地說:「我聽到有人說要派藥師蓮來救荻,而妳也盡力——」

  「這是我的職責,小女孩。風之神屬耳朵一向靈敏,在爾泰爾可不是好事。」蓮聲音平板不帶感情,拎起整理好的藥箱。「若沒有命令約束,我會親手了斷這個人。」

  荻躺著聽著藥師離去,牢門轟然關上,鐵門晃動的聲響持續迴盪,像雨中的雷聲撕裂寂靜。

  「……藥師可以更早來的。克蕾蒂亞。」少年輕聲說。「她打算過來收屍,卻沒料到我們先出手治療荻。」

  即使蓮帶走火炬,牢房外的通道仍舊燃燒篝火,暖和的空氣穿過縫隙鑽入室內,也投射幽微搖曳的光線,荻起身靠向欄杆,滿是歉意。「抱歉,若因為我的關係害你們兩位……」

  「哪有這回事!」金髮少女焦慮地握住荻的手。「我們怎麼怎麼能見死不救?妳傷得這麼重!對不對,炎熾?」

  「是啊。我們惹了個大麻煩。」炎熾攬手嘆道:「雖然不懂達瓦莫人和龍在想甚麼,繼續留在這裡只會更慘。」

  「我尚未達謝兩位的照顧。」荻正襟危坐。「我叫做荻.龐羅史格.蘇金納,來自艾斯格聯盟的康爾瑞亞城。」

  紅髮少年不自在地聳肩。「炎熾,以及克蕾蒂亞。迷路來的。身為魔契者的妳應該已經知道克蕾蒂亞能從風中得到這陣子關於妳的消息。別再說了,繼續休息吧。」

  「不好意思,能否請問妳一件事嗎?那名魔契者小姐?」從對面或是較遠的空間中,傳來別的牢犯聲音,哆嗦地說:「在下與親人是爾泰爾外境的邊疆民族,是妳的夜子同胞們。游擊隊後來怎麼了,還有妳是使者嗎?」

  「使者?」荻一時摸不著頭緒。

  「啊……那,應該不是了。」對方鬆了口氣。「聽說妳傷得這麼重,還以為達瓦莫人對使者出手。若是真的,後果可不堪設想。」

  「游擊隊似乎被關入某個地下通道內,進出的風精有限。我確定活著的人數不少。」克蕾蒂亞熱情地提供消息。「你們是游擊隊的親友?」

  詭譎的靜默後,是壓低的窸窣交談聲。炎熾輕推克蕾蒂亞,並以眼神示意荻。

  「不是……我們是被牽連的無辜村民,一名達瓦莫女兵將她同袍失蹤的事情怪罪在我們身上,將全部人押往此處。」發言者心有餘悸,又憤恨不平地埋怨。

  「沒死就好了,至少達瓦莫人還提供你們吃喝啊。」炎熾冷嘲道。倒楣的可不只那群居民,神族累積的不滿情緒也積壓已久。

  然而這句話卻成了暴動的引線,數百人同時憤怒地吶喊,敲打牆壁或欄杆,激動喊道:「什麼吃的,你在刻意諷刺嗎?那些肉其實是——」

  對外的通道門轟然開啟,全場噤聲,達瓦莫人三三兩兩入內,烹煮的食物香氣瀰漫而來。荻朝上觀望深入黑暗的挑高屋頂,她透過風精的呼嘯感受牢房的格局,也許底端有通風孔,卻無法窺看天色,也就難以確定時序。

  餐點被逐一推入每道房門底下的隙縫,荻猜想她的餐點是額外處理的,聞起來像酸奶乳糜,鄉下病患都在吃這味道可怕的東西。可是在沙漠中,已經是珍貴無比的營養品。

  荻繼續倚靠比鄰神族的欄杆,專注傾聽士兵來回的腳步,從動作摩擦的聲音中,足夠得知鄰近的達瓦莫人的體格、力氣、精神、個性等等特質。神族們的表情與她如出一轍,都在想著逃獄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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