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排軍士拿著火炬迎接斐邑德,他拒絕進入溫暖的室內,只取走裝滿的水袋,獨自走往馬廄。馬廄建在堡壘一處可避風的拐彎中,銜接廚房、警備室與瞭望台。斐邑德向衛兵探聽消息,卻沒得到關於荻的線索,只曉得奧佳納與葛巴特洛皆在內城。他沒有問目前是誰在守著外城,心裡也有個底:無論是哪條龍,也都夠了。
空氣瀰漫篝火燃燒的嗆鼻煙味,以及晚餐分食的烤熟肉味。即使飢腸轆轆,斐邑德也毫無食慾。他看著部屬傳遞木桶,從洞口承接黑油,再沾染捆捲亞麻布的木棒,碰觸篝火,新的照明便傳給交接者。軍士們喧囂著慶祝龍的到來,暢談各類傳說事蹟。
光影映照活動的人影及器具,斐邑德迴避團體,腦中盡是思考該如何找尋荻,卻頹然發現,竟沒有任何方案可以知道荻的下落。
荻逃走了嗎?她尚在爾泰爾?無論是哪方答案,斐邑德都不曉得該如何確認。思緒一團混亂。
星辰拴牢在老位置上,不似往常躁動。牠大力噴了口氣,晃晃頭,像在懶散地打招呼。斐邑德止步,有人在馬廄隔板後。
「嗨。」爽朗的聲音瓦解斐邑德的防備。「我就知道你會過來。」
「帕格略席?」他吃驚一愣,還未詢問對方怎麼出現,便想到答案。「你護送王來到爾泰爾?」
帕格略席身上披著禦寒的厚斗篷,大量的塵埃底下尚可窺見在水氣充沛的區域沾染到的泥片,及些許乾草碎屑,全身也散發長途旅行者的勞累堅韌氣質。他搔搔頭巾下的短髮,「只比龍群晚了一點。我來的時候就聽說你和阿亞薩堤索出去巡視。你看來很累,不過還是見過王之後再休息吧。」
但是荻……斐邑德著急地欲言又止。帕格略席是他的朋友,斐邑德卻不敢奢望朋友能理解;這份感受令他打顫,才驚覺失去可不只是記憶。
帕格略席端詳斐邑德眼眉間的變化。「我聽到風聲,聽說你在找一個女人。」
斐邑德斂眉瞪著朋友。他們如此熟悉彼此,才無法輕舉妄動。帕格略席瞧著他防備的態度,忽地咧嘴,不帶笑意。「奧佳納說,他看到伊斯瑪在緊要關頭阻止葛巴特洛。那女人得到應有的照顧,你是否滿意這個答案?」
「荻在外城?」斐邑德追問。
「王不重要?」帕格略席以問句回答。
斐邑德避開他的眼,過多的語言將成為把柄,他以行動回應帕格略席,解開星辰的繩索。
「我不希望延誤你的時間,畢竟深夜漫長。」帕格略席往後退,隨他而來的坐騎從黑暗中現身,一頭比星辰更大、骨架魁梧、背脊充滿鬃毛的妖獸發出嬰兒般的嗚噎,帕格略席腳踩疆蹬跨身上鞍,確認斐邑德並無違抗的動作。
斐邑德苦澀地撇嘴,前行之前,再回望堡壘一眼。他當時應該先去巡視地牢……但他怎麼曉得?既然王在內城,那荻肯定被安置在外城。她還好吧?既定的職位及肩披的責任,都不允許斐邑德違背整座龍之國度的期許。任何衝動的決定,都可能讓旁人抹除荻的存在。
希望她平安無事,斐邑德祈禱。
兩頭妖獸奔馳,脫離外城的火光圈,闖入空曠的凍結空地,天際微光映照稀疏草木陰影,斐邑德聽著星辰的蹄聲,心情亦如每一吋響般沉重。
內城火炬不似外城密集,棗椰樹林遮掩更多光線,也圍困沁涼寒氣,在他們放慢速度緩步前行時,分散的長葉彷彿刀劍冷冰地摩娑臉龐。
帕格略席向巡守的軍士致意,特意從大門進入。斐邑德從部屬們的眼中看見對他的懷疑,許多關於南北兩域統領的對峙及替游擊隊設想的動作,可能已經形成對他不利的耳語。
這是帕格略席警告他的方式。斐邑德默然領受。
侍衛敞開堡壘大門,帕格略席進入溫暖的室內,隨即解開髒污的披風交給旁人處理,顯然方到爾泰爾即立刻尋找斐邑德的下落,並未歇息。帕格略席腰後交叉兩把刀,長鞘充滿特殊的精緻雕紋及長穗,行走時搭著握柄。這是帕格略席的老習慣,如今看在斐邑德眼裡倍感諷刺。
他們並未交談,腳步急切地穿越甬道,在經過天井時,斐邑德看到他的將軍們在階梯旁小酌。葛巴特洛、瑪耶、蘇利安、勒薩、亞古斯以及奧佳納紛紛起立,雙方交換視線,奧佳納愧疚的目光令斐邑徳忐忑。
帕格略席拍向斐邑德的肩膀,要他繼續走別停。
「我不喜歡這樣。」斐邑德惱羞地甩開帕格略席,他的克制已達臨界點。
「我也是。然而王說,無論如何都要親眼確定你的安危。」帕格略席冷淡回應。
斐邑德的怒氣突然被這句話戳了個洞,使他無法再忽略親友的關愛之心。他僵硬地抿緊嘴。
帕格略席領路的方向直達內城隱密的別院,被交錯的塔樓與迴廊隔離,遠離中央大廳及聚集的行政官員,避開侍衛巡守的路線。門廊盡頭的拱門被厚重遮風的灰藍簾幕遮擋,看守者拉緊束繩讓他們通過,裡面的小廳或站或坐幾名休憩的軍士,斐邑德認出王城的菁英,彼此點頭互打招呼。
牆邊又有一道黃布橫跨,底下壓著駝色厚幔,再由旁人掀開,露出一條幽暗走道,斜長的透氣窗早已栓緊,確保暖氣不外流,而窗台擱著點著的異國薰香,空氣滯悶溫熱。
走道盡頭被一席竹簾遮蔽,燈火光亮篩透縫隙,斐邑德可以感覺到新鮮的空氣從對面的大廳流動而來。
「對了,你。」帕格略席叫住斐邑德,指著自己的鼻頭。「不管那是甚麼味道,可以把來源除掉嗎?」
「味道?」斐邑德愣然,嗅著衣領。「哪來的味道?妖獸的騷味?」
「不,分明是你——」帕格略席突然嘆氣。「別爭論了,你早去早回。」他站在竹簾後方,將斐邑德推入廳內。
一面歲月恆久,退色模糊的壁雕橫跨石牆,挑高寬敞的室內由地氈恆暖,簾幕半掩氣窗,絲絲微風擾動壁爐餘燼,溫暖的橘橙光火映照盤腿的四人。斐邑德鞠躬,謹慎前行,將武器擱放在席上。
高座的長者有著白如雲絮的髮鬚,蒼瘦無懼的臉部線條,以及柔和寬慰的眼神。斐邑德短暫直視他雙目與額上的第三隻眼,敬重地跪地俯首。「吾王,勞煩您千遠而來,在下倍感榮幸。」
「見到你無恙,我也放心了。」王右方上座的男子寬慰道。
「坦勒斯……驚動兩位真的很不好意思。」斐邑德像敬仰長輩的孩子垂頭道歉,並接連向王左方上座的爾泰爾領主,與戴著額飾的年輕女子對上目光。
「費爾德曼,伊斯瑪,是否有話想告知斐邑德?」王和顏悅色地問。斐邑德猜想他們方才肯定討論自己許久。
「暫且沒有。」費爾德曼從容應道。
「你如何看待今日的狀況?」伊斯瑪開口,略啞的嗓音像在咀嚼每個音節,緩慢清晰地質疑。她就是飛往內城的那條龍。斐邑德豎起戒備,渾身發毛地心想,若帕格略席所言無誤,是伊斯瑪處置荻的。
「別緊張,斐邑德。」伊斯瑪看透他的眼神,嘴角一揚。「我尊重孩子們的所有決定。我只不過想知道,你有多瞭解那名魔契者?奧佳納說她很重要,哪裡重要?」
「她叫做荻。荻在沙漠中救了我一命。」斐邑德謹慎回答:「荻從西方來的。她並不瞭解游擊隊,只是順應要求協助同胞。」
坦勒斯雙眼微瞇。「根據伊斯瑪的形容,你所說的女子荻,並沒有拯救你的能耐。那麼襲擊你的人呢?還在嗎?」
「事實上我是由名為尤娜的劍士所救。尤娜繼續追捕犯人奪回龍魂武,無暇理會重傷的我。是荻在尤娜離開的空檔發現我,並給予適當的治療。」斐邑德一急之下全盤托出。
「尤娜啊。」坦勒斯詫異地與王交換視線,再點點頭,表情和緩地沒再多問。
「你們都認識尤娜?」斐邑德很驚訝。
「尤娜自有她的責任與決定,我們無從干涉。」費爾德曼寬心地鬆懈肩膀。「遇上她算你幸運。那麼兇手也應該……」
「還活著。尤娜說對方逃走了。根據她的形容,像是魔契者。」斐邑德警告。
「你與兇手交戰時沒辦法確定?」坦勒斯語調促狹,態度可不輕鬆。
「我……憑著當時的莽撞,又在漆黑的深夜,對方的攻擊速度也……」斐邑德越說越小聲,羞愧地滿臉通紅。「我很抱歉惹出這些麻煩。」
王蹙眉,搖搖頭。凝視斐邑德的三眼炯亮深邃。「這事暫且擱在一旁。我想聽取你往後處置爾泰爾的意見。」
「爾泰爾地區需要紫髮民族,這是無可避免的。」
斐邑德思緒跟著回溯到數天前伴隨尤娜在漠地趕路的時刻,皮膚猶記得被乾燥悶熱的風沙拍打的滋味。「喀里里薩布沙漠縱橫北方國界,除了西方之外地理上已和外族有所切割。逗留在此的外族人長期以來亦對達瓦莫有所付出,與其說是隱憂,不如說他們已是棄民,必須倚靠達瓦莫共生。」
王不加否認,貌似鼓勵繼續說下去。斐邑德吐氣,慶幸理想沒有被駁回。
「因此使者不能解決當前的局勢。他們只有髮色和眼瞳相近,與本地人毫無互相認同的觀念。我不敢保證那些外族國家抱持何種想法,可以確信地是他們對龍的期待勝過達瓦莫人。」
「斐邑德,」坦勒斯在此時提醒:「你參入個人的臆測。」
「難道不是如此?」
「是,也不是。」坦勒斯耐心地解釋:「而諸龍也給過他們更多教訓。那些被毀壞的城市難以計數,他們的人民傷亡慘重。」
「那種人不會理會平民的死活。」即使有尤娜的開導,斐邑德依然無法遏止憤怒。就以寇貝卡為代表,率領盲從的下屬赴死等於學會教訓嗎?
「坦勒斯,親愛的老師。我始終無法諒解,只是退讓並保持距離。」年輕的統帥無畏地直視。「我已決定讓外城至內城的土地送給外族人,蜜莉擄來的綠洲民可幫忙照顧沉睡者並重建外族文化,游擊隊會在達瓦莫的看守中卸下武力回歸生活。費爾德曼也已承諾給予補助。外城將成為新的郡,被達瓦莫收留且自由獨立。」
費爾德曼挑眉。「外族會像是圈圍的羔羊,你認為他們因此感激?」
斐邑德臉色微慍。「否則他們要什麼?」
「古今往來,頂著日夜頭銜的外族永遠都在追求自由。」伊斯瑪加入發言:「自由是種虛無的口號,從未遠離他們的靈魂。即便擁有翅膀也會嚮往海底,這就是他們希冀的自由,永不滿足的渴望。」
王跟著接道:「吶喊的自由比任何的鐐銬更加束縛靈魂。人的一生太短暫,只想成為火苗尋找任何理由漫延得足以燃燒天際,宣告存在並以此為榮。卻看不到迅速衰敗的餘燼,火光虛弱為黑煙瀰漫的臭氣……他們不會懂的。你該如何說服愚昧的人?這才是應當思考的問題。」
猶如當頭棒喝的忠告令斐邑德沉默許久。薰香的白煙款動,輕柔地滲入他的衣服與髮內,彷彿在安定想法。
「那麼……我該怎麼做?」斐邑德挫敗地徵詢意見。
「繼續依照你的想法。」王鼓勵道:
「你處置得不錯,孩子。但別自大地以為能夠高枕無憂,這就是我希望你明瞭的。一如你所言,寬恕不代表原諒。人無法記取教訓,縱使學得智慧也迅速凋零。而你不同。你是龍的子嗣,生命漫長悠久地足以看清事故。無論如何都該保持戒備,防止愚者犯錯的機會。」
斐邑德的氣燄已消,神情若有體悟。坦勒斯寬慰地看在眼裡,費爾德曼則陷入沉思,伊斯瑪富饒趣意地觀察眾人。
「既然教訓告一段落,」坦勒斯隨即轉換語言:『我們再來討論該如何處理使者,希望這和你身上的味道沒有太多關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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