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齊亞（二十二）

3/6 粉彩日常整理

《阿齊亞（一）》

縱使我為這次出行做出萬全準備，然而還是有一件事情出乎我的意料，也不在穆里哈先知的叮囑中。

那就是蟲子。

猶利安德城的主堡壘由石磚堆疊而成，石頭與石頭之間塞滿泥灰，然而在長期日曬雨淋之下，許多泥灰已被掏空，空隙則由苔蘚、各類生物填補。嚴冬的酷寒，使貴族們持續朝壁爐添火，溫暖的熱氣充滿室內，也喚醒每一處縫隙的蟲子。這簡直是一場災難。

持續上升的暖氣穿透磚與磚的隙縫，融化屋頂的雪水，室內嚴重漏水，加上無所不在的蟲子，這些蟲子密密麻麻的沿著牆壁爬行，我們必須把床鋪集中在壁爐前，還得用柴火燻牆，逼走蟲子。有些蟲子會飛，會吃衣物和儲糧，我們找到所有繩子把物品垂吊在屋樑之下，用浸油的防水布充當帳篷，免得物品被雪水與蟲子侵蝕。

當我住在南方，溫暖潮濕的南方本來就有防蟲的意識與保護措施。尤其我們長途跋涉而來，沿路多數時間在野外露營，少數時間與居民借宿，對這突然爆發的蟲害災情尚能抵禦，只要火燒大一點，讓房間足夠乾燥溫暖，依然能夠驅蟲。

對嬌生慣養的北方貴族們而言，這可是一場恐怖的惡夢，大大小小的蟲子充滿天花板、牆壁跟地板，鑽入結構複雜的衣服堆裡，偏偏貴族們最多的就是無用的華麗衣服，他們連驅蟲防水的配備都沒有。

帕里斯領主與其親眷，早就習慣冬天猶利安德城會出現的事故，他們不慌不忙地尋找乾淨的土壤鋪上屋頂壓實，待積雪稍微融化，滲入土壤又結凍，就能暫時制止雪水無盡的融化。只是有的房間屋頂破損太嚴重，泥雪混合的措施效果有限，也幸好大部分的貴族都已經離開了，剩下的貴族也就三三兩兩的擠在還算安全的房間內。帕里斯領主抱歉地表示，因為多數空房長期未使用，過去的冬季都看不出漏水和蟲災的嚴重性，也沒想到會造成大家的措手不及。

幸好我和我的保鏢所選擇的房屋結構還算安全，但整體的結構一定需要在春天重新加強。尤其那些蟲子實在危害甚大，我注意到土壤裡面都是蟲卵，我瀏覽那些受損嚴重的房間，邊思考著春天之後需要到河岸挖淤泥，混合灰燼來填補石磚縫隙。草木灰的強鹼可以殺死多數的蟲卵，若再搭配硫磺混合，更好驅蟲。

貴族們的狀況真是慘不忍睹，蟲子的叮咬引發幾個人嚴重過敏，我們沒有多少藥膏可以處理這些皮膚病，至少冰雪可以降低搔癢。

一團混亂中，我所購買的母雞們成了除蟲的救星。她們勤勞而痛快的啄食蟲子，戰功彪炳，母雞飛越到屋樑上剷除所有可見的蠕蟲。她們只有少數時間休息，多數時間都忙著工作，每一隻都養得肥肥胖胖。如今，整個城堡裡面最珍貴的就是母雞，每一位貴族的僕役都求著，拜託輪流母雞借給他們除蟲，昂首挺胸的母雞被僕役捧著、小心翼翼的呵護送至房間。

整個冬天，這些母雞們從乾癟灰僕僕的模樣，吃到羽毛蓬鬆豐厚而亮麗，甚至貴族們會讓母雞停留在自己的手臂上輕輕撫摸，彷彿她們是隨時衝往高空的鷹隼。

我實在覺得很好笑、感到荒唐無比，盡量憋著表情，努力裝正經。

酷寒過後，有兩位貴族慎重地前來向我道別，並且問我，是否能夠將陪伴他們一整個冬天的母雞，收養為自己的寵物？母雞的英勇與她們下的蛋，支持整個城堡度過嚴峻的季節，他們滿懷感激地，想要照顧母雞的餘生回報此等恩情。我當然答應了。

穆里哈先知肯定無法相信這件事情，但是我一定要講給他聽。




還有一件讓我印象深刻的事情。當我安排居民居住在山上統一管理，我發現有一位六歲的男孩，會將木頭玩具重新打磨組裝，獨自做出像是天秤、轉輪，充滿平衡感的組裝模型。

這讓我非常驚艷，我詢問男孩的父親母親，他們都說這個孩子平常喜歡自己一個人玩，大人們都忙著處理生活事務，頂多跟孩子們聊些傳說故事，但是這位男孩無師自通的，總是能自顧自的摸索出一各種機件，在沒有任何設計圖跟教導之下，研發自己的玩具出來。

可惜的是男孩不善與人溝通，當我想跟他說話時，他總是低著頭、揉著手指不發一語。於是我回到房間，找出小件的木雕工具，送給男孩，他雙眼發光的看著我，迫不及待開始自己的工作。

男孩沒辦法解釋他正在做什麼事情，他只是需要時間把東西做出來。其他的孩子埋怨大人交辦的工作男孩都不去做，我說沒關係，我想要他做出自己的東西，再另外安排這些孩子們做其他的事。

我花了一小段時間鼓勵這個男孩說話，他會說出簡單的單字，更多的時候，只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面。

保鑣安克拉問我：「大人，您現在花最多時間陪伴的就是帕里斯領主，接下來就是這個小鬼頭。他連話都還不會說，您在期待他能回饋你什麼？」

「春天一來，我們開始要動工修築防禦，到時候需要製作很多的工具還有模型。雖然這個小孩只有六歲，但是小孩很快就長大了。猶利安德城抵禦惡龍需要很多年的準備，他的才華很快就能派上用場，現在只差該怎麼說話。我需要讓他更相信我，他才能練習說話。」我說。

我突然也懂了穆里哈先知早年一直把我帶在旁邊，他對我什麼都講，持續鼓勵我說話，以及矯正我各國語言的發音。我有強烈的即視感。只是這位男孩年紀真的太小了，他的家人很高興我這麼的寵愛他，卻也捨不得孩子離家人太遠。我能做的就是盡量培育這個孩子，至少要讓他不怕人。

在冬末的某一天，男孩雙頰紅通通的跑過來，從斗篷底下掏出一件積木模型。他依然不太會說話，至少已經學會看見我的時候要彎腰敬禮，並且在每一次見到我的時候，把最新的作品拿出來給我看。

「這是什麼？」我好奇地問。這個組裝品比我的手掌還小。

男孩笑得很開心，積木上面綁了好幾節小草繩，他小心的將草繩以及皮革轉了幾圈，將積木放在雪地上。

我簡直不敢相信我的眼睛，男孩的積木微微的顫動，持續的往前進，直到草繩的扭力平衡，積木停下了。雪地留下清楚移動的軌跡。

「哇！」我驚喜的大喊，把男孩抱起來。「你真的太厲害了！你可不可以做更大一件？我希望你可以做更大的東西！我們可以拿給領主看！」

我覺得自己挖到寶了，男孩笑得羞赧，用力點點頭。

男孩花了幾天，做出將近他身高一半的模型，他製作物件的投入眼神，絕對不輸專業的工匠。我們在雪地來回測試幾次，接著我通報領主，希望他一定要接見這個特別的孩子。

被漏水、寒冷和蟲子折磨後的貴族，雖然能透過宮廷棋排解無趣的生活，他們也還是需要重振精神，透過儀式感表達自身的尊貴。

這位男孩手捧著他的模型與我進入城堡，整個城堡的貴族們在領主背後一字排開，每個人都好奇的探頭探腦，仔細觀察這個孩子的作品。如果是在其他地區，以及在其他的季節，平民孩子可能終其一生都見不到這種檔次的貴族。

我請這位孩子自我介紹，他的小名叫小狼。

此地生活環境嚴苛，大部分的孩子很難活到成年。因此父親通常只會給孩子一個匿名，直到青春期之後，大概10歲才會正式給孩子取一個名字。也正是如此，我希望這個孩子能夠好好活著，能夠受到帕里斯領主的庇護，期待他有朝一日能夠將自己的才華發揚光大。

小狼先把模型放在腳跟前，害羞地低頭凝視自己的模型，只有在介紹模型的時候，他雙眼發亮，無懼的望著帕里斯領主。

小狼用簡單的單字：「從這裡轉動」、「它喜歡移動」、「從後面推」，搭配活潑的比手劃腳，大人們忍不住笑了，天真乖巧的孩子，格外獲得人們的喜愛。

我退到旁邊，請小狼示範模型如何操作。我沒有像貴族們詳細解釋小狼的才華，我為他們準備驚喜。

小狼扭緊草繩，他加上更複雜的操作，讓這個模型可以同時轉頭、翹尾、以及前行。他做出彷彿惡龍的骨架，用碎布營造寬大的羽翼。當這隻模型龍緩步向前，小狼也從後退開，群眾果然爆出驚呼。甚至有人大喊神的名諱，不可思議的看著模型龍漸漸失去動力，停止活動。

小狼得意的傻笑，由於他詞彙不多，我替人們解釋模型的結構，是透過草繩還有皮革的扭力，以及機構的槓桿原理，還有類似齒輪的卡榫活動空間，達成走動的功能。

接著我請保鏢們帶來男孩其他的作品，這些作品比較小，都有移動與平衡動力的機關。保鑣們已經知道該怎麼操作了，陸續示範給貴族們看。人們感到震驚無比，而帕里斯領主眼眶含淚，他走下台座，蹲下身，撫摸男孩的臉。「這全部都是你一個人做出來的嗎？」

男孩用力點頭，又抿嘴扭著自己的手指。

「哦，里索安達．沐圖大人，他是我們的寶藏，您為我們帶來這麼多的驚喜，將這孩子帶來我的跟前。愚昧的我，居然從未發現這個孩子的才華。」

帕里斯領主抱起小狼，宣告：「我決定領養這個孩子，接他來城堡與我同住。我會盡我所能地培育他。」

「小狼需要父母親，他的年紀還太小了。」

我忍不住提醒。小狼有點緊張僵硬，帕里斯領主點點頭把孩子放下來。「或者我讓這位孩子以及父母親能夠自由來往城堡內，他們會有自己的房間，我也能讓我孩子的家庭教師，同時教育這個孩子。」

我很寬慰，這就是我要的結果。

我繼續花大量的時間陪伴民眾，陪人們尋找自己的天賦以及發展的潛力。小狼獲得的稱讚和賞賜激勵了其他人們，如果這麼年幼的孩子，可以透過表達自己的才華，獲得領主的支持和欣賞，讓全家都得到好處，那麼自己也一定要努力的表現自己的能力，以獲得受到領主眷愛的機會。

小狼一人的表現，更加凝聚猶利安德城的民心，而我也每隔兩週，會挑選一位表現傑出的民眾，獲得被帕里斯領主接待的機會。

當人們越勤奮的工作，放下了對彼此的競爭和嫌隙，人們之間的分工合作，以及對城市的嚮往與對領主的愛戴，讓我見到猶利安德城光明的未來。




當潺潺的流水聲響起，溫暖的氣候融化積雪，春季的枝椏迫不及待的破土而出，路面漸漸清晰可見，只要等到薄冰退去，道路不再溼滑，馬車就能上路了。我也對緊迫的食糧控管放下了擔心。幸好我們都撐過來了。

隨著氣溫越加溫暖，貴族們揮別冬日的灰頭土臉，臉上重見笑靨。每日都有僕役出門檢查周遭環境的融雪速度，直到帕里斯領主宣布前往喀拉拉爾海的路已經通了，這代表前往四方的道路全都恢復流暢，喀拉拉爾海周遭的居民也陸續歸來，要遠行的貴族可以前往市集購買沿路上的必需品，也能投靠沿路的旅店。

貴族們終於能夠回家了，那晚舉辦盛大的告別宴會——其實只是把庫存的食物大肆享用，這段時間大家都吃不飽，總算可以盡情填飽肚皮。冬季期間，大家都慘兮兮的避免穿著華麗而複雜的衣服，有的還和帕里斯領主借寬鬆舒適的睡衣，免得蟲鑽進來叮咬還抓不到。大家重新穿上盛裝，雖然有的貴族衣領留著被蟲蛀的痕跡，也不掩人們臉上的喜悅之情。


這感覺很奇妙，在漫長的寒流裡，我們不得不放下來自各國的歧見，成為生命共同體，努力振作著，度過一日又一日。然而冬季過後，人們重新穿上亮麗的衣服，別上家徽，重新建立階級關係，競爭的人性又回來了。

我本來以為雅洛．斐德南伯爵在玩宮廷棋的過程，已經化解對我的心房，但看起來是我一廂情願。當他穿著暗紅色的套裝出席，和畢珥、拜薩拉圍成聊天圈圈，也向周遭的貴族們敬酒時，斐德南看向我的那刻，轉身對同夥說了些話，比出了幾個手勢，畢珥哈哈大笑，拜薩拉則顯得有些尷尬。

拜薩拉年紀比我稍長，他在西方宮廷任職星象學者相關的職業，我們在這段期間經常一起整理帕里斯領主的城市重建資料。拜薩拉對哲學、文學，以及一切浪漫相關的題材很感興趣，與其說他對我好奇，不如更想從我這裡打探穆里哈先知的學問，而我盡量回答我所知的部分。他是害羞好奇的男子，在資料管理上幫助我很大的忙。只是斐德南地位更高，拜薩拉依賴他的提拔，得以大局為重。

我暫且不管他們，城堡內每一位貴族都來向我告別，包含提出收養母雞請求的斯克利鐸．布里安將軍，他們非常謝謝我為城市做出的每一件事，訓練居民對抗惡龍的團隊合作，分享我所購買的物資和牲畜，還有宮廷棋，對，大部分貴族最愛的還是消遣時光的宮廷棋，以及令人印象深刻的小狼。他們都說，回去自己的國家、城市內，肯定要替我的名稱好好宣傳，我的表現不負偉大的穆里哈先知的聲名。

只是在人群中轉了幾圈，我終究得依著禮儀，得來到斐德南伯爵前舉酒致意。我們說著表面的客套話，我冷眼看著斐德南肆無忌憚地比著宮廷的暗號手勢。

我很慶幸冬季壓下貴族們的攀比遊戲，斐德南大概也忘了他在蟲害災難中只穿著內衣裸著下半身衝到走廊，是我請保鏢臨時拿出大衣給他套上的。他的手勢都離不了「這個小滑頭」、「鄉下莽夫」、「只是僥倖」的輕視字眼。

反正是最後一晚，我很確定我們之後不會再相見了，大概吧。 我掛著微笑，把酒杯放下，當著他們三位比出手勢：「請繼續。」

貴族們瞬間面如土色，斐德南雙眼快掉下來，手都不知道該擺哪裡了。

「我一直都知道。」

我用左手食指滑過鼻下，輕敲眉尾，用暗號回擊。接著開口說：「祝各位明日順風。」




也是當天夜晚，我作了一個夢。

我站在黑色無波的湖上，我想，這曾經是湖。那好像是另一個夢，這裡曾經如風暴劇烈，但現在一切都平息了。

我看到很多條龍，是我在故鄉會看到的龍，長長的一條條的，小小的影子往遠方而去。我竭力睜大眼，尋找阿齊亞的蹤跡，但都不是。阿齊亞不在那些龍裡面。

龍群奮力地往前飛行，朝北，往遙遠的北方飛去。我直覺知道祂們往北方而行，我無助地看著、追不上，龍族越來越遠。

我流著淚醒來，卻不知為何流淚。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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