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怪專欄】人類狩獵者

　　 有一回我去西門町買東西，路過一間藏身巷弄中的宮廟。我眼角瞄到宮廟外掛著慶祝建廟一百多年——我有點小意外。因為通常能建廟百年，廟的氛圍是很結實莊嚴的，是要靠時間磨練才會有的厚實感。但是我望了一下，這氣場好像沒有到百年？我頗好奇的，於是敲敲門問裡面的主神。

　　裡面的主神大老遠就知道我來了，唔，該怎麼說呢，通靈者的氣場是很好辨認的，我們雙方都有「大老遠就看到你了，只是當面見還是得客氣一番」的默契。

　　主神對我解釋說，祂是接任的，上一位50幾年前就說要走了，上班厭倦了，想去其他世界進修。而祂剛考上公家單位的名額，就分配到這裡填位置。所以祂的工作資歷連百年都不到。

　　難怪。我就說嘛這個氣場和其他百年老廟就是不一樣。

　　我檢查當地氣脈，發現祂也太保守了只守住廟前那條街一點點的領域，好歹也處理半個鄉里好嗎？我說不行啦，祢有領上面的薪水欸（宇宙的能量），好歹也是有證照的是在怕什麼？多管一點啊，那麼保守也太浪費。

　　主神大翻白眼，嘀咕的說：「哎呦你不懂啦，這裡一帶很多資歷比我大的，祂們待的時間比我更久，我哪能隨便冒犯？」

　　「什麼啦，你的工作還要看誰臉色嗎？膽子這麼小要怎麼幫世界啦。」我很受不了，但是我又不能強迫祂幹嘛，我頂多就是看看氣脈和祂討論一下，給點意見而已。

　　後來我肚子餓了，在附近找間素食店來吃。

　　西門町這邊好多老房子，當天越黑，老舊房子與其中的物品的意識體——就像小精靈，從各種隙縫鑽出來，開始要覓食了。我不太喜歡在老房子的門廊下走，如果走廊有開店、有人居住是還好，祂們的注意力會分散。如果我獨自走，會感覺到被一大群黑黑的小東西盯著、想辦法貼上來，挺噁心的，即使我能防禦，我還是寧願走在車道外側。（能量潔癖）

　　離開宮廟不到五分鐘，我就感覺到天花板上有很大的東西在滑行——是一隻上半身像是人類阿伯，下半身像是蛇拖著濃厚深黑的瘴氣，祂的頭、肩膀、全都是大大小小的眼睛，真是大得不得了的精怪欸！

 

　　祂像是獵食者盯上我了，我裝作沒看到的繼續走，心底很驚嘆，立刻丟訊息給背後的宮廟主神：「喂喂這太誇張了啦！那麼大一隻！就在祢眼前的轄區爬來爬去！我覺得這太過分囉，怎麼不過來管！」

　　那位主神身心疲憊的說：「那隻就是待得比我久啊⋯⋯我的資歷好像還沒辦法⋯⋯我也不敢⋯⋯」

　　「吼，祢很沒用欸！」我不禁吐槽。

　　不過確實啦，那位主神的大小只有這隻精怪的1/5。而且這精怪身上數百數千隻小精怪與小意識體，如果沒有捕獲順利，就會在一瞬間像是打爆蟑螂卵，出現小蟑螂各奔東西的可怕場面。

　　這隻精怪感覺很狡詐，如果我有什麼動作應該會驚動祂。我想一下，試著把自己的氣場縮小、縮小——縮成很可愛的小朋友。為了證明給那位宮廟主神看，所以我把自己的氣場縮得和祂差不多小。

　　靈界眾生「看」到的物質界和我們肉眼「看」的是完全不同的頻道，尤其這種精怪，祂們就只能辨認「能吃的」和「不能吃」的差別。像是紅外線偵測器，只是偵測的是氣場。所以當我把自己的能量縮成小朋友，祂也是小小的意外。

　　接著我說話了，假裝很害怕：「人家、人家只是剛來這一帶的小精靈，祢是誰？祢好可怕喔。」

　　害怕會讓能量萎縮，這也是我故意欺敵的招數！只是我家指導靈（在另一個頻道）就露出死魚眼，真不捧場！幹嘛不稱讚我很可愛啊，而是露出「真受不了」的表情。

　　精怪猶疑地在我周邊打量，說：「我剛剛還以為你是人類呢，小傢伙。你的能量在這裡也太耀眼了，這裡有很多像我這樣的存有會吃掉你喔。」

　　「人家想裝一下人類嘛，就模擬了人類的氣場。哇，所以，祢剛剛真的以為我是人類嗎？祢怎麼敢對人類下手？人類很可怕的。」我繼續用奶音說，還散發崇拜的氣氛。指導靈們已經露出「我們不想管你了」的表情。

　　「哼哼，老子我何止敢吃人類的能量，我還和不少人類，像是通靈者簽契約呢。」這位精怪得意的說。

　　「簽契約？那是什麼呀？」我有興趣了，只是壓下興趣，繼續裝出抖抖害怕的聲音。

　　「很多的通靈人啊會渴望力量，既渴望力量又厭惡自己的無能為力。我可以找到那樣的人，他們的心中都會有一個黑洞。我會靠近黑洞觀看他們的恐懼，徘徊在他們身邊，我能看到他們崇拜的偶像，然後化身為那些形象，誘惑他們與我合作。我會給人類更強的靈通力，讓他們一部分與我連結，我就可以帶著他們的魂魄穿梭在人群中，看是要給人下咒、欺瞞人的心，使他們在混亂中愛上通靈者的客戶⋯⋯我可以讓這些通靈者生意興盛，代價就是讓我一口口吃掉他們的心和他們的魂魄⋯⋯直到他們往生為止，他們的身心都屬於我了。」精怪得意的說。

　　「可是北北，祢只和一個人類合作嗎？」我也默默在靈界挖祂的資料，看起來大致上屬實。我還不想表明身份，難得可以裝可愛還被認真看待。我想了解這隻精怪——附著的負能量和眾生幾乎讓祂成為「魔」了，我想知道祂眼中看出來的人類和世界是什麼樣，這對我來講，是千載難逢的田野調查。

　　「什麼話，我好久以前就在這兒啦，當這裡還荒煙蔓草連一棟房子都還沒有、連人類都沒居住的時候，只有原住民在狩獵時，我就在這裡啦。我到現在還有和四位通靈者合作哈，之前用過的人類也好多，我翻翻我的倉庫，實在太多了，我要算一下跟人類的合作次數。」

　　精怪的上半身鑽入老房子中，好像延伸到哪邊去了。祂蠻喜歡和我聊天的，對我沒什麼戒心，或者，是祂太高估自己了。

　　倒是長老（也在另一個頻道）探頭問：「屁屁，你怎麼還不把祂抓起來？越晚，祂的力量會更大喔。」

　　「等等，快了，我總覺得不需要靠蠻力來處理，讓我試試看其他的方式。」我說。我已經到了小吃攤也點菜了，我可以慢慢吃，慢慢看進展，也好示範給背後的宮廟主神看。普渡和教化才不是只有另一種方式，遇上能溝通的，其實更簡單方便。

　　精怪很快地回來了，拿出類似帳本的東西說：「大概245個人類，我有和300多個人類鬥過法，不過你看我現在還在這，就代表人類對我沒輒哈哈。」

　　「北北，祢真的好厲害喔！我從來沒遇過這麼厲害的眾生可以和人類交手多次！」我繼續用小精靈的模樣說：「可是，北北，人類不是有很多宮廟嗎？祢沒有考慮住到宮廟裡面嗎？」

　　我指向後面那家宮廟，裡面的主神大抖，祂也躲在旁邊看我演戲（也是露出「這人類也太厚顏無恥」的表情）。

　　「哦⋯⋯小朋友，該怎麼說呢。這真的是讓我很傷心的一個回憶。」

　　精怪突然落寞了，收起祂的記帳本，盤旋著像在苦思。「大概兩三百年前，當人類漸漸在這裡興盛繁榮了，有很多械鬥與戰爭，仇恨使我越來越茁壯，同時，也誕生了更多和我一樣、依靠吃惡意維生的存有。

　　「我們這一行啊，就是比誰兇狠，越強大才能獲得更好的待遇。我在無數的鬥爭中成了優勝者，獲得敬畏與敬拜。然而有許多弱小的存有——光明的或黑暗的，祂們無法靠一己之力在仇恨中活下，祂們只能投靠更大的力量，或者被吞噬。

　　「我終究啊，經過那些風風雨雨，知道弱小者的痛苦。我能感同身受，我想保護大家。所以你看，祂們都依賴著我，由我搜集各式各樣的能量，來分享給祂們吃。」

　　精怪指著祂全身上下的大小眼睛。「尤其人類的能量，人類能量最多最好吃了，所以我專門找人類下手，才能夠養得起這麼多的小朋友。不過，你看起來應該有自己的謀生之道，還可以獨自在街上謀生。我這兒很多小朋友甚至是被其他眾生吃一半、奄奄一息的逃出來被我撿到，祂們無法在街頭求生，我必須保護祂們。我和那些靠吃食眾生成長的同行不同，我不會吃小朋友，是祂們自願鑽入我的皮下與我共生。我非常厭惡大欺小，要吃能量就自己去爭取啊，要堂堂正正的！我既然有能力靠自己打出一片天下，就更該保護其他的小朋友才對！」

　　「祢真的很不一樣，我很佩服。」

　　這次我是發自真心的說。連指導靈祂們、背後的主神們都在專心聽我們的對話。畢竟靈界翻到的資料只有各種事件的前因後果，而沒有這麼詳盡的心路歷程轉變。

　　精怪大吐氣，「總之啦，我本來也是有考慮去考那個公家單位什麼的⋯⋯好像每一次我產生正義的心態時，我就會收到一封金色的信。上面要我先放下鬥爭與仇恨，先把自己外在的瘴氣撫平掉，大概就是清心寡慾個兩三週，接著就會有考卷般的東西發下來，開始做一些入世的測試，如果通過幾場考試——是很多場喔，每一場考試要準備的東西都不同，整體來講，就是叫我一步一步的釋放身上的負能量，讓我的能量越來越輕盈，最後如果我通過全部的考試——祂們就會給我額外的力量，會是比人類更大的能量，讓我來幫助當地眾生，就算是人類也可以幫。反正就是很強大的力量啦，我有看過一起考試的同行在通過最後測驗時，祂整個大變身啊，像是人類看的卡通那樣，呼的金光四射！非常厲害！

　　「⋯⋯可是，我資質不好，我考了好多次，每次都刷下來了，哎。」

　　精怪無奈的搖頭。「我考了五十幾次喔，每一次都全力以赴，每一次考都花好多年。但是啊有些題目好難，會要我們觀察人類啊，其他生命體的狀態，那我怎麼知道人類和其他生命怎麼想的呢？我周遭的人都在打打殺殺，什麼愛啊，珍惜，我怎麼知道哪種東西？我總是沒辦法給出祂們要的答案。

　　「而且啊，每次我卸下身上的小朋友，說我要專心幾年考試囉，如果我考上一定會回來保護大家——結果每一次失敗回來，都看到小朋友又被欺負了，大家都得因為我準備考試，再次流落街頭，甚至被吃掉。我真是太痛心了。」

　　祂說到這裡居然哭了，隱隱地啜泣。「我就想，好吧，看來我也只能認命了，我還是可以用自己的方式保護小朋友們，那我就回到老本行，吃人類的貪婪、恐懼、仇恨、慾望的能量⋯⋯讓我的能量更黑、更混濁，連通靈者都對我畏懼三分，當我勢不可擋，我就能獲得更多的能量來保護小朋友們，使祂們成長到足以回到街頭生存。我放棄了那些考試，又怎麼樣？我也是在幫這個世界啊，用我的方式。就算沒有金色的考卷也無妨了，我就是我，不需要誰認同我⋯⋯」

　　小湛我默默地瞟著長老，長老翻閱祂過去的資歷，沈思說：「嗯，祂心地不壞，只是地球的生態太複雜，升遷方式就很嚴謹，也不能說誰對誰錯。這樣好了，我們給祂簡單的考卷，是其他星球的原生種升遷考卷，應該能符合祂的需求。看來我們需要調整升遷方式的測量表。」

　　我還是繼續小精靈的模樣說：「嘿北北，我真的很喜歡祢喔，雖然祢看起來很可怕，但是我真的很高興今天有機會跟祢說話。如果呀，我假設喔，有一個方式可以讓祢變得更強，讓祢不需要再利用人類了，祢會想試試看嗎？」

　　「如果能讓我變得更強，有更多的資源保護脆弱的小朋友們，我當然願意啊。」精怪不假思索的說。

　　我從長老的頻道抽出一張替祂量身打造的考卷：「那我這邊有個表單可以填寫一下哦，祢現在就可以試試看。就算扛著祢身上的小朋友都沒關係。」

　　「這是什麼啊？我真的會寫嗎⋯⋯」

　　精怪猶豫地打量，試著填寫看看。「嗯？這好像我以前寫過的考卷，但是不太一樣？」祂很驚喜又狐疑地檢視。

　　「我們把一些淨化程式放在考卷中，祂邊填寫就能淨化自己，包括身上的存有。」長老解釋，邊摸摸我的頭說：「屁屁啊，今天你的反應真不錯喔，你和祂的討論給了我們一些檢討和改進的機會，這次的聊天實在太值得了。也許我們要向你學習。」

　　精怪專心地寫考卷時，我也終於能專心的把剩下的飯菜吃完。看起來我今天扮演的小精靈偽裝真是天衣無縫啊！我也很開心！

　　最後當我吃飽，要走去捷運站時，發現精怪的身體已經白了一半了！哇，也太快了吧。

　　「嘿，小朋友，雖然不知道你是誰、從哪來的，但是我真的很謝謝你。」

　　祂捧著快寫完的考卷，一臉男兒淚不輕彈的忍著說：「祂們——剛剛有誰傳話說，當我寫完這份考卷，我就可以從地球畢業，以及帶著我身上的小朋友們。祂們說，我可以到火星還是其他地方，重新開始一段旅行。我的力量可以更加發揚，保護需要照顧的孩子們，帶領孩子們長大。我將是一名保護者、開創者，我不需要再壓榨誰而獲得力量，我能自給自足。祂們說，我值得這份禮物。」

　　「太好了，我真替祢感到開心！」我也感動到要哭了。欸對了，我還想問一件事。「那現在還跟祢合作的通靈者們會怎樣？」

　　淨化中的精怪看看自己身上，彷彿雲煙快速蒸散的黑氣，無所謂的聳肩說：「那些人的魂魄與力量就還給他們了，但是沒有我的協助，他們的靈通就會消失了吧。或者他們就得找其他同行簽約了。那又如何？那些人類本身就有些問題，也不干我的事了。」

　　說的也是啦。

　　我們揮揮手告別後，我對背後的宮廟主神說：「嘿～～祢看看，我裝成小可愛就可以普渡這麼大一隻欸，祢加油啊。這附近好像還有幾隻大的，祢自己多磨練啊。」

　　「好啦，哎，看起來能量大小真的不是問題⋯⋯」祂嘆氣。

　　「膽子的大小才是問題，祝祢順利囉！」我說。

　　而長老也飄去那位主神旁邊發名片說：「有需要可以Call我們一聲啊。」

　　哈哈，有長老的支援應該都沒問題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