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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9月10日 星期四

【回溯】蘑菇與母親

  我在台北花了好幾個月處理一段關係的掛鉤,也畫過幾張圖處理過,仍然感覺到對方的能量不時哀怨地跑過來。我實在想不到任何理由去回應對方,雖然我能看到前世今生的關係,也是找不到問題所在,但是至少平常有在運動、靜心,專注自己,所以也不算太困擾。只是有種藕斷絲連太不乾脆的煩悶。

  這次來台南和朋友談到這件事情,突然間我想起一段前世關係——我和對方是母女,我是女兒,而我在那段親子關係中感覺到強大的恐懼。

  真是奇妙,我也好生詫異,為何我獨自在台北卻無法窺見這份前世?Mulo才說,因為這段關係的壓力實在太大、太沈重地幾乎使人窒息,我需要有旁人支持才能往內探索。身體會在準備好的時候,釋出課題,真正地解決問題。

  好吧,拖了那麼久也真的該解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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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個故事發生在歐洲的15世紀,我們是平凡的農村人。 

  事情發生在我16歲的時候。我的母親失明了。

  母親是漸漸地喪失視力,他非常喜愛吃一種蘑菇,但是醫生已經囑咐過那種蘑菇有些毒素,會造成眼睛的損傷。但是無論我如何阻止,母親貪求那股特殊的味道,彷彿上癮般難以戒斷,只要我去工作、忙於家事,母親總有辦法跑入森林找到那種蘑菇,曬乾後藏在裙子口袋中,不時拿出來咀嚼一兩口。他總是說:「沒關係,讓我吃一點就好,一天吃兩口就好,不會那麼誇張。」

  如果我太強硬地阻止,母親反而會放聲大哭尖叫:「我人生只剩下這件事情可以期待了!自從你父親死了之後——弟弟也死了之後,我已經失去對世界的希望了!只有這些蘑菇可以讓我放鬆,讓我開心起來,讓我覺得上帝還是愛我的,你為何要剝奪我人生的樂趣!你捨得對母親如此殘酷嗎!」

  接著他會激烈的一系列人身攻擊,講話非常難聽,各種翻舊帳,他對我的忍耐、他的委屈、別人對他的看法等等,全都丟到我身上來要我承擔。當他兇暴起來指責的方式,甚至讓我懷疑,我們之間究竟有多少深仇大恨?他似乎沒有想過我的受傷與難過,也沒想到我的為難之處,只急著要我瞭解他的感覺,他的感覺是全天下最重要和急迫的事情。

  我也只能忍耐,畢竟他是我的母親。除了退讓,我別無他法。

 


  我的父親是教會中頗有聲望地位的人士,父親在我八歲因病去世,父親特別囑咐我要多照顧母親和弟弟。承蒙父親的光環,我們一家受到教會很大的幫助,教會願意借我們錢舉辦葬禮,有很長的時間能夠還款。我會去唱詩歌,固定時間作禮拜和禱告,我也經常和年齡差不多的同村女孩去各家牧場照顧牛與羊,忙著做乳酪、種植作物、曬乾草、幫農家釀酒做醃漬物等等。母親本來也有縫紉的工作,也讓他有餘力照顧弟弟。爸爸死後三年,六歲的弟弟和朋友去溪邊遊玩溺水夭折之後,母親的世界就崩潰了。

  因此醫生建議我們每一餐吃一口蘑菇,減少失親哀痛之苦。同時醫生也叮囑,持續吃不能超過三個月,量也不能過多,經常有人因此陷入瘋狂做出可怕之舉。我謹記父親的遺言,我努力地振作打起精神,蘑菇只吃了一個禮拜就結束了。我不喜歡那種恍神、輕飄飄、暈眩,太多強烈的色彩與光的副作用,這使我無法清楚地做事,經常一回神一天就過了,如果我沒工作就沒收入,我們都是日薪,經濟上的壓力使我強迫自己振作起來。

  但是母親沒有,蘑菇讓他狂喜,讓他以為 /自我催眠 父親和弟弟還在家裡生活。母親的縫衣台蒙上厚厚的灰塵,而我只得負擔母親那份的工作量,我得想辦法籌錢固定上繳,不然教會的人會來敲門提醒,提醒母親父親和弟弟已死,然後母親又會進入歇斯底里的悲傷與瘋狂,不哭鬧個兩三天絕不罷休。

  我還是想辦法阻止母親繼續吃食蘑菇。剛開始母親會把蘑菇曬在屋頂,我會爬上屋頂把看到的蘑菇通通丟入爐火中;接著母親會把找到的蘑菇曬在我很少走的路上,我聽到鄰居通報也趕過來把蘑菇丟入溪水,但是當我工作一忙,母親總是會找到機會處理蘑菇,我實在防不勝防。

  我只能賺錢、賺錢,不然教會警告會沒收我們的房產,我失去了和朋友相伴的閒暇娛樂,也只能讓母親繼續沈迷在蘑菇的幻覺中,不然我還能做什麼?沒有人願意照顧瘋掉的女人,只有他的女兒。


  五年的時光,母親已經因為蘑菇而不似正常人的舉止,他經常對空氣喃喃自語,甚至在路上脫掉衣服跳舞唱歌,他沒辦法再專心工作,他經常在森林中穿梭尋找蘑菇,最後兩年他完全失去視力了,本來還能感受光,後來連光線都消失。他不敢出門也無法再採集蘑菇,他只能躺在床上尖叫和哭嚎——說上帝拋棄他了,鬼魂來索命了!

  母親出現強烈的被害妄想,認為他摸黑撞到桌子就會跌倒撞到頭部而死。或者,他認為鬼魂會裝成活人靠近,準備勒斃他;如果我沒有一次性將他的餐點餵完,那麼吃一半的餐點就會被森林詛咒長滿黴菌,使他吃了之後死亡……他有各式各樣的死亡恐懼。

  我只能坐在床畔安撫,邊縫紉邊和母親對話,吃著他吃剩的食物,證明我不會害他。但是到後來,母親都會對我破口大罵,罵我不懂他的苦、他的悲,他要蘑菇!而我就像是地獄來的惡魔享受他的絕望,我辜負父親的承諾,我正在傷害他——這些話真令我難以忍受!我只能含著淚忍下這些委屈,邊掉淚邊繼續縫紉,邊聽著母親對我的詛咒和恨意,還要想辦法堅強起來,撐起這個家。 


  幸好村人們是良善的,大家知道我母親瘋了,會輪流帶食材或者做好的餐點來我家。連我的老闆們也會把簡單的工作帶上門,讓我能在家裡邊照顧母親邊賺取薪水,即使薪資只有過去的十幾分之一,教會也同意我再延長還款。我受到大家非常大的幫助,這使我仍對世界滿懷希望,我也試著鼓勵母親,但是他只活在自己最可憐的處境中,罵我不懂他的悲,我肯定是在嫌棄他、對他幸災樂禍,我看不起他,我和其他惡魔都想殺了他,所有人都在合謀計畫他的死亡…… 

  如果家裡有客人來探望,他罵客人的方式會嚇跑大家,我終究不忍,也只能在人們到來時給母親一片蘑菇,當他吃了蘑菇就恢復成過去那善解人意的婦女了,即使還不敢下床,至少換得我們短暫的平靜。

  而我還年輕貌美,正在適婚年齡,有些男孩會藉由替家人送物資的藉口來我家逗留,我們隔著籬笆像是普通的青少年羞澀的笑鬧,當床上的母親聽到我歡快的聲音,他又會瘋狂起來——他認為我不該快樂!我應該要為了他的處境而悲傷,我要和他一樣痛苦,當我顯得輕鬆自在,都是在諷刺他的無能為力。他會在床上歇斯底里詛咒我和詛咒所有來訪的人,我只得趕快跑回屋內安撫他,或者再塞給他一片蘑菇。

  我實在心力交瘁。如此強烈的情緒勒索,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母親的控制欲越加高漲,疑神疑鬼,意圖切斷我與村人的關係,他不許我有工作、不許和他人交談,我不該成功與快樂,我必須天天跪在他的床前替他禱告、可憐他、憐憫他,替他哭泣,我不能比他好,我是女兒,我本就應該承受他所有的一切,甚至,要把我僅有的部分都奉獻給他。孝順母親,是理所當然的。

  母親那些話早晚會害我變成另一個他。好多次我都在認真思考,我應該把母親背到溪邊,然後我們一起跳下去算了。我也差點拿起蘑菇吃下去,最好吃到我跟著一起發瘋。我的精神瀕臨崩潰,我再也無法忍受了。

  我渴望自由,於是我下定決心,把一天當中他需要吃喝的水與麵包放在床頭,接著我出外工作,我想念太陽,想念人們的話語和陪伴,我受夠了!就讓母親躺在家裡尖叫吧!反正他也不敢下床,他以為床之外的地方都是地獄,一不小心就會跌入燃燒的業火中。但是家裡是安全的,沒有誰想對他怎樣,他得自己想辦法!

  村裡也有許多失明的人們,像是終身打掃煙囪的工人最後都因為塵埃而視線模糊,但是他們仍舊摸索著找出生活的動線,甚至還可以和正常人比賽跑。這些退休的工人行動矯捷地看不出失明,他們依然對生活充滿希望,這些工人的家屬沒有一個像我痛苦勞累。我向這些人尋求意見,我真的很想了解失明的人的恐懼,以及他們眼中的問題,我想盡辦法要幫助母親。

  他們也告訴我,黑暗不會使人恐懼,黑暗只會讓人寧靜地看見自己裡面的脆弱。如果我的母親被他的脆弱擊倒了,那不是我的錯,我也不需要跟著被母親的脆弱擊倒。 

  很多平凡人具有靈魂的睿智與明理,他們支持我找回我的時間和主導權。於是我明白告訴母親我外出工作的時間和回家的時間,尿壺和食物都在固定的位置上,所有的擺設都沒變,危險物品都收起來了,我外出工作前會確保他一切平安,除了蘑菇,對,我不會再給他蘑菇了,他已經吃夠多了。我會把門上鎖,他不必想再去森林找蘑菇。當然,我也請鄰居替我觀察母親的狀態,把家裡鑰匙交給鄰居,真有問題請他們緊急幫助,我需要鍛鍊母親的意志,希望他還能有救。

  我就像飛出籠的鳥兒享受久違的自由,找回人際、工作自信,以及終於能夠繼續償還教會的欠款,還有我的生命應得的一切。我每天回家都看到躺在床上哭累哭癱的母親,我很難過,但是我不得不如此。鄰居們說,母親真的不敢下床,連移動都不敢,他們真不知道母親如何給自己創造這些驚心膽戰的恐懼,是他們生平未見。


  一週後,母親終於放棄各種咆哮與詛咒,因為無人回應。過去我總是在他狂罵的三句內奔過去安撫他,他也期待有個對象聽他罵。鄰居說,母親終於安分了,希望母親可以好好地向上帝禱告,那些惡毒話語聽得鄰居膽戰心驚,希望上帝別因為他的褻瀆真的懲罰他,他也是夠可憐了。

  母親在我17歲的冬天過世了,就像許多虛弱的人因為感冒、咳嗽而結束一生。最後的那幾天他突然清醒了,眼神明亮地彷彿能看見我,但是他其實看不到。他對我懺悔,說他似乎一直活在夢裡,他好害怕被遺棄,他似乎說了很多不該說的話,希望我原諒他……我握著他的手說,「我原諒你了,我不怪你。我們都知道你很痛苦。」母親哭了,他擁抱我,我抱著他弱小的肩膀安慰,最後他說:「我還有小小的請求,蘑菇,我想再吃一口,可以給我嗎?」

  我那點欣喜和滿足又消失了,我嘆口氣說:「外面在下雪,這個季節沒有蘑菇。」但是母親繼續追問,他不放棄地說:「家裡應該還有,其實你也會吃吧?別騙我,只要一口就好,我好懷念那種感覺,我想念蘑菇……你別藏著,你知道我需要。」

  而我決定關上門,讓他失望。他不信任我,認為我和他一樣,也讓我對他失望。當母親哭完了,累了,我再回到床邊陪他。沒有蘑菇的幻覺,母親也不再兇暴罵人了。只是他依然怕黑、怕無人陪伴。我持續地想,早知道,我應該更有警覺和果斷的切斷他與蘑菇的關係。都是我太軟弱到讓他得寸進尺,讓他沈迷於蘑菇的效用使他失去視覺,甚至讓他失去所有朋友。

  至少,我還保有我的朋友與人際支持。 

  當母親過世後,我深深鬆了一口氣。而我終究無法憑一人之力還款,家裡的房子自然轉移給教會使用了。我沒什麼留念,這個家充滿太多勒索、恐懼、詛咒、被傷害而破碎的心。我很快地與鄰家少年結婚,我的丈夫是一名學者,我們從小一起長大,他把我照顧母親的辛苦看在眼裡,能夠體諒我,對我而言就是非常大的精神支柱。我很願意和他浪跡天涯研究各種珍稀植物,我們沿途照顧許多孤兒和可憐的窮人,我並不覺得辛苦,畢竟我已經待在一間房子裡面夠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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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現代來,當小湛我完整地想起這個前世才發現——哇喔,難怪我當時會無法認受這段關係而決定劃清界線,因為對方的激烈、無理取鬧、被害妄想與責怪話語通通是那輩子母親的翻版!這是一股深藏的習性吧。 他確實也是一再地爆炸,然後抱歉,爆炸,每一次的爆炸都比上一次的話講得過份。好像只要有抱歉,我就該原諒他。

  而且對方很自然地認為「你本來就應該感受我的所有委屈,你應該要最理解我才對」。

  不不不,這輩子我們沒什麼親情糾葛,只是有緣聚在一起,不代表可以來個情緒勒索。那輩子我忍夠了,甚至我往內觀察看到當時身為女兒的恐懼——「如果我不滿足母親的感受,我就是在辜負父親的承諾。」我會強迫自己照顧他,而今世我們之間的互動,也確實是我在主動聯絡、慰問,可以說,無意識中我也在重複扮演前世女兒的責任感吧。

  就算真的有母女之愛,但是如果其中一方沒有好好珍惜,只有無盡的責怪和無盡的承受,即使是愛也會耗損光的。長照真的不是容易的事情。

  當對方展現過去母親的兇狠時,我的理智瞬間斷掉。我也很驚奇我居然無法再忍耐了,我一直以為我很會忍。 甚至有段時間,我感覺到對方飄來很深的恨意——這又令我難以置信,朋友之間怎麼會有如此巨大的仇恨?說出不該說的話是他,他恨我什麼?

  也慶幸我們這輩子沒有更密切的關係,曾經有過美好的回憶就好了。

  後來在朋友的引導下,我持續安撫前世身為女兒的愧疚和恐懼感,處理前世母親帶給我的壓力與悲傷,掛鉤才漸漸地融化掉,讓我感覺到誰都不欠誰了,對方的能量終於沒有跑過來了,可以很清楚地擋在外面。

  這輩子我只想要照顧好自己就夠了,其他人請各自加油吧!

  曾經照顧他人,照顧到忘記自己,真的太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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