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鐸走向他們,站到法瓦薩的身側。「多麼令人深思,我們需要好好地沉澱下來思索你與法瓦薩的論點。很高興你能為巴爾塔帶來嶄新的觀念。」
潘鐸的禮貌拿捏得宜,使帕格略席無從判斷究竟是虛應或發自內心。他突地感到厭倦,自己和這些人何必把他的返鄉之旅搞得像打仗的前置策謀作業,非得斤斤計較。但最好還是把握這個下臺階的機會。「謝謝您的指教。」帕格略席頷首致敬。
「好好休息吧,我等仍有議程要繼續。」潘鐸客氣地說,他及時的打岔以阻止法瓦薩為目地。身後的法瓦薩怒目相識,欲言又止,最後仍不甘願地對帕格略席下戰帖:「往後我們多得是機會討論你迴避的現實重點。」
「最好別選用餐時間。」帕格略席真心地回應,這番折騰搞得他胃口盡失。
迪辛歌跟上潘鐸和法瓦薩,弗索安隆則投給帕格略席深思熟慮的微笑。圍觀的人群散去,這場當眾較量是如此稀有的經驗,引發各別熱烈的討論。帕格略席無心理會人們的觀感,他瞥向照樣覓食與研究的神族,不禁搖頭。
「你講得很好,帕格略席。」馮特爾激動地讚許,「你化解埋藏在我們心中的眾多疑慮。沒錯,我們都在仇恨的迴圈中打轉,而你發現了出口。」
「我發現的時間不比你們早。反而是剛才,幸好有你阻止我,馮特爾。」
帕格略席低聲感謝,他的頭仍因憤怒過後發脹地不舒服。馮特爾回想剛才的場面心有餘悸。「法瓦薩知道你無法談論艾凱伊瑞,我原本也這麼認為;但是你突然變成另一個人,讓我刮目相看。」
帕格略席苦笑著想解釋他方才奇妙的心境轉折,然而瑞葛羅亞踏著悠然自得的腳步迎面而來。「馮特爾,抱歉打擾你們的談話。不介意我私下和帕格略席聊幾句?」
馮特爾識相地退開,帕格略席無奈相迎。「您好,瑞葛羅亞。」
「我撿到的小朋友果然不同凡響,表現得也夠讓人欣慰。」瑞葛羅亞打量比他高上許多的東域統領,「親愛的,你比斐邑德可靠多了,今天他應當帶著你謁見王才對。」
「我可不敢搶了斐邑德的鋒頭。」帕格略席透過瑞葛羅亞的肩膀注意離開的內閣成員。「法瓦薩一向如此?」他語帶擔憂。
「法瓦薩的說服能力嗎?他很有天資,卻比不上你。」瑞葛羅亞比著手勢,示意帕格略席隨他散步。「潘鐸曾經向法瓦薩提起此事,大概是嫉妒促使那小子找上你。」
「我無意冒犯法瓦薩。是他的錯誤引導……」帕格略席立時住嘴,想起正在和誰說話。「抱歉。」
「你剛才說得夠多了。」瑞葛羅亞促狹道,「沒錯。法瓦薩是潘鐸的學生,他們師脈相承,真無可奈何。迪辛歌頂多僅能干預法瓦薩的行動,我們需要更多人才來拮抗。」
帕格略席一頭霧水。「迪辛歌也有王室血統,她的地位與法瓦薩有所差距?」
「啊……對了,你不曉得,當然了。」瑞葛羅亞刻意停頓,露出神秘的微笑。「那是很隱密的話題。斐邑德今天也會見到法瓦薩的秘密。回去問他們。我可不能剝奪大家的樂趣。」
帕格略席放棄追根究柢,自顧自地推論:「我約能猜出造就法瓦薩這般性格的理由。史上金髮的龍裔屈指可數,裘諾的血統太引人側目,繼而聯想起裘諾和雷諾艾洛修納的關係,他大有可能遭受不平等待遇。然而法瓦薩能夠選中為內閣,證明他不只聰明,更能圓滑地處理人際關係,得到群眾的推舉。」
瑞葛羅亞點頭未有評論,帕格略席也就保持沉默,兩人沿著蔓生濃密的樹叢並肩而行。一些卵石鋪成的地磚取代草地,好讓清淺溪流穿越縫隙,而他們走在卵石鋪整的幾何圖騰中不至於沾濕褲管,又能感受到沁涼水氣。
恆溫的巴爾塔將冬眠效應降至最低,長久居住在此人的達瓦莫人甚至已擺脫冬幽季的睏倦,因此農作等勞動仍舊得持續以供應日常所需。午餐過後人們三三兩兩地離開返回工作崗位,內閣人員僅剩瑞葛羅亞在此。
「偏執。」
瑞葛羅亞故意選在人少的時刻,用歌唱般的口吻戲謔:
「男人女人、老人小孩,性向與時間是天生的區別、物質化的表徵。和每一株草、昆蟲與動物毫無差別。」他揚起深棗色的袖袍,「在部分性別問題中,法瓦薩與弗索安隆代表男方,我和迪辛歌代表女方,讓潘鐸做判決。」
漫長的散步繞完半圈廣場有餘,瑞葛羅亞站定,揚起下巴要帕格略席好好端詳自己。
「龍能夠任意變化自身改變性別,選擇也了無新意。偏執。聽我說這個詞,中性不好嗎?神族幾乎等同中性,他們性徵差異不大,那很不錯,薄弱二元化對立。」瑞葛羅亞眼中閃爍著樂趣,「我的說法會很新奇嗎?不,別認真地庸擾你的腦袋。自然界有許多範例,一棵果樹可以同時擁有雄性與雌性花朵,有些魚會在競爭中改變性別謀求平衡,它們不怪,怪的是我們的想法。」瑞葛羅亞手指叩著腦袋,帕格略席思量他拋來的議題。
「但那畢竟是低等物種。」
「低等,很好,就有所謂的高等物種。你也陷入我剛才講的偏執陷阱中。」瑞葛羅亞晃著頭,額上的龍血銀與耳墜跟隨動搖。「天才與瘋狂呢?差距的界線在哪裡?你懂我的意思嘛?一連串的問題總是讓反應遲鈍的傢伙困惑,某些龍說我瘋狂,我視之為超脫凡世的稱讚;非常有趣,若你也能習慣用超然的態度面對問題呢?我想你有這份天資。」
「我大概承受不起。」帕格略席尷尬地回應,「我認為您是哲學家。」
「哲學家,哈。」瑞葛羅亞大笑,掌中變出一顆輕薄透明的玻璃球。「真好聽的恭維,依然包不了其中意涵的歧視性。因為不懂,不瞭解而嘗試自圓其說——吶,世界為我所生。」他平倒掌心,玻璃撞擊卵石地應聲碎裂。
「可惜嗎?圓是多麼美麗的幾何形,你毋須刻意教導,眾有的文化都知曉應該如何打磨圓形:大的,小的,玻璃,木頭,橡皮,灰泥;更精緻點的,鐵、鑷、鉛、鋁、銅錫合金、銀、金。」瑞葛羅亞隨著話語飛快地更改掌中握著的材料,不停讓球掉落。接著他盯緊帕格略席。
「亦如原始純淨的:『光』。」
一抹圓渾光亮乍然浮現,帕格略席不適地瞇眼。瑞葛羅亞手指一轉,光芒與滿地物品皆消失無蹤。
「無論重心內外,圓皆為中性,是每個生命的本質。生活負責將圓擠壓變形,使它破碎,偏執,然後選邊站。」瑞葛羅亞掛著燦爛笑容,欣賞帶給帕格略席大量訊息之後,他臉上的表情變化。
「你能摸著玻璃破裂的邊緣保證不被它刮傷嗎?噢,帕格略席,不只有你想觸摸真實,真實太痛了,也被這世界滿滿的藉口撕裂得千瘡百孔。你應該站遠一點,尋找當初讓球落地的蛛絲馬跡。當然別忘了把你的球拿離傾斜的陡坡。剛才你差點把它推下去了。」
「那顆球倒是沒有您想的完美,瑞葛羅亞。我想它已經被磨成雞蛋似的圓錐,滾一會就繞回來。何況坡地還能經過人為調整呢。」帕格略席順著話題打趣,瑞葛羅亞滿意地淺笑,拉著他掉頭走往來時路。
帕格略席猛然驚覺瑞葛羅亞竟變成他的模樣,而他自己,帕格略席低頭端詳全身無法苟同的棗紅長袍。
「借我和神族們搭訕,他們看起來很有趣。別擔心,我會履行東域統領的職責,傍晚前你記得回去即可。」瑞葛羅亞連聲音都模擬得太過相像,使得帕格略席頸後寒毛直豎,他忍不住開口:「那我該怎麼辦?我是說這身——」
謝天謝地,帕格略席慶幸仍保有自己的聲音。
「離開大廳堂你就能解脫了,親愛的大臣。」瑞葛羅亞把他帶回馮特爾身邊。帕格略席瞪著瑞葛羅亞披著他的外表接近神族,雖然他不認為那是好主意,卻也莫可奈何。
「嗯……我剛才有看到你們倆變換的瞬間。」
馮特爾強忍爆笑地瞧著偽裝的瑞葛羅亞,「接下來您的行程是什麼?」
帕格略席用力揍向兒時玩伴的肩頭,馮特爾揉著痛處,笑得眼淚都快掉下來。帕格略席扯著他走往海岸。「過來帶路。告訴我塔麗娜絲在哪裡,還有艾蒂卡與她父親住在一起嗎?」
。
約列茲爾雙手枕頭,躺在圓弧屋頂舒服地享受涼風與暖日,一陣逆風使他面向坐到身邊的男子。「凱拉革,這麼多天你上哪了?」
「處理來自四面八方的問題。」凱拉革大吐怨氣:「一群無聊的傢伙頻頻詢問進度,想知道究竟該如何處理斐邑德——當阿亞薩堤索和伊斯瑪表態支持,簡直把話題炒翻了!無關政事的風精在我耳邊騷擾不停,逼得我發訊把每條龍都臭罵一頓他們才肯收斂,簡直是無妄之災!」
「我在烏蘇里約也相差無幾。」約列茲爾寄予同情也強忍笑意,因為凱拉革又煩躁地揮著耳邊,彷彿有無數惹人厭的蒼蠅騷擾著他。
凱拉革瞪視。「約列茲爾你再繼續笑吧,我已經提出要你幫忙分擔我的工作的要求,潘鐸已經答應了。」
約列茲爾的笑容軋然而止。「你別開玩笑,我效忠娥蘇安姆,即使來到巴爾塔也一樣,潘鐸憑什麼指使我?」
「那麼埃瑟很快就會通報你了,做好心理準備。」換他露出幸災樂禍的表情。
「喂——凱拉革!」約列茲爾氣得跳腳,「我還得顧著使者們呢,攜帶訊息的風精可不能鬧著玩,你別亂扯後腿!如果我真的得接下這工作,未來的交接呢?事後我依然得回到烏蘇里約擔任訊使,到時候訊息糾結得一團亂該如何是好?」
「你還是這麼容易上當。」
凱拉革瞧他宣洩完一連串抱怨,約列茲爾聞言安靜下來。「所以是假的?」
「我不會把事情留到未來複雜化,所有的八卦問題先處理好了才有空找你。」凱拉革輕鬆地接住他惱羞成怒拋來的瓦片。「別幼稚了,約列茲爾。告訴我外族的動靜,他們有透露什麼?」
「你指哪方面的?」約列茲爾不滿反問。
『關於逃跑,策謀,不懷好意的蛛絲馬跡。』凱拉革轉換語言,表情也變得嚴肅。『你應該記得外族的各種語言吧,有提到密語之類的嗎?他們哪可能乖乖地任憑安排?』
『卡列伊特斯和妮蒂安達曾經在雪山中談話。』約列茲爾不甘願地承認,『兩名魔契者都表明清白,我覺得可信度頗低。倒是阿瓦瑞斯有論述里歐的死亡原因,值得參考……』
龍本身的聰敏配上訊使訓練出來的記憶力,使得約列茲爾能夠鉅細靡遺地完整描述整場對話。即使如此凱拉革還是認為不夠,他指定約列茲爾必須完整交代自從烏蘇里約城以來,碰觸外族開始就聽得的任何支字片語。這項要求令約列茲爾臉色大變。
凱拉革嚴格地指責:『我記得跟隨雷諾艾洛修納之後我所聽聞的每一件消息。假如你連那點時間中發生的事件都記得不甚熟稔,我會訓練其他龍擔任烏蘇里約的訊使。』
約列茲爾苦著臉認錯。『我盡量。』
於是他又重頭說起。一整天下來,約列茲爾開始感激喬卓封鎖風精使他能夠略過大半描述。當他仔細地還原談述里歐的事故,凱拉革皺起眉頭。
『動機。妮蒂安達符合以上條件。然後對話——巴鐸安提及紙筆,再來就是連串振筆疾書和斷續的交談。你真是粗心,沒有連貫行動嗎?希格和歐瑞米奈斯有向我提及類似的狀況,在爾泰爾靈導等人也曾有如此行徑。』他嘴角揚起冷笑。
『夜子們很聰明,懂得換文字規避風精,可惜仍小看我等的聽力。縱使喬卓的封鎖讓線索斷了一塊,也不難拼湊疑點。有趣的是後來艾斯格方捨棄書寫由卡達修利亞方取代運用,也是算計的轉移嗎?豎起你的耳朵,約列茲爾。他們耐不住寂寞。當下次書寫開始,就是奪取證據的時機。我們可以盡快算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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