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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6月24日 星期二

圜故事集。沙之曲篇(97)

  正大光明地盯梢人並非難事。帕格略席抱著這樣的想法,加上巴爾塔有群龍的鎮守,他很樂意將返鄉視為難得的渡假。神族對帕格略席而言夠熟悉的了,當時他就是為了傳封信在神族城市而結識炎熾。雖然今日被託付看守兩位神族,帕格略席或多或少還是覺得沒必要。其一是為了炎熾和克蕾蒂亞的安全著想,群龍對外來者總是不友善;其二則是,帕格略席覺得依照自己的地位擔任此行動,實在太大才小用。而在坦勒斯與斐邑德離去不久之後,帕格略席不得不再修正第二點的觀感:

  他太高估兩名神族的智商了。

  此刻,克蕾蒂亞正捧著肚子,當她的胃發出第一聲咕嚕嚕的叫響,帕格略席就在理智邊緣招架她任性的嚷喊,直到克蕾蒂亞絕望地發現她無法拖走高大的達瓦莫男人,便扯著他的手臂蹲在路邊抽噎;反之,半身掛在牆上的紅髮少年仍置若罔聞地研究古代遺跡,身邊再如何吵鬧,頭都沒有抬過。

  「人家好餓啦!」克蕾蒂亞涕淚縱橫地著抗議,帕格略席則把燙手山芋丟出去。「請央求眼前這位禍首。」

  「炎熾——!」
  「哦,喔……等等……關連性有問題……妳好煩,自己走回去啦。」

  「帕格略席——!」

  「兩個一起。」帕格略席口氣強硬。他想等這兩位神族自行解決問題,然而克蕾蒂亞似乎對炎熾的泰然處之到了麻木的階段,依然針對帕格略席給予精神上的吵鬧,更不用說專心得渾然忘我的炎熾,他根本樂得把麻煩教給帕格略席頂。

  最終還是帕格略席忍無可忍地出手揍了他們倆的腦袋,才結束這場毫無意義的拉鋸戰。

  帕格略席不禁後悔他早該這麼做了。

  「……我們要去哪裡?」揉著疼痛的腦勺,炎熾意識到這條路與回去的方向相反。

  「有人餓了,所以要到臨近的廳堂填飽。」

  帕格略席仍抓著少年的後領不放,他從炎熾不甘願的舉動及張望的貪心眼神中得知,這小子隨時都在等待機會逃脫、研究最鄰近的牆面。至少克蕾蒂亞不必讓帕格略席拎著走。她仰頭瞧著逼近的長簷建築。「廳堂?聽起來有很多人……龍!很多龍也會在那裡嗎?」她一時想起驚惶地問,試著掉頭卻被拉回來。

  「不過是聚會場所,怕什麼?若龍對你們出手也太無聊了。」帕格略席喃喃念著,覺得自己像是一頭抓緊兩隻滑溜鮭魚的熊,上岸前絕不能鬆手。

  「這聽起來不太好,你確定?」炎熾跟著緊張起來。

  「原來你們還會擔心嘛,真是好消息。」帕格略席挖苦道,穿過弧面的拱門,走入寬闊的草地廣場。久未見人影的巴爾塔居民有大半在此,近百人見到兩名髮色艷麗的訪客皆面露驚訝,帕格略席繼續將神族帶往建築物。他想像著把魚端上桌的畫面,可惜周邊人並沒有熊一般的垂涎三尺。他真想好好嚇唬這對折騰他的麻煩鬼。

  「廳堂」照字面解釋像是封閉的室內場合,事實上只有一堵泛著柔光的鏤空牆,其餘三方全由廊柱支撐可自由穿梭其中;長餐桌置於中央,擺滿佳餚任憑取用。人們能選擇屋簷下舒服的臥椅休憩,靠著矮牆陽台談笑,或在露天草地席地而坐。雖然是場午餐,卻彷彿宴會盛大且更輕鬆自在。

  炎熾直盯著那面五光十色的精緻花紋牆,而克蕾蒂亞的肚皮再度發響。兩人雖看著相異的事物,目光流露的渴望則相差無幾。帕格略席知道他們的目標,瞭解對方的底細就像繫上韁繩,於是鬆手。

  「隨便你們要做什麼,我在這裡等著。」

  他語未落,兩人飛快行動,什麼害臊、膽怯與猶豫皆拋之腦後。帕格略席搖搖頭,早知道如此好打發也毋須在街口折騰這麼久。他從盤中挑了兩個糕餅將就著吃,一隻手拍向他的臂膀。

  「帕格略席?真的是你!我還以為看錯了!」

  「馮特爾?」帕格略席回首,驚訝地端詳這位蓄著鬍鬚眼神明亮的男子,不確定地從聲音評斷出身分。

  「對!我們幾圜不見?少說也有三十圜!不,四十圜?那回還是我去諾卡曼提斯城找你呢。」馮特爾開懷笑著緊摟帕格略席的肩頭,一點也不介意糕餅沾染衣袖。「我甚至以為你再也不會回到巴爾塔!」

  「我曾經也這麼認為。」帕格略席先把食物塞到嘴裡,掃開雙手的殘渣,模糊地問:「塔麗娜絲呢?我離開巴爾塔時她還抓得我的衣角哭得唏嚦嘩啦。她現在過得好嗎?」

  馮特爾喜悅的笑容蒙上陰影。「三圜前她與伴侶亞霍列有了寶寶,是名為艾蒂卡的女孩。我們把塔麗娜絲葬在海崖。你知道她一向愛海。」

  帕格略席抿嘴嗯了聲,面向海的方向。即使當下的風無法捎來南方濕氣,偏低的地勢也不容許他見到海崖,帕格略席仍舊想像著他所認識的女子嚮往大海露出的憧憬。「這樣呀。我以為她是與你一起的。」

  「你離開前,我也以為她是與你一起的。」馮特爾苦澀地牽強微笑。「反正都是過去式了。有機會你可以來看看艾蒂卡?我會通知照顧她的龍與女人們。幸好你來這兒吃飯,她們那裡的守備比較嚴謹,可能沒辦法招待你的客人。」他新奇地打量那兩名旁若無人大吃大喝、或是攀牆貼壁的神族。

  「不不,那兩個傢伙不可能是我的客人,我只負責放出來透風。」帕格略席很堅持自己看人的品味沒這麼差勁,「負責者是斐邑德。」

  「我聽說北域的事情。聽起來發生許多難以想像的問題。」馮特爾保留地敘述流言,最在意的話題仍是這名朋友。他勸道:「你應該多拜訪大家。每一名離開巴爾塔的人都被深深想念著……艾凱伊瑞亦是。而你仍活著。」

  帕格略席撇開頭,避開誠懇的視線。「我確實在巴爾塔長大,但我現在得對更多事情負責。」

  「我懂。」馮特爾體諒地回答,眼角瞥到一名髮色特殊的人接近。「法瓦薩來了。」

  法瓦薩的金髮遺傳自祖母裘諾。法瓦薩與眾龍裔相異甚大的特徵曾引起騷動,是王羅依塔洛安費了一番心力才平撫異議。帕格略席清楚記得那段時光,當時年少的他與艾凱伊瑞輪流被王與眾臣找去約談,公開和平地討論法瓦薩的特殊不影響法瓦薩同為龍裔兄弟的事實,要求身為皇子的艾凱伊瑞不能有偏頗之心,伴隨傾聽的帕格略席受益良多。

  帕格略席比較印象裡一名男孩的五官,驚歎地喃喃道:「你們每位都變得太多。我記憶中的你才剛學會走路呢,法瓦薩。」

  「你看起來糟透了,倒是比我想像中的年輕。帕格略席。」法瓦薩亦以懷疑的目光評估著他們之間的差距。帕格略席牽動嘴角。「我曉得。聽說你還入閣成了決策眾,看來我得多加防範。」

  法瓦薩咧嘴一笑,以深思的目光判斷帕格略席此話出自於幽默或者別的意思。「我對你所知甚少,只知道帕格略席的名聲傳得不錯,關於你的聰明巧智與能幹精煉的處事風格頗有好評……」

  「所以你找我談話的目的是?」帕格略席無視於阿諛奉承。他不想這麼快踏入巴爾塔的政治圈內,態度剛硬地想讓對方知難而退。聞到些許火藥味的馮特爾不安地朝四處張望,希望若有意外還能找到有力人士來協助調解。馮特爾決定目前先靜觀其變。

  「這般人才離開巴爾塔簡直是重大損失。你不該是一介統領,應當勝任領主才對吧?」法瓦薩有深意地觸探他的思路。極為注重個人隱私的帕格略席產生被冒犯的感覺。

  「我以為王室成員都待在更安全的地方聚會。」帕格略席不甘示弱地回應。

  「那麼消息已過時了。」聲音醇厚的年輕女人提醒,她在參予話題前都低調地注意著兩人,如今佯裝路過,優雅自然地參予話題自介道:「我是內閣御史的迪辛歌,初次見面,東域統領。」

  法瓦薩維持氣度,刻意地提高音量交談。「如迪辛歌所言,我們慣常在午餐時刻輪替據點討論時事,好讓眾民能夠參予政治。你今日挑撿的地點真是巧合。」

  「我甚感榮幸。」帕格略席禮貌得冷淡,邊臆測著胸有成竹的法瓦薩會帶來什麼驚喜,他決定直接拆禮物。「這和以前的執政方針差得真多。請容我斗膽意見,新政策怎麼像是穩固新政權的親民舉動?當然,我的意思是這是好事。但畢竟有些問題不適合拿來當茶餘飯後的閒談。」

  「你言重了,帕格略席。」法瓦薩雖然延續輕盈的語調,臉上不復笑意。

  「我們僅希望別讓斐邑德之事干預同胞間的友誼,畢竟公事公辦。」迪辛歌主動拋出主題,她聰慧的眼中閃著實際沉穩的光芒。看在迪辛歌坦承的份上,帕格略席便收斂幾分,但不代表他能原諒法瓦薩迂迴試探的行徑。

  「我餓了。」帕格略席直接給雙方找台階下,「請容許我離席片刻。」

  可惜法瓦薩沒打算放手。「我們需要整合意見,帕格略席。而你是公證的明理人。」

  帕格略席感覺法瓦薩太超過。他據實以告:「我離開巴爾塔太久,無法承受過多恭維。」

  「你誤會了,這是善意的提醒。」

  迪辛歌謹慎地輕推法瓦薩,法瓦薩不止氣勢凌人,甚至可說是熱切期待。他的態度一時令帕格略席困惑,隨後才明瞭法瓦薩的用意早在攀談開始就表露無遺;是他解讀太過,誤認為那番客套全是諷刺。帕格略席有點後悔方才語氣銳利,偏偏法瓦薩又挑起不對盤的意見。

  「我不可能背叛斐邑德。」

  帕格略席隱隱動了肝火,協助斐邑德橫跨半片國土的心意,並非三言兩語的哄勸即可更弦易轍。

  法瓦薩確定他真的聽懂,改以安撫的語氣同意道:「斐邑德的自負帶來危害,你毋須替他收拾善後,類似的案例並非首次,我們應當記取教訓,而不是重蹈覆轍。」法瓦薩看見他眼中一閃而逝的苦楚,迅速又不帶憐憫地抓住那幕景象。「帕格略席,你應當站在我這方。」

  東域統領往前一步,冷臉瞪著內閣御史。

  「法瓦薩,在你所謂的鑄成大錯以前,你應當曉得艾凱伊瑞的軍隊橫掃札伊諾德大陸,直搗弗沃、納勒維亞,剷除五國軍閥,協助瑪瑞法無數民族團結重建,直到他被盟軍陷害?這就是你所謂的自負?窩在巢中的雛鳥究竟有多少眼界可評價古今往來?」

  「帕格略席,你怎麼了?」馮特爾低聲警告,用力把他架開。

  「你也提到問題。我的兄長艾凱伊瑞過於輕視危險,與外族交涉毀了他自己。」法瓦薩似乎早已做足準備,關於這段熟悉不過的歷史事故表現得悲從中來。

  「我沒有讓自己的一部分死在過去的時光,那永遠是達瓦莫的傷痛。但傷痕總有停止滲血的機會。我試著修補它,可惜太困難了……傷疤恢復得太慢,新傷再度添上。我得尋求你的協助。」他凝重地撫著胸口,然後伸手迎向帕格略席。

  法瓦薩的演說動之以情,就連氣頭上的帕格略席都被擄獲,反而是馮特爾贊同的低嘆使他警覺地回神。迪辛歌對法瓦薩的演說很是崇拜,周邊的人群就算不想表態立場,靜寂的廣場與聚集的目光所產生的氛圍,再再說明法瓦薩擄獲多少人的心聲。


  他太小看法瓦薩了。

  帕格略席心一涼,意識到中了計謀。法瓦薩一開始裝作真誠,使他放下戒心,又利用他的名聲反塑造斐邑德的失敗——並以艾凱伊瑞為誘餌,逼他發怒,誘發群眾產生共鳴,寄予同情支援。帕格略席聯想起法瓦薩在成長過程中,肯定還是受到不少屈辱及奚落,促使法瓦薩練就慎密觀察、控制群眾氣氛的拿手絕活,帕格略席不知道該喜或憂。

  馮特爾鬆手,將帕格略席的沉默視為妥協。「答應法瓦薩吧,我的好友。」他懇求。

  「我先回答先前的問題,法瓦薩。至於我離開巴爾塔的理由。」

  帕格略席徹底冷靜。他從聚集的人群中視得潘鐸、弗索安隆、瑞葛羅亞。三位掌權人士刻意旁觀地等著結論,但還不是時候。帕格略席以謀策的眼神端視法瓦薩,以漫長的停頓使他的熱切失去重心,引發遲疑。

  心理戰的前提,就是要比對方更加篤定。

  「領主昰項重責大任,必須以最瞭解當地也從小生長於斯的人擔任。而我無法任職的原因就是,最初我的身分即昰成為艾凱伊瑞的謀士。輔佐王並保護他,因而我從小在達瓦莫內遊歷,直到噩耗傳來。」帕格略席穩著心緒,默想著:依艾凱伊瑞之名,我究竟錯過多少事?

  「後來我自願擔任邊陲將軍,又晉升為統領,大半的原因皆出自於復仇。」他再度環顧人群,從一雙雙的金眸中找到與字眼相仿的情緒。「對,就是仇恨。我們都忘不了失去希望的感受。愛有多大,恨就有多強烈,直到它把我們全部吞噬。」

  帕格略席揚起手,確定它抓住所有的目光。

  「我們的祖輩在王雷諾艾洛修納離去後,有多少龍因愛被拋棄而萌生恨意?導致伴侶相互殘殺,親屬噬子——又花了多久歲月!奧蘭眾等接受事實,吾等得以倖存?」

  他張開拳頭,再緩慢握緊。

  「我的手足們,克制你們胸膛燃燒的火焰,我們都知曉,脆弱的人型肉身僅能承接龍的意志,但這已足夠!連龍都會被己身的憤怒自毀,更遑論我等?法瓦薩說那是巨大的傷痕,我們真的得花這麼長的時間修補嗎?足以使王從年輕化為垂老?」

  「事實已擺在眼前!」法瓦薩喊道。

  「讓他說下去。」迪辛歌制止,這回並不站在同僚身邊。更別說這群人中就有許多帶著額飾的男女。龍追逐真相,龍裔亦昰。

  帕格略席緊繃的情緒終於能夠舒緩下來,一切收入掌控。他把拳頭放在法瓦薩面前,真誠地望入他的眼裡。

  「收歛你的仇恨。你就會發現我們不需要花費千年以悔恨的眼淚懇求救贖。」

  法瓦薩寒著臉不予回應。

  帕格略席不需要再對著法瓦薩說話,他逐一省視每位觀眾,尤其是迪辛歌、潘鐸等人。「斐邑德的龍魂刀來自沙漠。斐邑德曾經也仇恨的唆使屠殺一如我等,爾後才醒悟,覓求真正的解決之道。於是娥蘇安姆指引他,斐邑德亦甘願冒著被指責的風險來到巴爾塔。我們的兄弟除了這份微薄信念,他孤立無援。斐邑德需要你的協助。」

  這番演說影響的範圍如此巨大,足以帕格略席從別人的眼裡看到自己,隨著敘述想起一些畫面——

  年輕風發的艾凱伊瑞,走得跌跌撞撞的斐邑德。

  艾凱伊瑞的成功盛大,失敗也猝不及防;斐邑德在挫折中載浮載沉,能不滅頂已是萬幸。他們卻都有相同的眼神:堅定、友愛與誠懇。這就是為什麼帕格略席被那相仿的特質吸引,進而起身幫助斐邑德哪。

  帕格略席驚訝又恍悟地明瞭,斐邑德的磨難給予達瓦莫人寬恕自己的機會。

  艾凱伊瑞,他們敬愛的皇子已消逝千年,如今該放手讓他安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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