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自星空的絮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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謹慎你的思考,寬容別人的解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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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6月24日 星期二

圜故事集。沙之曲篇(95)

  朝露蒸散揚起的風勢彿過城市,相伴的藍月消隱在行星之後,天際剩留一抹殘月,隨著天色漸亮越發淺淡。蜜莉佇立在階梯上,凝視斐邑德等人走過街角,直到看不見為止。

  約列茲爾躺入臥椅,一手握著杏桃酒瓶,一手將水晶杯靠向唇邊,心滿意足地嘖嘖品嘗。「全世界絕對沒有比巴爾塔更適合度冬。八季如春,美酒珍饈樣樣俱備,何必再愁眉苦臉浪費大好生命?」

  他朝蜜莉的方向舉高酒瓶。

  「真羨慕置身事外的傻子。」蜜莉斜目,轉身迴避偏涼的晨風來到餐廳。早餐尚未備妥,光潔的桌面映著戶外樹影,當作點心的糕餅及梅果已吃得見底。早起的鳥兒啁啾聲迴盪在室內,更顯得幽寂空蕩。蜜莉端詳一會兒,只用寬口瓶替自己倒了一杯水當醒神用,回頭見到荻扶著門廊緩慢來到。為了行動方便,荻是唯一住在一樓的人。而她看起來卻比任何人都疲累。

  「沒必要擔心斐邑德。幹再大的傻事也無礙他龍裔的身分。頂多被拘禁或者改派到其他疆域去,腦袋掉不了的啦。」

  約列茲爾在隔壁大聲嚷嚷,即使蜜莉的角度被廊柱遮蔽,她也想像得出約列茲爾誇張的表情與比劃動作。荻聽得一清二楚,臉色難堪。蜜莉輕啜著水,靜靜地說:「他們剛走。妳可以再回去多休息。」

  「我睡不著。」荻勉強擠出話。想到她只能旁觀因她衍發的爭端卻幫不上忙,覺得無力又難受。

  「妳看起來像整晚沒睡。」蜜莉又多找了個杯子斟水,拎到荻面前。荻默然收下。「真的沒有我能幫上的部分嗎……」她愧意地呢喃。

  「那不是妳願不願意就能改變的事情。」蜜莉走向廳堂,荻蹣跚地跟在後,終於來到最近的椅子。約列茲爾雖沒吭聲,瞧她艱難的動作,眼神很是憐憫。「有些母獸會吃掉剛出生但身體有殘缺的小獸,好讓孩子未來不致於受更大苦痛。當然,我不是在說妳。只是想到這麼一件事,有些殘忍出自於愛。」他揮動手,流暢地比出荻無法理解的意義。

  「當然不同。龍被困在她體內,至少要把龍釋放出來,可不容她先死。」蜜莉冷言。

  荻無法反駁這些評論。她想讓自己離開這難以忍受的焦點。「以前沒有發生過同樣的狀況嗎?」荻盡力克制語氣中的怨懟。

  蜜莉與約列茲爾沒有立即回應,僅以眼神傳遞猶豫的氛圍。約列茲爾放下捧著的酒瓶與酒杯,坐直身子,交握雙手,謹慎地說:「他們隱瞞很多消息,也編造很多消息,讓事實看起來都不是那麼一回事——我指的那幫人就是斐邑德要去見的傢伙。龍必須控管資訊以免發生群體惶恐。」

  「你毋須對她講這麼多——」意外的蜜莉對約列茲爾提出抗議,約列茲爾一揮手抓取空氣中的形狀,頭也不回地解釋:「伊斯瑪允許我對她坦然,即使我也不懂其道理。總之蜜莉妳也應該了解,別再說了。」於是雙方暫且達成共識。

  荻不安地挪動位置。

  「我必須承認,我瞭解得不比妳們多。若有相關的案例,那也不會是近期的,而是在我仍年幼時發生的。」 約列茲爾稍有歉意地攤手,「巴爾塔是群龍之都,眾龍的心臟。當凱拉革還不是訊使時,他就帶著我四處翱翔瞭解達瓦莫的疆域。從東到西、從南到北,每個地區都住上一段時間,瞭解其城都運作和看守龍的身分,再繼續旅程。數千年對我們的壽命不值得一提。因此可以這麼說,攸關於中樞要政的險境都不會是我能接觸到的資訊,但是我可以幫忙打聽,只是知情者多半不會輕易告知。畢竟我只是訊使,負責傳遞一般訊息罷了。可是我相信,憎恨龍的外族絕不止一位,」他伸手指向荻,眼神銳利。

  「被血洗鍛鍊成武器是莫大的屈辱;縱然無法知曉寄附在妳家族上,施加怒火與詛咒的無名龍被何種意念驅使,使妳無辜卻必須承擔此重……最大的可能性是龍瘋了。他究竟遭遇何事落到如此境地?這是我們必須找出來的可怕原因,以免別的龍重蹈覆轍。能確定的是,為了救出龍,妳將是現階段的實驗對象,只要能將龍釋放出來,將無所不用其計……」

  一陣風從他們之間穿越,瓦解約列茲爾的駭人表情。他瞬間恢復成平日玩世不恭的模樣,大聲歡呼:「早餐!」

  荻看向餐廳,可不是嗎?一席驚人的豐盛美食正熱騰騰地冒著煙,捎來誘人的香氣。約列茲爾迫不及待地跑過去,拿起空盤進攻。蜜莉動也沒動,說:「與達瓦莫牽涉越多,對妳不是好事。龍不會允許妳將所知轉告出去。」

  「我知道。」荻握緊拳頭,又鬆開。「我本來就沒有活著離開的打算。」

  蜜莉詫異地挑起眉頭,端詳她堅毅的神情。

  「妳們不快動手嗎?等其他人下來,好吃的就沒囉。」約列茲爾唱歌似地催促。

  「約列茲爾,滾去樓上守著。」蜜莉手按上劍鞘。約列茲爾不敢鬆懈地凝神確認。「弗庫雷朵沒這麼說,妳怎麼了?」

  「我受夠你的多嘴。」

  「嘿,我可沒有呀。我講得都是老實話,是誰瘋了把龍魂武器交給妳……」約列茲爾端著豐盛菜餚抗議。當劍出鞘,他毫不遲疑地化作風流逃之夭夭。蜜莉再把劍推回鞘。

  「妳為何認為自己無法活下去?」蜜莉逼近荻,「斐邑德就為了這個議題為妳奔波,而妳居然說得出這種話?」

  「妳誤解了。我知道斐邑德的心意,但我的身體卻持續腐壞——」荻突然哽住,她得停頓一下,調開視線,才能繼續說。「我不知道……假如是妳,蜜莉。感覺死亡貼緊著自己,揮之不去的感受……無法再自由行走,得倚賴旁人才能苟延殘喘的滋味。過去我不會乞求旁人,可是現在我必須如此。命運奪走我一切賴以為生的理由,只剩下斐邑德。」

  她再轉過頭,仰頭直視蜜莉俯瞰的金眸,按耐眼眶中湧上的熱意。

  「當每一件事物開始消失,信念逐漸崩解……剩下僅存的那個,妳只想好好地保護他,不要因為自己愚昧的判斷受傷。我就是以這樣的態度向妳請願。斐邑德的生活需要改變重心,我想妳是比我更適合他的人。」

  必須沉著地壓制退後的力道,蜜莉才能阻止自己迴避荻誠懇的目光。

  「我是他的姊妹,守護手足是應當的,妳可別搞錯。遺言最好還是親自向斐邑德交代,沒有人能代他作決定。這種事情,誰都不能勉強。我還想活久一點呢。」蜜莉投給荻一個勉強的微笑。

  「是啊,我知道……只是,該如何啟齒呢?」荻深深地嘆口氣。

  「妳就別再想那些有的沒的了。」蜜莉粗聲粗氣地打斷荻的沉思。

  「努力把現在顧好就行了。一大早就搞得整間屋子烏煙贓氣。我餓了,妳想吃點什麼?我可以替妳拿過來。達瓦莫盡是一堆腦袋遲鈍的龍,與其寄望他們能做甚麼,不如去相信旁邊就能幫助妳的人吧。」蜜莉快步走向餐廳,說這些話的同時,感覺自己的臉像燒透的鐵塊通紅。

  荻楞著,待她回過神想說些什麼,又不禁摀住嘴,克制傾瀉而下的感恩淚水,用力點頭。



  。


  藏匿於林中的禽鳥高歌,樹海隨風沙沙作響,凌高於牆的枝枒朝街道漫延一地陰涼,克蕾蒂亞和炎熾歡欣地沿路跑,弄亂一片開得繽紛的花叢。帕格略席瞪著脫韁野馬般喧鬧的神族,斐邑德手肘推向他。「管一下吧。」

  「又不是在溜寵物。」他煩悶地說。

  「帕格略席——」克蕾蒂亞遠遠地不滿高喊:「我聽到了——!」

  斐邑德與坦勒斯笑出聲。「聽到了就回來!」帕格略席沒好氣地喊回去,抱怨道:「他們膽子真大,也不怕被龍盯上。」

  「只是反應遲鈍,神族皆如此。」坦勒斯似乎見怪不怪。

  突然間有個想法擠開斐邑德的思緒。「坦勒斯,你曾經和王離開達瓦莫至西方瑪瑞法大陸,也深入瞭解晝夜子的文明。而你只有在爾泰爾時提及我的行事。」

  「你想聽到什麼?」坦勒斯反問。斐邑德猶疑,憶起他在娥蘇安姆面前坦白對荻的關係時坦勒斯的漠然神色。「是否你對我過於失望,寧願沉默不予置評?」

  「時代變遷,世事已非。」西域統領簡單帶過,仰頭看向彼方高塔。「當初年輕煥發的羅依塔洛安也變得如此憔悴,我亦無法再給你足夠的見解。」

  帕格略席輕咳了聲。「說話這件事嘛,能作的效果有限。真正要有作為就是起而行,哪有時間跟你囉嗦?」

  並肩同行的斐邑德微笑。「噢,是啊。」

  克蕾蒂亞腳步輕盈地趕來,指著鄰近的森林。「炎熾在前面的路口觀察一件石碑。有看到鳥窩,可以爬樹嗎?我不會傷害牠們的!」她誠懇地睜大水汪汪的綠眸。

  帕格略席沒轍地翻白眼。「妳自己小心就行。」

  風族少女舉高手歡呼,俐落地攀牆勾上樹枝擺盪到另一處去。帕格略席按著頸背嘆氣。「我一定要當面告訴弗索安隆,說他的決定太過草率。」

  「照兩神族逗留的時間,你一時間也無法到達高塔,更別說見著弗索安隆。」

  「也好,靠近中樞實在不妥當。」

  持續的交談將三人帶往炎熾待著的石碑,只見紅髮少年趴在地面端詳橫列的符文,絲毫不介意別人的鞋尖抵在他臉旁。帕格略席停下腳步。

  「坦勒斯,斐邑德你們先走,我留著看好猴子們。」

  斐邑德莞薾,繼續隨著坦勒斯拐向通往高塔的道路。鮮嫩的草地有部分折損,他昨晚步行留下的痕跡仍在,那麼恣意地踩踏柔軟的生命,斐邑德心有所感。「依照爾泰爾的乾旱程度,沙漠遲早會擄獲綠洲水源。希望凝寂季過後將有融雪補足地下水脈,否則規劃的新郡也將無水可用。」

  「你現在處處惦記著各類問題,真是一刻也不得閒。」坦勒斯語調閒適。「放輕鬆享受當下沿路的風景。問題不會突然抵達,是早已潛伏著接近;你曉得最好。而腳步,」坦勒斯指到,「就是最好的衡量工具。逃避,面對——掌控速度,作好準備。」

  斐邑德走著感到踏實許多,這便是他希冀得到坦勒斯教誨的原因。

  「真難辦到呢。」他自嘲。

  「會顧慮總比置若罔聞來得妥當。」坦勒斯應道。

  兩隻松鼠躍過牆頂,嬉笑追逐地鑽入樹蔭;蟬聲唧唧叫響,空氣飄散不知名的花香。斐邑德平靜地享受此刻清閒。被群龍守護的城市維持祥和,他再也無法從其他地方得到充裕的安全感。

  增多的建築宣告他們已走入城市中心,溫度在陽光的投射中上升,理應白得刺眼的牆彷彿吸收光亮變得更為透明;斐邑德能感受到巨大能量遁進地底,匯集入聳高的塔。而塔尖,斐邑德思忖,能量被擴展,影響雲層,甚而彰顯至宇宙,鞏固巴爾塔的勢力。植物也受影響地留在應當的位置生長,動物和龍卻能在其中遨遊,古代的住民是如何辦到,遂而又拋棄他們完美的城市?

  斐邑德無法完全停止思考,他也尷尬地意識到這點。或著該慶幸,至少他不再保有懼怕與憂慮,並純然好奇——好奇也羨慕著舉止從容的坦勒斯有著斐邑德崇拜的氣度,在他身邊就像個男孩。要如何做才能辦到臨危不動的境界?

  一頭護城龍尋到兩人的蹤跡,飛至上空盤旋。途中坦勒斯朝龍舉手致敬,龍像約列茲爾興致一來迴旋幾圈,又優雅地繞至他方視察,彷彿老友般全心信任。

  被衷心地相信著——

  斐邑德驚訝答案一直都在眼前,就在身邊,只是他渾然不覺。

  他終於視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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