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自星空的絮語:

再準確的訊息,只要經由之管道理解、翻譯而出,至少一半虛,一半實。
更遑論角度相異的人,話語文字即出現多種含意。
謹慎你的思考,寬容別人的解讀。
這世界繽紛多元,需要客觀中立的平衡。

2014年6月24日 星期二

圜故事集。沙之曲篇(91)

  強大的衝擊力道轉得斐邑德頭昏腦脹,若非阿亞薩堤索將他按到某顆石上坐好,斐邑德八成會攤倒在地……不對,先前伊斯瑪帶著他移動時,那份作嘔暈眩同樣刻骨銘心,他根本就沒辦法習慣。斐邑德確定這是他最厭惡的移動方式。

  「氣衰體弱。」阿亞薩堤索冷眼瞧著他。

  斐邑德撐著頭忍著一片揮之不去的昏黑,盡可能地坐直。好片刻胸悶平緩,才憤恨不平地抗議道:「你要告訴我什麼?」最好理由充足到不枉費他受這番折騰。

  「潘鐸態度極為堅定,幾乎主導整個場面,對你可不是好消息。」阿亞薩堤索雙手置背,從崖邊遠眺碧藍海洋,凝望彼方雲影中的稀疏光束。「我和伊斯瑪在外漂泊太久,對達瓦莫而言立場不夠精準。」

  斐邑德朝外張望,如今位在南邊的海岸線,青草占據危崖,海濤拍打數十呎下的亂石,無論是看向陸地或海洋,景觀皆一覽無疑。斐邑德從他的肩膀見到陽光下閃耀光芒的王城,錯愕地問:「那些傢伙豈能怠慢於你?」

  阿亞薩堤索略微回眸。「達夫曼與裘諾同保沉默。這是很早以前的協約。我們屬於過去的時代,干預的有限。應該說,干預這件事本來就不被允許。」

  「潘鐸也是龍。」斐邑德猶豫地忖道:「只因為他們較你年輕?」

  「那是改革的一部分。雷諾艾洛修納死後,我和達夫曼、伊斯瑪、喬卓無論是直接管理,或輔佐歷任王間接處置……你曉得,誰都只能跌跌撞撞地去嘗試。可是無論作什麼決定,我們都不被認可,得披著責難上陣。」阿亞薩堤索蹙眉,過往歲月化成無形的網綑綁他的精神與聲音,年老衰竭地細語道:「被忌妒的權力哪。」

  「當時你們無從選擇。」斐邑德不自主拉高音調:「達瓦莫前期過得刻苦艱辛,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實!他們不能否認你們的付出!」

  「為了讓第一龍子延續生命,犧牲二十三頭龍。」

  粼粼閃爍的海面波光映在阿亞薩堤索的眼角,風大空盪的懸崖無法遮蓋他頹然失落的低語。

  「即使如此撒戈契夫也活不過萬年。而那確實是我下的命令。借眾龍效忠吾王,任意揮霍忠誠之心。為了延續命脈,達夫曼不惜破戒繁衍後代,以其女和撒戈契夫結合生下王室成員。達夫曼的決定卻被渲染為意圖謀權,引起群龍大量出走,」他搖頭,「第二龍子雷契格德得來不易,與雷契格德同卵雙生的羅依塔洛安也是少有的三眼,我們引導他進入沉眠,又是另一個引發爭執的爆點。」

  斐邑德不忍再看阿亞薩堤索的神情。「娥蘇安姆有向我提過,潘鐸等人認為王與王應該相互競爭,不該由你們做決定。明理人都知道,這般環境確實無法容許王室鬥爭。」

  「也無法否認我等長期僭越王室權能。」

  「達夫曼呢?他的女兒們都成了歷代王后,生一個死一個,只為了求得擁有象徵正統繼承權的三眼之子。」雖然斐邑德和達夫曼有過節,他堅持打抱不平。「伊斯瑪也備感煎熬,潘鐸能理解嗎?」

  阿亞薩堤索神色一凜,叱責道:「斐邑德,我等皆認為理所當然。一點犧牲沒什麼好講。」

  「龍裔就無須憐憫?」

  他激烈地諷刺,阿亞薩堤索怒目。斐邑德霎時退卻,可是他堅信沒錯。「你不能因為延緩王撒戈契夫的性命所做的犧牲來比較我們,即使這般血肉之軀如此脆弱,壽命短促又無力,我們依然是你們的孩子!每一個生命都是一個母親的犧牲,尤娜未來也會對此付出性命,你將因此看不起她?」

  阿亞薩堤索駭然,尤娜之名彷彿冰雪熄滅他的憤怒,也像鋒利的針戳入未防範的痛處。

  「不。我們討論的事情無關尤娜。你別混淆焦點。」阿亞薩堤索保持鎮定的語氣,氣燄卻已消失殆盡,宛如即將頹垮的樑柱。斐邑德不會讓他逃避現實。他已面對夠多的現實,該讓阿亞薩堤索體會這份滋味了。

  「她會是一個母親。」

  「而我永遠不會是她的伴侶。」阿亞薩堤索沉聲,幾乎悲切。「那是我的誓約。我會將她視為妹妹,或一個女兒。」

  斐邑德一下子從爭執的致勝點跌落。意識到自己多麼殘忍。在短暫的沉默與自責之後,斐邑德想瞭解阿亞薩堤索的心意。他收起年少的鋒利,小心翼翼地地觸探。「她知道你的決定,仍然在每一圜回到爾泰爾,等你相聚?」

  「因我的時間所剩無幾。」阿亞薩堤索疲憊嘆道,經歷的歲月全壓上他彎垂的眼角。「達夫曼仍有堅持的信念,而我累了。不想再吃食同伴謀求存活。否則我怎麼會提出這場外交活動?達瓦莫終有一天再也無龍翱翔,你們勢必得與外族共謀存續。」

  「那又如何?現在不就如此?」斐邑德低語。「在邊疆,極端的季節之外的日子,幾乎早已不見龍。」

  「有待你思考的還不只這麼多。」阿亞薩堤索的目光沉著得幾乎凝固,似乎同時把過去與未來的時光圈限其中,斐邑德在他的注視下覺得自己連孩子都稱不上,才恍然他從未真正瞭解龍。

  龍的智慧如絲線蔓延鋪展,彼此琢磨纏鬥,龍裔不過是錦綢上彈跳的珠子,而終有一天紡織將會停止,這些珠串沒了紡織就再也不是華麗布幔的一部分,達瓦莫人將徹底獨立……留下壁毯高掛,達瓦莫人甚麼都不是,而是另一個新的意義。

  這份理解幾乎使他哽噎。

  阿亞薩堤索急著放手,猛藥急下,全是讓問題盡早浮現,趁龍群還在時還可以幫忙分擔。即使手段粗魯且不堪。斐邑德撫平為正義而反抗的怒意。過往已逝,如今他確實有自己的想法,視野被擦亮。而那就是龍所期望的。

  斐邑德尋找可以闡述他心境的措詞,然而他實在沒這本事證明個人的能耐。他無奈攤手。「我連你都不怕了,除了王之外,還會向誰低頭?既然在王的眼下,誰都沒那本事對我出手。而王的個性,」斐邑德謹慎地揚起嘴角,「我們都很清楚。」

  「收妥驕傲,小子。他們品行可沒我好。」阿亞薩堤索望了眼天色。「也差不多該讓你上陣了。」

  斐邑德在他的手搭上前即刻跳得老遠,「我能趕上!」語畢,斐邑德直朝遠方聳立的高塔而去,鑽入城市外圍的牆桓和森林中,轉眼不見人影。

  「連我都不怕?這種話也敢說出口。」

  阿亞薩堤索撫著下巴短髭,發現自己正在微笑。





  茂密的林間空地沒有烏蘇里約繁盛阻礙的灌木叢,斐邑德踏著清爽草地奔馳,可從葉蔭窺視頂上藍天。不消須臾,上空緊跟一頭龍,體態沒有阿亞薩堤索的原型大,也未像約列茲爾輕盈精小;他曉得那是守護王室的侍衛。斐邑德突然擔心能否被認出身分,因他穿著舒適便服,未帶任何象徵北域統領的配件,龍魂刀也不在側。

  斐邑德沒放慢速度,龍也未有警告,僅低飛跟隨。可能阿亞薩堤索有口訊請人護送?斐邑德無法確定,他俐落地攀牆,脫離樹海來到一片建築區,在巴爾塔居住的以權貴人士居多,一路上未見到路人活動,或許都集中王城開會了。想到即將面臨的人數,斐邑德才備感壓力。

  那龍愜意地拍翅,引導便捷的道路,省去斐邑德面臨高樓或長牆的困境,他終於見到王城樓塔下的人群。外圍的花園中,有人在那裡迎接他。

  「斐邑德!」約列茲爾朝他揮手,緊隨的龍迴旋到另一側天空。

  「我以為你們還在討論。」斐邑德慢下速度,注意花園周邊有交錯的灌溉水渠,便隨手舉飲解渴,順便抹個臉免得看起來邋遢。約列茲爾慢條斯理地走來。「參予會議無聊死了,你正好趕上休息時間。阿亞薩堤索呢?」

  「在這。」

  背後冒出聲音,斐邑德回頭,趕緊接住迎面而來的刀鞘。原來阿亞薩堤索回去拿龍魂刀。他面無表情地問:「瑞葛羅亞,這樣很有趣嗎?」

  斐邑德愣得再看回約列茲爾,他衝著自己一笑,變成另一名高挑的長袍人士。

  「不愧是阿亞薩堤索,這小子遲頓多了。」瑞葛羅亞語調柔和,額上掛著龍血銀。斐邑德詫異地盯著他的化身,無從確定瑞葛羅亞究竟是男是女;就剛才的狀況看來,瑞葛羅亞刻意隱藏身分的舉動也顯示他的不懷好意。斐邑德慢半拍地擔憂起來,對方是否早在算計他的能耐了?

  阿亞薩堤索沒興趣閒扯,轉向提醒斐邑德:「還不打招呼?」

  這確實是他的疏失,斐邑德抱歉未說出口,瑞葛羅亞掛著微笑阻止。「沒關係,不過是私下談話,別刻意巴結。」

  他的用詞直接地令人反感。好像也預估了斐邑德的臉色,瑞葛羅亞以細長的手指指向龍魂刀,輕鬆地調侃:「我們聽說你經歷很多冒險,像是詛咒啊、遇見妖精。希格和喬卓間斷傳來的消息都很有趣,真羨慕。」

  竟然如此輕挑地形容荻差點失去性命的過程,若非阿亞薩堤索以他的氣勢定住斐邑德,斐邑德肯定放聲大罵了。瑞葛羅亞眼睛笑得瞇成一直線。「當年我在國外沒有參予北域統領的繼任典禮甚是可惜。如今正式見面,很高興認識你,斐邑德。我會期待你在堂殿內的表現。」

  斐邑德勉強吐出字句。「甚感殊榮,瑞葛羅亞。」

  瑞葛羅亞向阿亞薩堤索微微致敬,便踏著輕盈的步伐先一步行往高塔。斐邑德瞪著瑞葛羅亞的背影。「阿亞薩堤索,他們都這麼羞辱人的?」

  「欲得知一個人的性格,就是測量他的底限;一如未吵過架的朋友,便無法確定他是否為你著想。相同的道理。」阿亞薩堤索坐上花圃的矮牆,茂盛的小白碎花襯著他的腦勺,和鬱悶的表情一點都不相配。「剛才表現得還算可以,接下來我可不敢保證。除了瑞葛羅亞,你得同時面對潘鐸、弗索安隆、法瓦薩以及迪辛歌。我不會跟進去,那是你的戰爭。」

  斐邑德的鎮定被攪得慌亂,他既氣惱又暴躁。「我大老遠從爾泰爾趕來,就是為了站在這裡陪他們玩無聊的把戲?當初何必大費周章來巴爾塔求援?」

  「哦,你可以把炎熾發現的東西說出來。我們不也是因此從苟里格調頭來的?或著把問題丟給紅毛小子解決……」最末那句阿亞薩堤索說的很小聲,「反正不管怎麼做都有風險。」

  「我還沒無能到寄望別人收拾善後。」

  斐邑德不甘願地繫上龍魂刀,既然早晚都要面對質疑,那就光明正大地硬碰硬。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