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族下塌的房舍與當地居民區隔開來,所有的陽台高度皆無法超過蓊鬱的林地,難以探查巴爾塔的生活作息。僅有微風穿過樹稍的沙沙聲是顯見的韻律,蟲鳴謹慎,鳥禽也音若細縷,彷彿怕驚動安詳的龍族。
相對此區域的異常寧靜,外國訪客們的行徑則隨意自適。
餐桌旁的大空間,是一塊擺滿臥椅的休息區域。除了卡達修利亞使者們和坦勒斯在戶外散步,多數人等皆聚集於此。髮色相異的人們或坐或躺,彼此輕聲交談,以此維繫應守的禮儀。約列茲爾隨凱拉革不知去向,因此廳內的達瓦莫人僅有斐邑德及帕格略席。他們乍似輕鬆,也未鬆懈戒心。
急促的腳步聲從樓梯間傳來。炎熾窩在自己的房間研究整晚的牆壁,此刻眼帶血絲地現身,尚未站定,激昂地表示他的發現:「這座城市是『活』的!」
對談軋然而止,人們視線集中在神族少年的臉上。「然後呢?我們要被吃了嗎?」帕格略席冷靜地問。
「蠢死了,帕格略席。」炎熾轉向旁人,沾沾自喜地說:「各位也發現了嗎?如廁所的自動溫水出水孔?澡堂的排水機制?整棟屋子無所不在的調溫系統?更別說四周穩定的自發光源!全都是銘刻牆上的古文所致!古人竟然將符文編入整座城市,運用得如此便利!」
卡列伊特斯舒服地靠著椅背,拍著飽足的肚子反駁:「在霍斯略特也能辦到,只換成魔法結構罷了。」
炎熾哼聲,「魔法哪能隔絕室內外的灰塵?這些門窗用沒使用玻璃和木板,正是由於古文有條自潔的程式。」他用力地拍著窗櫺,「你們誰隨便到庭院抓把土朝內灑呀,試了就知道地板怎麼踩都髒不了。」
克蕾蒂亞仍在餐桌前挑撿盤內的燉魚骨刺,她探頭問:「假如把自己弄得很髒,爬窗戶進來會發生什麼事?」
「真是個好問題。」
珞米維基搓著單眼老花鏡片應和。外交官開始整理行李才發現,久未穿的皮靴滿是失蹤許久的文案,氣得他只得拿到通風良好的大廳收拾分類,所有人都離他遠遠的。
炎熾頹下肩膀,再高的興致都變得沒趣。斐邑德與卡列伊特斯哈哈大笑。阿瓦瑞斯被吵得睜開眼,看看他們又閉上眼假寐。
「紅毛快去試。」帕格略席逗著。
「一群無聊的傢伙。」炎熾自討沒趣,轉頭就走。
「你還沒吃飯呢。」克蕾蒂亞提醒。
「說得對。」炎熾拐個彎回來,毫不客氣地搜刮探各類蔬果,端起乘滿葡萄與梅果的高腳盤,哼著歌歡欣地回房繼續觀察工作,顯然樂在其中。
於是人們又繼續手邊的瑣事,珞米維基不停質問卡列伊特斯究竟把某樣東西放到哪兒,而卡列伊特斯持續另闢新話題迴避,一下子和克蕾蒂亞討論哪道菜好吃,或是問斐邑德怎麼會到鳥不生蛋的爾泰爾擔任統領,而斐邑德則回以聳肩,未多作討論。
荻感到久違的幸福。她握著珞米維基分享的詩集,雖然經過脫線和折損,紙張經過整理也無礙閱讀。荻摸著印刷字體,思緒飄向久遠前就學的年紀;如今看起來,標準霍語的端正書體彷彿是另一個時空的產物。
懶散的呵欠聲傳來,斐邑德久未休息,如今終於能夠在安全的場地裡享受時光流逝。他坐在另一邊的椅上擦拭龍魂刀,可能睏了,但還撐著不想鬆懈。斐邑德揉揉眼,把刀拿起來近距離端詳,並吹了口氣拂去塵埃。荻凝視他無矯飾的動作。
無論伊斯瑪的話語或是其他人的決定,荻早已對自己的生命有所覺悟。
手中的書,同樣呼應動人心弦的愛意。可惜這些讚美愛情與命運的詩句,對荻來講太飄渺不切實際。事實如此殘酷,她沒有未來,倒數的日子才是她正在過的人生。荻不知道平靜地接受自己有限的壽命,究竟是好或是異常的表現;然而當下的滿足,如此真實。她對斐邑德的愛意填充一切差異,包容所有問題,這也是過去的她未曾料想到的。因為接受終究會失去的真相,所以不再強求,享受每一刻活著的喜悅,她再也覺得自己無關緊要。
詩人或許被浪漫愚昧了雙眼,寫下的詞仍然令荻在斟酌的閱讀中,揪起某種靈犀。荻喜歡部分章節的譬喻:「『如春蔓生的執意,以抽芽般的姿態延伸……』」
荻的目光追著作者的意識,眺望窗外的綠林,見到巴鐸安領著蘭約爾姊弟散步。他們已繞著房舍好幾圈。方才屋內的笑鬧引起書記的興致,索利克按耐好奇,顧作鎮定地張望。
蘭約爾姊弟互動拘止,荻很難去揣想私底下他們的交流。有時候她望著索利克,都會聯想起無法成年的手足。她和妮蒂安達的共通點少得可憐。妮蒂安達肯定下定了決心,究竟關於職責或是其他,荻都能感覺到她堅定的意志,因此她無法走入妮蒂安達嚴密的心網。妮蒂安達的緘默是道義上或外交上的利益已不重要,荻都感激妮蒂安達曾經以她沉默堅強的性格,陪伴荻渡過從失去至親的消沉時光。
當荻回過神,注意到屋內的異常緊繃,原來是阿亞薩堤索回來了。
阿亞薩堤索穿越門廊大步走來,「我們來這裡做什麼的?」他大聲地問,大家交換眼神,沒人敢吭聲。坦勒斯帶著卡達修利亞使者入門,在頂樓觀望的蜜莉走下階梯,連帶挾持不甘心的紅髮少年。「怎麼回事?」只有蜜莉敢直接問。
「斐邑德,」阿亞薩堤索煩躁地來回踱步。聚集的人們一下子讓廳內顯得壅擠,他能活動的空間有限。「等會兒我帶你去城內,使者的問題暫且擱著。」一意識到自己在用外語說話,阿亞薩堤索旋即補充:『關於你的私事,或者所有可以拿來挑剔的過錯。』
『既然是我的問題,你何必庸擾?』
阿亞薩堤索直接拍向他腦勺,斐邑德反應雖快還是免不了挨揍。這般動作顯示阿亞薩堤索情緒已瀕臨界點。『今天的會議主角只有龍群,所以話都說得很難聽。伊斯瑪仍在努力,連她那天真的兒子都被帶去當砲灰,我也不知道該如何收拾了。』
坦勒斯聞言,憂心地申誡。『斐邑德,你必須在群體中沉著以應。』
『他們會逼得你口不擇言。』阿亞薩堤索按著鼻樑,試著緩和焦灼的心思。
『誰說話這麼過分?』蜜莉懷疑地問,帕格略席露出尷尬的表情。『妳別知道的好,我是說真的。請留在原地履行職責。』
巴鐸安聽著統領與龍急切的對談,很想知道局勢走向。「阿亞薩堤索大人,我們有能夠效勞的地方嗎?」
「喔,你們哪,沒什麼。」阿亞薩堤索隨便一揮手,「好好享受假期。」
將軍受辱,索利克惱得拱起肩膀,妮蒂安達阻止年輕氣盛的弟弟。倒是巴鐸安習慣了達瓦莫式的對待,他若有所思,妮蒂安達接受到巴鐸安深意的一瞥。
阿亞薩堤索突然下定決心。『我不想再公開討論。我們得到安靜的地方討論下一步。』他重重拍向斐邑德的肩膀,斐邑德正要發問,一股熟悉痠麻的觸感蔓延,憑空而起的狂風轉眼間帶走兩人的蹤跡。
坦勒斯撿起掉落地面的鞘具與皮帶,斐邑德的龍魂刀尚遺留在桌面,西域統領默然替收妥配刀。「一切按照原定計畫走,」坦勒斯平穩厚實的嗓音說:「兩方使者們請別憂慮,相信未來將有指示辦妥外交事宜,不妨趁此機會放鬆情緒。」
「能有其他選擇嗎?」卡列伊特斯的抱怨更像聽天由命。珞米維基嘆了口氣,替對話做了個結尾。阿瓦瑞斯兀自深思,巴鐸安則帶著他兩位下屬回房休息。克蕾蒂亞掛著酒足飯飽的笑容來到廳室,絲毫未受低迷的氣氛感染。「嘿大家,我們可以跑多遠?我有聽到海的聲音喔。」
炎熾樓梯走到一半,聽到關鍵字精神大振,急忙跑回來插嘴:「對,剛才我又有新發現啦——雖然整棟房子能自行運作,真正執行命令的開閥仍在中樞系統!」
帕格略席毫不猶豫地拒絕:「你想都別想。」
「海邊呢,樹林呢?」克蕾蒂亞窮追著問。
「再說話就把舌頭割下來。」蜜莉冷言道。兩位神族臉色乍變,一溜煙地逃上樓。南域統領跟著返回她守哨的位置。坦勒斯跨過門檻,帕格略席從後叫住他。『希望你能釐清我的疑問。坦勒斯,你為何將刀送予斐邑德?』
坦勒斯回眸直視他精銳的眼神,思索著,以降低衝突的和緩語調說:『你卸下北域統領之後,繼任的即為斐邑德。尤娜將刀託付於我保管,而我想,斐邑德需要有人指導。當地的龍是最好的導師。』
帕格略席可不認為事情如此簡單。
『你也寄望他處理刀的後續?斐邑德太年輕了,年輕到尚未了解龍的習性。換作是我,也不敢貿然碰觸龍魂武器。甚至還是失啞沉默的無名龍。這不像是深思熟慮的你會做的選擇。我從以前就有這疑點了,如今發生這麼多事,你卻繼續讓他保留這把刀?』
坦勒斯安靜片刻,模糊應答:『這是他應得的。』
『你到底在隱瞞什麼?』帕格略席堅持探問,但其實他也明白自己無權質疑長輩的決定。坦勒斯不再說話。他只是轉頭凝視窗邊閱讀的荻,再深意地瞥向帕格略席,點點頭,昂首離開。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