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輕輕合攏書本。「大人,我回房休息了。」
巴鐸安沒有回應,但里歐知道他聽到了。約莫須臾,將軍睜眼。「退下吧。」
得到允許之後才能有所動作,是卡達修利亞軍人嚴謹的日常行事。即使受困於達瓦莫,被帕格略席警告,並強制調離妮蒂安達和索利克兩位成員,也難以打擊他們信守的教條。這只是一項微不足道的考驗罷了。里歐不會主動提出護守巴鐸安的意見,如同他知道依巴鐸安的尊嚴,不可能表露一絲一毫被威嚇的懼意。他們並非懦弱的艾斯格聯邦人。
里歐走入廳堂,寬敞的空間僅剩門邊火炬劈啪作響,壁爐陰冷,深夜寒意壟罩無人的長椅。外族成員逐一分散,十人房僅剩一半人數。死寂蔓延,倒影晃動彷彿孤立的不安,里歐鎮定地回到寢室,翻動壁爐餘燼,當火勢重新燃起照亮所有角落,他才振作精神,檢視自己的處境。
「一群有勇無謀的人與龍。假若斐邑德任務失敗……荻.龐羅史格.蘇金納死了,龍也會維持目前的狀況不敢輕舉妄動。」里歐喃喃道,凝視躍動的火焰。「我們會如何呢?真的能度過嚴冬嗎?結果一切又回到原點,過程將變成半吊子的玩笑。愚蠢的出行。」
他交握手指取暖,瞪著軍服長袖滾邊的刺繡。
「艾斯格人也這麼想嗎?邪惡狡詐的篡位者,女巫艾芙瑞緹的規劃應該沒如此淺顯……她肯定預料到甚麼才只敢派這三個孬種過來。阿瓦瑞斯,珞米維基,卡列伊特斯……卡列伊特斯。」里歐咬牙握拳,想起妮蒂安達直視卡列伊特斯的眼神。
他不會忽略那場療癒中的互動。
「她是我的,她是我的……!」
里歐越說越大聲,憤怒起身,用力垂向牆壁,一聲接著一聲。然而他也知道卡列伊特斯不會聽到,因為隔壁是妮蒂安達的空房。若里歐真想去找卡列伊特斯較量一次,勢必得經過令位兩位艾斯格人的房間,況且,里歐不曾忘記卡列伊特斯在眾目睽睽之下壓制他的屈辱,以及那份膽顫。
「我一定會殺了你,在離開達瓦莫之後,掏出你的眼珠泡入酒中吞飲。」里歐恨意道,開始思索他所能採取的行動。「必須等……」
他的視線掃向壁爐上擱著的琺瑯盒。
里歐伸手抓取盒子,走至桌前掃開書與雜物,專心端詳盒面上的小丑。「告訴我,」他聲音壓低著嘶啞:「我應當採取何種行動?我應該有所作為,打破僵局,否則只會如傀儡受控……」
小丑的寶石雙眼與他相互凝視,里歐滑開卡榫,倒出絲布裹著的紙牌。他憶起妮蒂安達曾經擁有紙牌一陣時日,就在相同格局的壁爐之前。她肯定也如他現在體會著、揣測著,甚至想到他。里歐不禁笑了,又垂下頭,乾澀地哽咽。
他扣緊紙牌又哭又笑,邊喃喃地朗誦夜神祭禱文。爐火劈啪,時明時暗,里歐望著琺瑯盒出神,小丑在盒面舞動,扭曲嘴角和著禱文。小丑舉高鑽石權杖,開心地轉了一圈又一圈,衣上的銀鈴發出清澈聲響;里歐若想側耳傾聽,聲音又會軋然而止,一如他重新凝神觀看,小丑便會彈回圖騰最初的模樣,責怪他的不信任。
里歐想起幼年時祖母如何教導他傾聽與觀看小丑的舞蹈,邊說著:為了求得神諭,人們必須委託夢境尋求撲朔的真理。深夜的爐火陰影之中,他輕輕翻洗牌組,等待權杖落下。
鈴聲與火焰雜沓著合奏、小丑時笑非笑的舞蹈;在這無路可退的可悲空間、荒唐迷亂的氣氛之中,里歐心靈彷彿得到部分解脫。眼前的世界逐漸昏暗,而小丑的表情越加誇張,洗牌的動作亦到了尾聲。他在跌宕之中尋求到平衡,在皇冠權杖傾倒時,里歐拿起被選中的牌。
但他尚未翻面,即看到小丑露出他從未見過的——悚然的大笑。里歐嫌惡它醜陋的表情,想出聲咒罵;突然間,他發現自己發不出聲音。
昏暗的室內並非錯覺,爐火瞬閃又熄,里歐驚恐地瞪著那無聲矗立的影子。
。
森林周邊的大氣氣流極不安穩,或許是妖精從中干預或寒冬本身的因素。展翼的龍卻如滑過一池靜水毫無阻礙,就連趴伏於背脊的四人都不覺得難受。
「好快!」斐邑德大感驚異。
「風屬能提升速度,火屬能給予精神,皆能減少龍消耗的氣力。」阿亞薩堤索瞇眼遠眺。「烏蘇里約城到了。」
風雪夜裡,門窗緊閉掩蓋燈火,更遑論辨識出樹林與建築的高度。幸而龍熟悉當地,盤旋片刻緩落,迎向明亮的樓窗。
「約列茲爾,護送兩位神族回房。」阿亞薩堤索在龍飛經窗戶同時抓緊斐邑德,往下一躍——強大的風壓提攜兩人的重量,補足凌空差異的距離,吹開窗戶、安穩地將他們送入室內。爐火強烈搖望得幾乎熄滅。
伊斯瑪穿過閃爍的光影走來,詫異地揚眉。「阿亞薩堤索?喬卓呢?」
「他會聽到我留下的訊息。告訴我事情的發展。」他與斐邑德穿越擺滿畫具的桌椅,快步至床畔。首先映入眼簾的是荻捲起褲管後佈滿圖紋的雙腿——斐邑德駭然震驚。
荻蹙眉深鎖,渾身冒冷汗,渾然不知他已歸來。
「荻無預警地倒下。我治療她卻如碰觸那把刀一樣,反被奪取力量。詛咒的本質變了。」伊斯瑪憂慮地解釋,隨即瞪著斐邑德扛著的刀。「龍魂怎麼了?」
「……妖精把龍拖離夢境。」就算斐邑德想說得更多,也無心力解釋。他輕喚荻的名,碰觸她發熱通紅的臉蛋,荻毫無所覺。斐邑德似乎又掉入妖精佈署絕望的黑暗內。阿亞薩堤索按住他的肩膀,沉重緊迫。「回神,斐邑德。我們需要你參予討論。」
片刻之後,他恍惚地轉頭望著阿亞薩堤索,回答破碎無力。「我不懂為什麼……」
阿亞薩堤索深思。「喬卓帶著斐邑德成功見著森林妖精,正如妳所感覺到的,刀不再和夢境有所牽扯。而妳說的狀況就像……夢境取代龍的恨意,失控了。怪哉,夢應對夜子應該無害才是?」
「夢非我等可掌控。需要再找靈導協助?」伊斯瑪蹙眉。
「我會請帕格略席把人帶來。」阿亞薩堤索低語幾句,揚手揮出一道風吹出窗。「太倚靠外族協助,真不是好事。」
伊斯瑪面向斐邑德。「刀給我,它肯定知道詳細的狀況。」
阿亞薩堤索不置可否。「妖精將它的意識拉出夢境,不代表再無淪落的可能性……」
「阿亞薩堤索。」她沉下音調。
「依妳所言。」阿亞薩堤索無奈地拿出斐邑德的刀,遞給態度強硬的伊斯瑪。她閉眼陷入冥思,阿亞薩堤索戒備地關注她的狀況。
荻連呼吸都顯得費力,全身每一寸力氣都用來抵禦詛咒強勁的侵蝕。斐邑德呼喚,荻無動於衷,只是時而咬牙,時而嘆氣,困在惡夢中發出呻吟。
「如果龍深入干涉,直接把她拖離那裡會發生什麼事?」斐邑德心痛地問。
阿亞薩堤索僅瞄了他一眼。「我連想都不敢想。」
這般漠不關心的態度惹惱斐邑德。「龍不是任何事都能辦到嗎!」
怒吼猶如平地響起的雷。阿亞薩堤索依從斐邑德希望的端視他,冷漠地不發一語。斐邑德需要一個回答,阿亞薩堤索拒絕。龍未曾眨眼,不退讓也不妥協,阿亞薩堤索的沉默注視點滴沉澱為心理的壓力,斐邑德承接的氣勢逐漸微弱。憤怒起伏的胸膛在幾回呼吸後趨向平緩。
龍讓他看見自己的幼稚與蠻橫。
斐邑德再也沒辦法欺瞞自己。
「……我無能為力。」他哽噎道,每句話都扯得胸口淌血。「求求你,阿亞薩堤索。這件事情根本沒完沒了……」
「龍為光。」
阿亞薩堤索神色稍緩,雖然再度面向伊斯瑪,語氣也不再拒人千里之外。「我不確定你是否能夠聽懂。龍的故鄉位於另一個次元,與這次元的世界截然不同。此地光與暗共生也對立,那龍侵入便被捕獲……顯然兩者無法相容。我不會、更不可能讓任何同胞誤入其中。」
阿亞薩堤索談到此,檢視昏迷中的荻。
「那塊黑暗也是她的世界。龍離開留下她仍陷於遭扭曲的夾縫中。即使真冒著危險把荻帶出來……龍魂燒灼她是另一回事。斐邑德,你就試想如同龍被丟到這個次元的結果,而她沒龍強壯,最慘的結果就是半死不活。」
斐邑德挫折地把頭埋入掌心,試著平撫內心焦灼。
伊斯瑪一個深呼吸,睜開眼,捧刀露出懊惱的表情。「沒擔當的老龍,枉費我浪費唇舌,只會拼命玩捉迷藏。」
阿亞薩堤索揚起嘴角,覺得伊斯瑪同樣沒資格稱年輕。「沒得出結論?」
「關在黑暗太久了吧,思緒混淆不清。若誘導提醒可能恢復記憶,只是需要時間,急不得。」她將刀遞給斐邑德,接著露出懷疑的眼神。「阿瓦瑞斯還沒來?」
「說得也是,我再催促一下……」
空氣中似乎有某種波動,阿亞薩堤索跟伊斯瑪的臉色在同時間凝結。斐邑德尚未發問,一名男子闖入室內,約列茲爾額上戴著血銀墜飾,語調慌張。「卡達修利亞使者遇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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