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瓦瑞斯沒理他,正低頭端詳破了洞的朝服:幾晚前他才用洗澡剩餘的熱水刷去血跡,安置在爐前的椅上烘了兩天,結果青藍絲綢保留半片餘漬,明目張膽地向他宣戰。
「也許達瓦莫人很樂意幫忙。」卡列伊特斯又忍不住說。
「我不趕時間。」靈導鬱悶的聲音穿過口罩。「稀奇了,你來這裡幹嘛?」
「沒甚麼大不了的……」
卡列伊特斯下意識地瞥了緊閉的門一眼,慢吞吞地繞向阿瓦瑞斯所在的位置。「好吧,我有點後悔。」他咕噥,「在治療妮蒂安達的期間,嗯,我忘了防範心門。」迎接阿瓦瑞斯的瞪視,卡列伊特斯尷尬地搔頭。
「她看到什麼?」
「妮蒂安達只有問名字的問題。」卡列伊特斯停了一會兒,像是希望能有緩衝的餘地。「我不確定妮蒂安達翻出多少訊息。她……膽子很大,我很意外。但幸好治療很快就……」聲音越說越小,最後他垂著雙肩握緊手,等著挨罵。
無論阿瓦瑞斯想表現何種憤怒,面罩外僅剩一隻眼。阿瓦瑞斯眼眉擠出的皺紋無奈多於憤然。卡列伊特斯見導師面對爐火壓抑怒氣,便硬著頭皮問:「……或者我直接問妮蒂安達她是否目睹其他東西?」
「蠢事非得成雙嗎?」阿瓦瑞斯惱火打斷他的話,「卡列伊特斯。真希望你換了名也換了腦袋,可惜事與願違。從此我們不再談論此事,只會靜觀其變。」
「但是阿瓦瑞斯,我離境前並沒有參予你、珞米維基和女王的會談。我僅接受命令並行事,機密什麼的都與我無關。雖然是我先大意了,也不至於有大問題吧。」他抗議。
「你直接向她曝露你的過往,咒法的能耐與思考模式,讓她未來有足夠的把柄打擊你,還不算問題?」
「妮蒂安達她——」卡列伊特斯嘴硬地堅持,「我認為她有足夠的品格。」
「天真!」阿瓦瑞斯喝道:「不惜傷害自身、隱瞞他人暴行,錯把容忍當寬恕,如此明顯失去客觀立場的一個人,連她自己都保護不了,你真認為她能坦護你?」
卡列伊特斯強烈的正義感跳出來堅持:「那是因為妮蒂安達沒辦法選擇她的身世。她被欺壓成長,你更清楚知道卡達修利亞是個什麼様的國家。妮蒂安達得屈就才能站出陣線。」
「請再繼續替她解釋,我很希望知道你瞭解她多少。」
「阿瓦瑞斯——你!」
「卡列伊特斯,我並非挑釁。」見他激動握拳,阿瓦瑞斯沉聲:「你永遠沒辦法瞭解另一個人,可是永遠都有選擇的權利。假如立場調換,卡達修利亞人也提出相同的質疑詢問妮蒂安達,你認為她會像現在的你,挺著胸膛抗議我所說的每句話嗎?她敢面對眾人的失望與責難嗎?」
年輕的魔契者繃著臉面對阿瓦瑞斯,問題的答案都心知肚明。
「……也許,妮蒂安達會選擇婉轉地勸說,解釋,一如她過往所做的微弱發聲。從此就失去她堅決抗議的本意。」阿瓦瑞斯凝視學徒,語調漸緩。「畢竟,我說的一切皆為臆測,怎能知道實情呢?」
卡列伊特斯情緒低落,靠著石牆也覺得心情變得冰冷。
「我想我知道你要說的。別把命交給別人選擇。」
「將它視為一個教訓自戒。」阿瓦瑞斯重新觀察壁爐旁的朝服,思忖該從何補起破洞,也默然回想他被銀劍穿透的瞬間。「至少你還活著。」
「也不曉得能撐得了多久。」卡列伊特斯消沉地自嘲。
。
「從現在開始我們就脫離巴鐸安將軍和里歐大人的管制了,對妳來說是件好事,妮蒂安達。」索利克將行李內最後一疊新紙拿出來放到桌面,滿心歡喜地望向姊姊。
「妮蒂安達?」
「啊。」她猛然回神,手擱放於膝上摺好的衣服,歉然一笑。「不好意思,你能再說一遍嗎?」
「怎麼一直心不在焉的?」索利克不太高興地將文具擺放分類,拿著絲布擦拭筆鋒上的殘墨。
「只是想起很多事……」妮蒂安達掛著微笑,拂過衣物的摺痕。「像是家裡供奉夜神.奴瓦納費斯的神龕,以及裝飾在燈火中的祭禱文。你尚記得幾個章節?」
索利克自然地從腦中拾起記憶,隨口唱起來:
「邃黑之權.奴瓦納費斯
吾子祝禱,地父狄涅札夫
吾女服侍,地母赫米茲潘里克妲
君與天同壽,與龍共舞,
共揭星辰黯淡、銀輪光火;
圜去復圜,日落日殞,
一沙一世、一語一界,
諸如萬物,共生相滅。」
妮蒂安達哼著節拍,從第二章加入和聲:
「極光之巔.蘇格阿法瑞格
制八季循環,定一切律法;
天暇黑曜,赤璃碧翠,永恆明澄……」
她開始漫步,想像滑入舞池,混著索利克的擊掌、彈舌、喉間鼓動等聲響營造的節拍,妮蒂安達柔韌的身段也越趨快速。
夜神的祭禱文不只宣讀神祇的過往,也參入一段國度的悠長歷史。因此妮蒂安達得踏步跟上索利克描述古王征戰的緊張節拍,或是伸展體態模仿神族祭司的優雅,幻想她成為四十二紀契約時代的第一批魔契者。讚揚力量,她飛快地旋動,翻空,強猛地擴張人體的極限,舞步化為基礎的武功。
「喔不,我不行。」
索利克仍在打著節拍,對妮蒂安達攤開的手心猛搖頭,啞然失笑,「這樣就沒人唱歌了。」
妮蒂安達咧嘴一笑,把他扯入房間中央。「我們可以一起唱。第四章開始必須雙人共舞,你不下來就結束不了。」
「但我不像妳,妳曾被遴選為月舞節的模範!」
「所以我才要教你啊,傻索利克。你得在下回的生躍季舉辦的月舞節找到好女孩與你搭配,女孩都喜歡帶領她們舞步的男子,何況你還是蘭約爾家的貴族。」妮蒂安達認真地說,握緊索利克扭捏的手指,引導他繞出半圓。
「黛歐與莫菲茲相逢,甘露灑遍焦涸戰火,」妮蒂安達接續唱:「北東之東,西南之南,花開盛滿,吾民富饒……」
「從這邊開始,我就不知道是在歌誦舊都城或是現在的皇城。」索利克插嘴。
「舊的。現在的皇城曾經是火之神屬修亞瑞的,扣去目前布爾托納人佔據的部分,不如禱詞講述的斜長方。」她停下引導,以斥責口氣埋怨:「你一點都不願專心。」
「炎熾是修亞瑞人。」索利克耳根泛紅,「妳認為他對我們有成見嗎?」
「這是三紀前的事情了。」妮蒂安達放開他,抹去額梢的汗水。「費安利歐大帝死後,瑪瑞法沒有一座城市倖免於難。都毀了。是神族自己拋棄家園遷移各處,走不了的被軍閥俘虜殺害。在卡達修利亞親王古倫特選擇在白河流域建皇城之前,這片廢墟什麼都沒有。如今的卡達修利亞領土屬於我們開墾的先祖。就算炎熾他有祭司的背景,也不能對此發表意見。」她很堅決。
索瑞克默然,退離妮蒂安達再度邀請的手。「妳突然變得好奇怪。」
她詫異地眨眼。「你怎這麼想?」
「卡列伊特斯……」索利克念出艾斯格使者之名,即看到妮蒂安達兩頰染上緋紅。「他治療完,妳就變得很古怪。」
「不是這樣,索利克。」妮蒂安達連忙上前握緊他的雙手。「我碰觸到卡列伊特斯的心,喔,他應該叫蘇赫才對。別害怕,他就像我們一樣普通,身為靈導的弟子比一般魔契者懂得掌控其他力量。他展示的術法結構真美……」妮蒂安達降低音量,陶醉中以壓抑的情緒竊喜道:「我閱歷所有蘇赫的記憶,甚至目睹艾芙瑞緹在朝庭上的老態,夜神在上!我終於能夠瞭解父親大人對你所說的:『本趟旅程每個人都有不止一份的任務——』」
索利克猛地豎起神經。「妳偷聽我和父親的對話?」
妮蒂安達愣著,似乎沒意會到說錯什麼,半晌才回過神。「索利克,請別誤會。我是為了拿留置在廳內的披肩才正好經過父親的房門……」妮蒂安達懊惱地咬著下唇,索利克也僵著臉。他們都知道她的耳朵能夠多靈敏。
「……可是,我得到許多關於艾斯格政治的細節,裡面說不定還有機密,佩坎特新王會希望得到這些資訊,此事肯定能讓蘭約爾家族提升地位,你說對不對,索利克?」妮蒂安達懇求道。
書記垂眼,看著姊姊的手指緊扣著自己,彷彿是唯一支撐她的浮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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