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伊斯瑪從夸帕寧帶來的紫穗茶,以及清晨才會開花的霞辦。瞬霞花太嬌,我和喬卓合作培育三個世代才適應本地氣候。兩者搭配有醒腦振奮的功用。」娥蘇安姆坐回錦織軟椅,蜜莉小心地捧起杯緣,深怕會粗魯弄壞異國瓷器。她輕啜一口,露出著迷的表情。娥蘇安姆開口:「帕格略席介紹妳來找我,關於斐邑德?」
「我沒有——我才不擔心他!都是他的錯!」
她面紅耳赤,再無興致享受。「領主閣下,您應該記得以前的斐邑德,雖然精力旺盛頭腦簡單,也不至於給達瓦莫惹禍。自從遇上那女孩,他做任何事都凌亂鬆散,每天魂不守舍——」
「再喝一口茶,放輕鬆。」娥蘇安姆和緩地打插,南域統領猛地住嘴,悶著臉捧起磁杯。趁她沉默的時刻,領主柔聲道:「目前並非最糟的狀況。」
蜜莉懷疑地眨眼。
「妳想要做什麼?目標在哪裡?為此得做出何種行動?」
口氣平穩的領主,眼神如同話語犀利,強迫蜜莉去深思。
「整件事都不對。」
蜜莉雙手擱在杯盤旁,瞪著自己泛白的手指關節。「斐邑德的問題來自外族……我沒辦法忍受他對外來者的友好。是背叛,被背叛的感覺。」
娥蘇安姆全心專注的眼神更鼓勵蜜莉說下去。蜜莉的表情突然變得很複雜。
「我曉得王的意思。他對斐邑德有很多期許,但是放任至此……」蜜莉煩躁地抓頭,「我真沒辦法容忍!外族人太危險了,我卻領著他們深入達瓦莫中樞!」
「龍,仍在盤旋。」
慎重地揚手,娥蘇安姆握住空氣的神情莊嚴。「而妳也擁有弗庫雷朵的效忠。妳我明知防備滴水不漏。蜜莉,妳的害怕並非斐邑德的原由,也非外族人的威脅。」她要求她繼續向內自省。蜜莉照做了,抵觸心中不願承認的壁。
「它就在妳背後,是妳不肯轉身面對問題的中心。」娥蘇安姆讀著她神情透露的蛛絲馬跡,蜜莉僵直,反射性地防備。「不,不是。我還不知道,我得整理……」
「蜜莉。」
娥蘇安姆越過桌面握緊她的手。「孩子,龍王血脈流於人身,之所以能統領眾龍,即是擁有透視心靈的力量。即使沒有羅依塔洛安強大,我依然看得到妳的思緒,別迴避我,這是命令。」
蜜莉臉色慘白,因強烈動搖而抿緊嘴。面前雖然只有娥蘇安姆單獨一人,一位瘦弱無武且已邁入中年的老女人……甩開她輕而易舉,蜜莉卻知道她永遠沒辦法反抗命令,全身每吋神經都對娥蘇安姆的意志降伏。這即是王室制約。
蜜莉微顫地啟口。
「母親,我尚記得我母親瀕死的強烈記憶。她被剖腹……掠奪還是蛋中的我。」
娥蘇安姆眼中滿是感傷與憐憫,充滿皺紋的手指包裹蜜莉的顫抖。
「尤娜殺了他們。可是我,我——我好害怕,我……」蜜莉縮起肩膀,回憶反溯太深無法自拔,她壓抑聲音,難以說出完整的字句。「……不敢破殼,恐懼,怨恨,絕望……可是尤娜她,堅持好幾圜。出生之後,我跟著她四處尋回龍魂,想復仇。」
突如其來的平靜,蜜莉反握著娥蘇安姆,目光透視著審看自己的經歷。她似乎從未大口地深呼吸,眼神清亮,詫異地搖頭。「我一直都在尋找憎恨的對象。」
「妳很勇敢也很聰明。」娥蘇安姆露出微笑,「我尚記得斐邑德第一次提及妳的心有餘悸,他這麼說的:『您不會相信那是個人——我簡直在和一頭龍打架!』」
蜜莉鬱悶地牽動嘴角。「他也沒說錯。弗庫雷朵曾經活著。」
「當時與斐邑德對峙的是妳。」娥蘇安姆眼眉彎起弧度。「斐邑德奉命捉拿妳之後頻問我該怎麼辦。他極為賞識,也認為妳不會輕易馴服;因此我懂得妳對斐邑德的感激之意,若非他的求情與說服,妳不會有機會保留弗庫雷朵以效勞達瓦莫。」
領主暢談昔日使她心情好轉,一對照今日,蜜莉更感沉重。「斐邑德變得好懦弱。總是猶豫不決,我不知道還能再相信他什麼。」
「賭自己的命很簡單,賭旁人的命又是另一回事。」
娥蘇安姆挽起衣袖,再替彼此斟滿茶。熱度消退的煙霧使得香氣更加濃郁,蜜莉隔著氤氳默然凝視領主動作。埃瑟離開的時間越長,娥蘇安姆的舉止越發困難。
「我可以幫您。」她輕聲。
娥蘇安姆將冷水添入壺中,挪動上半身將壺掛往壁爐上的勾子,沒有直接回答。後來拍拍拖累她的笨重雙腿。「埃瑟也常這麼抗議,可是我覺得這樣很好,能提醒我記得所有問題。」
領主再嘆息。「我多麼希望能把和妳的談話告知帕格略席。若非王子的逝世,帕格略席不會對外族充滿成見,如同妳一般。復仇是一股力量,達瓦莫的確需要力量成長,復仇卻扭曲生命的價值。」
比較起羅依塔洛安的沉痛,娥蘇安姆顯然足夠鎮定。蜜莉決定拋出疑慮:「艾凱伊瑞是您的——」
「我的兒子。」
娥蘇安姆冷靜地接續:「有頭龍為了挽回我而失去性命。我則陷入很長時間的昏迷。他們將艾凱伊瑞帶到巴爾塔交由羅依塔洛安教導。那孩子需要學習很多……我幾乎不曾擁有他。是的。為了存續王族血脈,我必須與我的兄長結合。」
有了前幾回的經驗,蜜莉已充足克制不讓自己形現於色,就算這對能看透心緒的娥蘇安姆無用。領主很滿意她的穩重。
「知道嗎?蜜莉。龍皆孤傲,若無王統領誰也不服誰。古龍王雷諾艾洛修納有兩名兄弟,一是達夫曼,二是阿亞薩堤索。王室僅傳一脈,達夫曼與阿亞薩堤索得終生守戒,當龍發現龍裔女子必須背負受孕的風險,即可遇見王室的殞落。達夫曼只得背信對龍主的誓約……對達夫曼而言,是非常屈辱的決定。」
娥蘇安姆捧著磁杯,斂緊眉頭。「同樣對伊斯瑪也不公平。可惜時代已不容得我等思考個體的尊嚴。為了活下去,太多的身不由己。」
「斐邑德……」
蜜莉垂頭凝望杯中的倒影。「您也認為他被局勢推得無從選擇嗎?」
「他們之間已有許諾。」
娥蘇安姆低聲,如預料中地看著蜜莉神色乍變。「斐邑德向達瓦莫揭示新的選擇。而我想以旁觀目睹他們的結果。」
「我不允許。」蜜莉猛然握緊擱在腿旁的銀劍,緊抿的雙唇顫抖。「他不可以這樣。」
「無論妳同意與否,就算殺了那女孩招致最不堪的結果——斐邑德也會與妳搏命。」娥蘇安姆平靜漠然的聲音滲入掌控的力道。「別逞己之快。蜜莉,面對全觀。看清楚妳即將面對的未來。往後妳要面對的多是考驗,我相信妳辦得到。只是現在妳做不了主。清楚地回答我;協助斐邑德,是妳會見我的願望嗎?」
蜜莉動彈不得,被催眠似地無法逃離娥蘇安姆微揚的注視。
「我……是的。」蜜莉咬緊牙,「我想幫助斐邑德。」
語畢,她覺得自己虛弱地不忍卒睹。
「很好。」娥蘇安姆語調一緩,回復成雍容大方的女士,拎起再度滾燙的茶壺,愉悅地問:「還需要一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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