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自星空的絮語:

再準確的訊息,只要經由之管道理解、翻譯而出,至少一半虛,一半實。
更遑論角度相異的人,話語文字即出現多種含意。
謹慎你的思考,寬容別人的解讀。
這世界繽紛多元,需要客觀中立的平衡。

2014年6月8日 星期日

圜故事集。沙之曲篇(68)

  伊斯瑪在斐邑德離開,荻也恢復平靜之後悄悄現身。彷彿她早已占據那張圓桌多時。

  她在惦量,毫無惡意。宛如無心又凝神注意一片被風吹落的葉片,端詳上面的塵埃與磨損,思索著該夾入書頁,或就此拋棄的眼神。伊斯瑪彷彿平靜無害,依然有龍天生不可侵擾的威嚴。

  荻無法直視龍的眼瞳,然而滿載的思考,終究無法阻擋傾訴的念頭。

  「我應該感激妳,可是我辦不到……」

  荻捏緊斐邑德替她蓋上的絨毯,看著皺褶在指間變形。「我們都不該懷抱希望。這一切只會在未來害他傷得更重。」

  伊斯瑪維持緘默,荻盯著那越來越扭曲的圖像,直到它們被緊握在掌心。傳自腳底的刺疼又令她瑟縮,拱著背抵抗她無能為力的痛楚。荻努力不讓內心的煎熬跟著被逼出眼眶,發出壓抑的嗚咽。

  龍做了什麼,或至少有所動作地來到她的床邊。

  是憐憫。

  為了那不具名的龍。荻垂頭,她曉得自己在翎界者的眼裡是什麼模樣:被詛咒的、醜惡的、弱懦背棄的人……

  「若裘諾繼續留在這裡,肯定會氣壞。」伊斯瑪以深思又惋惜的語氣說著,荻不懂她為何而笑。

  「荻.龐羅史格.蘇金納。全世界聽聞風聲的龍皆在關注及尋找妳的身世背景。不過我想娥蘇安姆在意得更多的是關於斐邑德的部分。」伊斯瑪坐在臨近床的椅上,優雅地交疊雙腿。「這模樣讓妳害怕,是否?」

  僅一瞬間,荻的面前就出現深紫髮、天藍眼的陌生艾斯格女人,看似與荻年紀相仿,她驚訝地睜大眼,沒發現咒文或手勢的觸發,荻不確定那是怎麼發生的。

  伊斯瑪端視自身,解釋:「這女人是妳國度的一名貴族。我扮演她有段時日。龍沒有確實的人型面容,為了瞭解當地,學習某項技藝,就取代並非重要但可掌控局面的角色。」

  「我不懂妳的意圖。」荻有點緊張,她懂得「取代」的隱晦。若伊斯瑪有這方面的企圖心她也無力抵抗。

  伊斯瑪搖頭。「傻瓜,我得問妳事情,這樣說話比較平易。」

  「為什麼?」

  荻懷疑地問,才想起自己失禮了,那外表幾乎瓦解荻的戒備。這就是伊斯瑪變身的目的,她揚起貴族仕女的嘴角。「為了斐邑德。妳必須瞭解他才不會傷害他。」

  為了斐邑德。荻咬著下唇,問題和答案都很明確。

  「我們不能在一起。」

  伊斯瑪端詳她堅決的神情,眼神柔和。「若能夠呢?」

  「不行。」

  心中的傷口再次剝裂。荻想逃的感受被龍的真誠克制,她得面對如針扎的尖銳事實,即使痛得流淚。「我在這裡……在烏蘇里約城感覺到你們多麼重視斐邑德。他的一切都是妳們給予的,我不能……」

  一句低喃從伊斯瑪的口中傳出來,像是喉嚨的顫音,帶有呼吸的溫潤共鳴,如此低沉安詳,充滿無法形容的溫暖魔力,足以使荻暫時分神。「用妳的語言說,叫做永恆的愛。」伊斯瑪緩緩道:「很久很久了。我們幾乎遺忘這份感受。」

  荻僅能從伊斯瑪的藍眼中尋得一抹熟悉的哀愁,更加困惑。「恕我冒犯,夫人……聽說您的伴侶仍在世上。」

  「配偶不算伴侶。」伊斯瑪沉重否決。「妳也許知道喀里里薩布沙漠區域內女人倍受珍貴的習俗,這是達瓦莫人對鄰近文化的影響。一命換取一命的生育,我等皆無從改變。然而若為原生則不受此束。」她神情變得漠然。

  「吾愛已逝世遙久,而我得負起傳承的任務。達夫曼有許多的孩子。都很聰明強壯,也比他更早老離世。這,沒甚麼好說的。我的心早已隨吾愛而去。」

  荻噤聲無語。

  伊斯瑪的話語告段落,室內再次沉寂,剩下無限追思。半開的窗鎖住風精而無風,龍的心思放在遙遠的地方,撩髮,拂過額前的銀飾。

  感覺到自己承受的苦難遠不及龍,荻心酸地緊握雙手。她既同情又有能夠被理解的撫慰。這就夠了,她沒有再問其他問題的必要。


  「斐邑德能夠識得一份愛,可以參予其中是他的幸運,即使妳是如此短暫。」靜寂後,伊斯瑪悠長地說:「這份意義遠大於我等能做的所有選擇。唯有愛過人者才能嚮往未來,思索存在的本質。背負那麼多的責任,達瓦莫總有人需要記得:自由的愛,稀有的真愛。在龍之後流傳下去。」

  「——即使這會折磨他?」荻緊握發疼的腳,內心更痛苦。她逐漸意會龍的思考。

  「死亡,帶來傷疼與絕望,和堅強。妳希望在他心裡留下何種禮物?」

  伊斯瑪眼睛的顏色漸漸退淡,恢復成透澈的金銅色,明理,睿智,且無情。荻回望她的注視,想起斐邑德深情的眼。終有一天,斐邑德也會以同樣的疏離迎視她的族人嗎?

  不該如此。

  斐邑德應該站在熾熱的沙漠天際下,在風沙中懷抱熱枕與堅毅,守護一望無際的邊疆。他將促使和平的交流,修復眾多文化的衝突,那將使他屹立於歷史中。荻清楚地從腦海中勾勒出這幕景緻。如果,他也能在遠眺的目光中思念著她,記得一起經歷的那些……她此生再也無憾。


  「……我好高興,也很榮幸。」忍著泛濫的情緒,荻想正式道謝,卻落下更多的淚。「謝謝您,伊斯瑪。我會的,我只是捨不得……我終於瞭解這個病痛之所以存在的意義。它引領我到爾泰爾,遇見斐邑德。這就是我和父親的救贖。我會珍惜這段期限。」

  若偉大古老的龍族若能對外表達敬意,也許就是這時候,伊斯瑪對荻頷首致意。

  龍在抬起頭後,彼此之間的隔閡感再也不見。恢復達瓦莫人形的伊斯瑪替荻抹去眼淚,溫柔地像是個母親,荻受寵若驚。伊斯瑪並不覺得唐突,她語調放緩,若有所思。「斐邑德沒有放棄的念頭,這使他願意冒險深入妖精的領域。而我不認為此行能夠成功。我在擔心喬卓,他另有所圖,希望喬卓別惹怒妖精,遷害斐邑德。」

  荻驚恐地盯著她,伊斯瑪不以為意。

  「荻,就讓我也這麼稱呼妳。斐邑德比妳年長,但比起妳,他的心思更像是個孩子。愛會使他無懼,愚蠢,也會犯錯。也是為了妳,他定會帶著消息回來,無論結果是好是壞。往後我將告訴妳達瓦莫與他更多的顧慮,不會有所隱瞞。妳能承受這些嗎?」

  伊斯瑪收手擱在膝上,凝視她。

  龍榮耀她此生一切苦難,並賦予斐邑德更宏偉的期許。那是她們共有的願望。荻嚥下喉嚨中的顫抖,感激接受這份責任,叩首致謝。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