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自星空的絮語:

再準確的訊息,只要經由之管道理解、翻譯而出,至少一半虛,一半實。
更遑論角度相異的人,話語文字即出現多種含意。
謹慎你的思考,寬容別人的解讀。
這世界繽紛多元,需要客觀中立的平衡。

2014年6月8日 星期日

圜故事集。沙之曲篇(57)

  一片翅膀滑過深藍天頂,短暫掩蓋即視的烈陽與塵埃,涓流的黃是風流動的軌跡,粗糙砂礫刺痛皮膚。

  『——若我們有幸目睹頹敗的起始……』陰影在上方沉重低嘆:『又何妨在意它強裝煥發的表象……?』


  他想回頭看覆蓋自己的人,眼角卻被對面的她吸引。那站在青天漠地中央的鈷藍身影在蒸騰熱氣中模糊不清。霎那間他以為認識她,卻又並非如此;但他如此清楚她的一切,知道她聲音的抑揚頓挫,微笑的嘴角,以及溫暖的擁抱。他多麼深愛她。

  而那又是怎麼發生的?她頹然倒下。

  他聽到自己無聲的嚎啕。

  強烈的暈眩推著他衝入狂風沙暴,地面像棉絮失重,他無法停止哀慟面對圍繞的危險,高漲的喧囂襲擊,他試圖抓住每道陰影,殺了他們,殺了他們——高漲的怒意化為帶鱗指爪,持續撲空撞擊,直到在虛空中猛然捕獲一物,並驚喜地享受那活物在他銳利的爪中開膛剖腹,劇烈的掙扎變得奄奄一息。

  他殘忍滿足地退後,欣賞傑作。

  鮮豔的血泊之中,荻空洞的臉面對他。



  斐邑德在驚怖中醒來,室內一片昏暗。

  斐邑德嚇得冷汗濕透,急促的喘氣響徹,無力地倒在床畔呆坐,直到發現身上的味道多麼難聞,橫跨達瓦莫半片領土並非輕鬆的旅程。他撐起身子找到壁爐與排放整齊的木材,點火燒烤壁爐內幾塊石頭,將燙紅的石子投入兩桶冷水內,不消須臾就備好洗澡水,鬆懈一身疲累。ㄧ盤涼掉的糕點適時填補空虛的肚腹。

  天色未明,換上新衣的斐邑德掀開木窗朝外窺探,雲絮平淺,兩輪藍白明月高掛,黃月已消失無蹤。一聲蟲鳴微弱地劃破寧靜,又歸於沉寂。

  就算他仍渴望被鋪的溫暖,也不願返回血淋淋的夢境。

  「荻不會有事。」

  斐邑德安慰自己,揉著鼻樑及眼眶舒緩頭疼。若他耐不了衝動前去查探荻的安危,只會被帕格略席和蜜莉更瞧不起。他只得信任烏蘇里約城的防備,就如娥蘇安姆的承諾和他知曉的,這座城市被喬卓等大量的龍守護,比起爾泰爾遠遠過之而不及。

  斐邑德沒辦法空等漫長的夜。他探向擺在床尾的巨刀,抽鞘凝視它在火光中閃動的邊緣。達瓦莫境內幾乎用不著武器,就算久未使用,刀身依舊光滑彷彿富有生命力。

  他又想起那不快的噩夢,以及造就庫魯斯衰弱的經過。

  「龍無夢,」斐邑德細細地思索,「我以前也沒有這麼多夢。」旅途中他總是守夜的一份子,睡眠極淺,幾乎不能安心長眠。而上一回的長眠也同樣有惡夢叩門。斐邑德恍然,顯然是獨自入睡時才會被侵擾。

  「若你是清醒的就好辦了。」斐邑德對刀埋怨,「弗庫雷朵就會和蜜莉分享,提醒她、告誡她該如何行動。而我現在卻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麼,也沒人能告訴我。」

  語畢,斐邑德頓時一陣羞愧,他確定娥蘇安姆寵愛的懦弱男孩仍未離去。

  「我到底在說什麼?」斐邑德煩躁地將刀推至一旁,在房內來回踱步,這並沒辦法阻止思考。

  他離開爾泰爾太遠了,長到時間變成晝日可見的消減,遠到即使龍獲取訊息也只能一知半解。然而庇護所內的陰影揮之不去,斐邑德甚至覺得剛才的夢是那頭迷失的龍對他置之不理的怨恨。他猛然回頭瞪著擱在床上的刀。

  『若我們有幸目睹頹敗的起始……』斐邑德呢喃,這句話曾在哪裡聽過?

  他站在溫暖的爐火前茫然搜尋。是居住在這把刀的龍魂說過的?還是那名身穿鈷藍衣裳的女子?他突如其來地極度失落,甚至難受哀傷。並非夢的餘韻,若是的話也太深刻。斐邑德認為他應該知曉這一切,但他只找到破碎的片段。

  一段遙久前的記憶化為鮮明的影像。

  「是格塔切利!」斐邑德精神大振,澎湃地回想那長著魅惑之眼的沙漠妖獸。「當時荻被牠拖入巢穴——我就從牠的眼內聽到這句話。格塔切利的目光會令人憶起不堪的往事。所以這份記憶確實是我的,並非龍的。但是不堪……?」斐邑德又呆在原地。

  娥蘇安姆領主安排的房間是他熟悉的,每一面牆的紋路都烙印在腦海。斐邑德的童年就在巴爾塔和烏蘇里約城之間來回,他在無虞的安全內長大,才有野心挑戰北域的危險,而他在成年後也辦到了,現在卻落魄地逃回家鄉。他想不出有比這更不堪的記憶。

  或許夢境就是以折磨人為樂。斐邑德放棄再去解釋亡者的糾纏。他忽然聽到戶外叢林有細微的聲響。木窗下滿是薄霜的草葉搖曳,星空微亮,斐邑德嗅著冷空氣發覺熟悉的味道。

  「至少你有點警覺了。」

  彿過臉龐的風流帶來阿亞薩堤索的聲音,斐邑德回頭,龍已站在他房間的地毯上,將手中一盤切齊的水果放上矮几。「娥蘇安姆特別交代要你把這些彭巴果吃完。否則她會生氣。」

  「她沒必要這麼做。」斐邑德窘透地靠近,鮮嫩透白的果肉彷彿花朵開展,水洗過的露珠還沾在上頭,若是領主親自剝皮處理完的他也不會訝異。阿亞薩堤索聳肩,拾起一片果肉放入嘴裡,隨即抿緊嘴僵直片刻,緩緩道:「喬卓應該再堅決地阻止她。」

  斐邑德露出微笑,娥蘇安姆的心意就像彭巴果的酸甜滋味。「你不只是為了帶水果來吧?」

  「繼續我在麥修上對你透露的那件事。」阿亞薩堤索看著斐邑德的笑容消失,「我想你也發現龍都不知如何是好。所以達夫曼才在途中都維持原貌在空中盤旋,即使他也只能這麼威嚇。」阿亞薩堤索的口氣充滿憐憫。


  斐邑德撇頭。「我沒辦法幫上忙。」

  「你睡得不安穩,也許能告知我你得知的訊息?」

  「你在監視我?」

  阿亞薩堤索避開斐邑德的瞪視。「這麼說吧,龍都在關注你。畢竟王親自抵達爾泰爾把你帶回來,知情者都對你的際遇抱持高度的好奇。」

  斐邑德心沉到谷底,不知道該如何面對丟臉的狀況。他毫無隱私可言,也許該慶幸方才沒有一時衝動找荻。「告訴我烏蘇里約城有多少龍?你,達夫曼和裘諾,伊斯瑪和喬卓之外,還有誰?」

  「伊斯瑪先來到烏蘇里約城是為了招集更多龍來護衛王,你不會想知道確實的數量。我只能說十隻手指頭都不夠數。」阿亞薩堤索溫和地勸道,眼眉間也有龍的數量累積的壓力。「現在換我問,你夢到什麼?」

  斐邑德安靜一會兒,在拒絕與忍受中徘徊。「都是荒唐的畫面。我想是這頭龍把它的知覺傳遞給我,因為我在夢中是龍的模樣。」

  他開始述說毫無常理的片段,再加上在爾泰爾夢過的部分。阿亞薩堤索聽說尤娜也曾現身夢境,不禁退縮一會兒。

  「你相信嗎?」斐邑德抓緊他可能站在同陣線的可能性追問,就像他不相信自己會傷害荻一樣。

  「我沒有做過夢,無法告訴你夢是怎麼回事。」阿亞薩堤索遲疑地咕噥。「然而我在諸多民族中流浪……晝子,夜子,以及各大神族之間。夢境只對他們開放。我知道大部分的夢毫無意義可言,可是你的夢,我沒辦法篤定那是種預兆或警示。有時候外族能將夢整理成一本預言,就算事故不盡如此,也大致符合。」

  「那就別把它當作一回事。」斐邑德不想再為此爭執,他開始覺得整件事可笑無稽。

  「我會把它視為一條隱密的道路,那條龍求援的方式。」阿亞薩堤索認真地說,走向床畔閃耀的刀。「讓我暫時保管它,說不定能給予你安穩的睡眠。」

  這大概是斐邑德今夜聽到最好的消息。然而他在庇護所遇到的鬼魂能夠在現實中出現,難說何時還會再冒出來糾纏。斐邑德凝望阿亞薩堤索將刀入鞘,逞強顏面而未將這份心思說出來。斐邑德在確定龍群盯梢他的同時,亦升起向鬼魂挑戰的念頭,他不介意曝露更多幽魂的秘密讓龍知道,倘若它們真有這份能耐。

  靈導。斐邑德念頭一轉,脫口而出:「艾斯格的阿瓦瑞斯。你怎不去找他?」

  阿亞薩堤索搖頭,看著他的眼神就像同情他的愚蠢。「你還不知道自己位在怎樣的漩渦中心。靈導只能針對個體分析,而夢境是群體,我會說那是一個和迷霧、陷阱之類相仿的環境,它可能附著在你的靈魂上,或在你被月光投射的陰影中創造路徑;這是一個深淵,巨大得連龍都無法獨自展翅脫逃。而我就是要找出為何你沒被拖下去的理由。」

  離開前阿亞薩堤索還拍了他的肩膀以示鼓勵,斐邑德沒有半點感激,他只覺得糟透了,尤其在阿亞薩堤索打開木門走入城廊之後,斐邑德背後的火光將倒影映上門扉。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