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家明明就很愛乾淨,為什麼還要把我帶到那種地方去受折磨?」
我才剛回到星世,昕就衝著我嚷著抱怨。
「這和你現在的樣子有關嗎?」我懶洋洋地問,近期發生太多不可掌握之事,心情也沒好到哪裡去。
「那當然,店裡就是有頭長這樣的狗——你真該看看那些店員謹慎供奉牠的模樣!該死,貓就能隨便亂捏嗎?我氣炸了,他們抓的我好痛,反抗還巴我的頭,我要詛咒他們下輩子也變成貓!」他氣急敗壞地堆起滿臉橫肉、齜牙咧嘴地低吼。
唉。我皺著眉頭心想,要不要告訴昕說媽咪已收拾好行李,明天要把安庭帶回姥姥家將大咪留給早出晚歸的爸拔照顧這件事?我已經能預見幾天後,昕將會對我哭訴的事情了。
「夏……昨天你走了以後,韻有留話,他問你還有興致觀察人類的生活嗎?」
「他問這個做什麼?」我半是好奇地懷疑問,韻大概從澄那兒聽說過我的狀況,依他的個性應該會後悔起來。
「大概希望你去找一個人,也沒告訴我名字,韻說你知道。」
噢,我腦袋瞬間浮現某個人的影像。奇妙地是本來極為抗拒的我,在遭遇過現實裡的家庭紛爭之後,反而覺得世界末日大不了如此,再怎麼都不會有和采及靜交談的尷尬情況出現。
嗯,也許不會。
在一段漫長伴隨的散步,還有幾個鬼扯的話題後,我終於下定決心。
「你要跟我來嗎,昕?」我轉頭問,他一臉興奮地盯著我,滿臉不可思議。「真的嗎?」
「是啊,我有點無聊……」也需要有人陪我壯點膽,或是和反應跟我差不了多少的傢伙分享困窘的狀況。「要來吧?」
嘴上這麼說,我已經拎住這頭狗的脖子,默想一塊靈魂黯淡的光輝。某種感覺讓我知道已到了早上,而義大利已入夜時分;不過今天是假日,我大膽地孤注一擲。安庭應該能被容許賴床到中午,這代表我能大膽地主動進攻。
以神為中心往外擴散。那柱高聳的光芒彷彿巨大水滴激起的潑濺,漣漪震盪擴散形成星環,以及我最常逗留的,由中階靈魂們發揮創意妝點的虛無境地,再來就是夢沼寬闊的河面。
擁有肉體的靈魂經過夢沼就會返回地球,唯有等待輪迴的靈魂才能穿過夢沼抵達彼方飄渺存在的濃密樹林。我們可隨時招喚夢沼出現以返回地球,有時候我也會懷疑是夢沼拉著我回去,不過在星世裡,這問題本身就是無解的了。
我和昕都詫異極了,沒料到竟然會跑到深山般鳥不生蛋的鬼地方。此地的寂靜和星環中的天差地遠,說陰森也不為過。成群的、未保有獨特型態的靈魂正在醞釀模糊的光芒,像是子宮內的胎兒毫無意識,而在漫長的沉默裡有股重量拉垂,浮游在這兒蔓延成寬闊的霧海,壓得胸口脹痛不適。
昕乾咳了好幾聲,噁心地率先發問:「你沒走錯吧?」
「應該不會……」我面有難色地東張西望。至少在這之前我可沒找錯任何靈魂。我得承認有昕陪著的想法果然沒錯,否則孤單一人的我肯定怕得轉身就逃。
「我們再找找。」拉著極度不甘願的昕,我半哄勸地給自己壯膽的理由。花了一時半刻,在一株樹模糊的陰影下,終於發現了。
一如高階靈魂透視我的腦袋,現在我也能輕易地讀出此人的思緒。曼,我在凡世看到的他叫做Michell,擔任Mari家族的顧問身份。更仔細瞧著,龐大的資訊從他的靈魂轉入我的腦內——只是隨著好奇的念頭,牽上的線宛如潮流般流通記憶,我能「看」到、也「感覺到」Michell在義大利生活的種種,看似複雜的黑道關係變得淺顯易懂,以及Michell狡猾多邊的心思……未曾預料到的我,詫異驚奇、毫不客氣地掃描曼光芒內的種種。
昕突然撞了我一把。「嘿,是他嗎?」他這才發現曼的存在,大剌剌地走過去。曼像一道飄忽的陰影,感覺到我們未刻意隱瞞的光芒。對他而言可能很刺眼。曼驚得閃入好幾株樹之後。
我連忙抓住不解的昕,忽然間意會韻對我們抱著的心態。靜的聲音在此刻若有似無地警告迴盪。生命不該被複製。我心虛地繃緊神經,就在剛才,我竟用最討厭別人對我的目光對待另一個靈魂。欺負弱小的感覺可不好受,尤其發覺自己的無意更為過份。
低聲告誡昕我們對曼有可能的影響後,咱們倆憋著氣盡量委屈自己,用著怕一使力就會踩死螞蟻的謹慎,小心翼翼地輕輕呼喚曼的名字。
他疑惑地探頭望著我們,小聲問:「你們是誰?來這裡做什麼?」
我揮翅示意昕走遠一點好減弱兩人份的光芒,曼才敢怯生生地靠近。我坐在地上讓他決定和我之間的談話距離,曼如意料中地藏在最接近我的樹身之後。
「我有個朋友是你在凡世最親密的夥伴之一。他很擔心你。」
我半是揣摩韻的心意,話剛出口才領悟他的期待——因為韻更為光亮,所以他才不行也不能接近曼薄弱的靈魂。其實韻很希望我能幫上他這個忙,他果然是個濫好人。真是的,我從來不是也根本不是個扮演好人的角色。現在讓我心底激動的感慨是怎麼回事?
曼沉默,沒有潛入更深的陰影裡。我很慶幸他並未逃脫,事實上我比他更想擺脫湧上來的混亂情緒。喔,希望浮游不要蹦出來洩露我的心思,我緊抱著雙臂維護薄弱的戒心。
「我知道他……那個,接近神的靈魂,對不對?」
他輕聲說,我看到Michell的臉孔在曼的靈魂裡閃爍,五官冷酷硬板的線條裡藏有某種舒暢感激的……別再看了。我趕緊克制自己低下頭,不要再侵犯別人的隱私。我嗯聲當作回答,曼開心地笑了,聲音微弱彷彿小草哆嗦在風裡。
「他是那麼地完美,即使在凡世裡,在肉身的束縛中我依然能感受到。我想保護他,我將成為巨大的樹木,讓他們遮陰在我的臂彎中……」曼的表情癡迷,深深地沉浸。「那麼多、健壯的美麗人們。啊,我建設秩序,創造安穩,多麼棒的感覺。」
「但是,」我按倷不住,打岔道:「你的存在——是指星世的你,曼。你不應該是這個樣子。」
是啊,他不該是這個樣子的。看看澄,這個當了苔蘚好幾輩子的傢伙?那個光芒一舒張也同樣刺眼地惹人討厭,我可不相信是火星的土壤比較肥沃的關係;要不看看我,本土地球長成的、著迷在爬蟲類中的我,不也擁有水藍色的耀眼光芒?或著昕吧,現在依然在動物中輪迴的他,還不也是健康地活蹦亂跳?
曼恢復他充滿戒備的注視。
「我也不知道。」他頹然地說:「很久之前,當我也還是你這個樣子的時候,甚至還能到星環遊玩……看著靈魂們譜織新的星座,創造屬於他們的神話。那個時候我就決定要當個人類,我想加入其中成為星光的一份子……可是,怎麼會變成這樣?」
曼悽涼地低頭沈視自己晦暗的光芒。我感覺得出曼對身為「人」這件事感到多麼驕傲,因為他現在就維持著人型,但卻沒有臉孔……陰暗混沌取代「人」的五官。
「我甚至連這兒都走不出去了。」曼低泣,「外面的光,那些靈魂,還有你。為什麼你們如此明亮?我好忌妒,那應該是我——我的理所當然,我本來可以超越凌駕的。」
我從來不會比較自己跟別人的優劣,這回曼的話讓我無法認同,忍不住指責道:「你一定做了違背天理的事情。」
他忽地抬起頭,用那張空洞、讓我明顯感到窒息的怒意,像隻野獸沙啞嘶吼:「你懂什麼?你,就因為你被神指定嗎?什麼管理者,你以為我會在乎嗎?我恨,我恨這世界莫名奇妙的規律,星世算什麼?剝奪人的生活作息以外,還讓我獲得什麼?我不要再見到你了,滾開!」
瀰漫的浮游突然像有了心臟,開始漫流運轉。我大感不妙地忙站起身,退離森林與所有可能隱藏我視線的樹木。
曼成為浮游的心臟,我驚恐地發現:他在蒸散浮游,也在吸收浮游。這些搗蛋夢境的來源像在歡呼,聽從曼的指令朝我翻湧而來——排斥,拒絕,驅逐。翻滾的潮汐鋪天蓋地,整座森林搖晃地沙沙作響,迷濛的輪廓在邊境恣意吞納呼息。
「昕!」我倉皇大喊,閒逛的他從遠處奔來,四足飛快地衝到我身邊。浮游泡沫般地緊追不放,他嚇壞地哭叫著:「這是怎麼回事啊!?」
我沒有給他追問的機會,更沒有解釋的空檔。韻,我想著他的光芒,緊抓著昕。不管是誰都好,澄、望——只要能把我們帶離此地的都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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