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節

這篇文有些陰暗，看的時候，請有心理準備。

 今天還是回家過母親節了。媽媽要妹妹傳達的話是：「我們很想念小米粒，可以把貓帶回來給我們看嗎？」

從好久前就在掙扎，雖然很不想回去，覺得自己好像「很記恨」，但是，我的抗拒是日積月累的，直到去年底媽媽砸了我房間搬出來，讓我徹底對他心灰意冷。

我真的好討厭，從小媽媽只要一個不開心，就會拿垃圾袋來到房間，把他所有不喜歡的東西都扔掉。尤其大吼大叫著：「這裡是我家，你憑什麼說話！」好像，我從來不屬於這個家。

以前只有對父親節有這種感覺——「我為什麼要準備卡片和禮物，給每天都想要打死我的惡魔，慶祝他快樂？是要慶祝他沒有打死我，還讓我活下來？是這樣嗎？」

雖然到處都貼滿「母親真偉大」、「母愛真偉大」的圖片和文字，我真的感到很悲哀，為什麼這些文字只讓人覺得，我受傷了，但是我還得因此感到愧疚。

後來當我認識很多比我更辛苦的人們，像是，從懷孕期母親就在捶肚子想讓孩子流產掉，或者，生出孩子後從不問聞的母親⋯⋯我才知道，母愛，不是天生的。很多人，並沒有準備好愛孩子。甚至有時候期待孩子，是期待「另一個完美的自己」，而不是把孩子視為獨立個體，反而充滿強烈的佔有和控制欲。

好像都要聽到了比自己更嚴重的家庭問題的人，才會有點慶幸，但是這種慶幸又是罪惡感的，明明知道痛苦不能比較，但是，忍不住還是會比較。

可是也是比較了之後才發現，也是有的父母會這麼疼孩子啊！原來親子之間可以無話不談的呀⋯⋯原來，原來父母與孩子之間，還是有很多種可能性的。

　

只要每次和家人，即使是和妹妹見面，我當晚都會做惡夢，又回到過去的家被追被打，被罵或者被丟掉心愛的東西，或者逃避著某種黑暗巨大的陰影。每一次醒來，先安撫自己之後，再重新分析夢境，給自己安撫，或者與創傷對話。

至少每一次夢到和原生家庭有關的夢之後，我發現夢裡的自己越來越有自主權，從害怕得動彈不得、失去聲音，到可以轉身逃跑，以及能夠大聲求救。我可以用各種方式改變過去的絕望。

我希望今晚別做惡夢，所以畫兩張圖釋放壓力。第一張圖很抗拒感覺和媽媽有關的所有事情，祂們便引導著重複安慰我，像是給了軟綿綿的安全感。第二張圖是重新穩定自己，釋放過去累積的哀傷和無能為力，可以更堅定地保護自我。

左１右２

昨晚我決定，母親節還是回去好了。我內在有兩股分歧的感覺，一個是想包禮物，一個是想擺爛。於是我自問：「想包禮物的，是哪個年紀的我？」

「是六歲的，六歲的我。」很直覺的感覺跑出來，也喚醒一段記憶。

當時媽媽把妹妹丟到保母家，哥哥在上學所以不在，媽媽帶著我一個去板橋後站。記得當天我感冒所以沒去幼稚園。我還記得那天晴空萬里，媽媽居然替我買新衣服，給我買飲料和食物，還帶我去燙頭髮！媽媽突然對我非常好，為我買了好多東西，不像以前沒耐心地吼叫，和指使我做家事與照顧妹妹。

以前媽媽外出都不會帶我，只會帶哥哥，所以這是我第一次和媽媽單獨逛街，他居然對我這麼好，好到我手足無措，我說想吃糖葫蘆他就買了，我說這雙鞋好漂亮，媽媽也買了！

以前一家人逛街，媽媽只會說「不要、不准、不可以！」如今，我夢想的事情發生了，但是這發生得太快讓我感到恐慌，我開始懷疑，媽媽是不是生重病要死了，才突然對我這麼好？

電視上演的八點檔劇情突然竄入我的思考中，因為這實在不符合常理了。我不敢再要求買東西了，我突然好怕、好想哭，這麼好的媽媽，一定有哪裡不對勁。

可是那一天，是這麼美好，沒有易怒的爸爸、哥哥和妹妹，只有我和媽媽，好希望以後可以常常和媽媽手牽手出門⋯⋯後來也沒有這樣的經驗了。

現在回想起來也覺得莞薾，因為那天媽媽好像和爸爸吵架了，媽媽一個賭氣，決定丟下公司的事情不管，要大買特買報復爸爸，才會一直問我想要什麼，他什麼都買！也只有那一次這樣。其實媽媽也常買東西宣洩，像是買鞋買衣服，也順便替孩子買點東西。

只是那次，我才感覺到「被疼愛」是什麼樣的感覺，是能夠一對一的被看到，還能獲得溫柔的回應，而不是只成為一個負責打雜的孩子。這個被愛的感覺，在那一天，像是一朵小花被溫暖的種在心底，讓我也第一次感覺到，「能夠成為媽媽的小孩真幸福」。所以六歲的我，還是好愛媽媽，好想給媽媽一份大禮物。

另一個，想要擺爛、厭惡的強烈感覺，我問：「這是哪個年紀的我的情緒？」也是直覺的，身體說出：「11歲，還有12歲的我。」

不快的記憶浮現出來，國小五六年級，我開始厭倦了父母情緒的無常與失控，以及媽媽生了太多小孩，除了哥哥以外，都要我照顧！只是因為我是姊姊，每次媽媽再生一個，就換我絕望了，因為到時候媽媽都會把嬰兒和小小孩交給我，媽媽會說「我要工作賺錢養家，你是姊姊，要幫忙照顧！」還要我準備各種家事，「因為你是姊姊，不要我講出來才去做好嗎！」可是我很累，我想休息和躲起來，「你不要這麼懶惰！不要這麼自私！」

我得一直壓著自己的情緒，因為只要我爆炸，媽媽歇斯底里之後會再告訴爸爸，接著換爸爸歇斯底里的抽出皮帶跟藤條揍我。我爸不管是在舊家和新家，都會把門踹爆到無法上鎖的程度，然後把小孩打趴到身上都是瘀青甚至滲血，所以小時候，我只能服從，或者想死。

青春期那段時間，每天被罵是常態，每隔幾天就被打，還要「站著不能逃，敢逃就把你打得更慘」以及「不能哭，敢哭就把你打得更慘」。所以當時我已經壓抑到，能夠面無表情的捏緊拳頭被打，被踹倒還要自己重新站起來，繼續被打，一直打到爸爸覺得過癮了。我持續告訴自己不能哭，不准哭，我也討厭當弱者，不哭的我，感覺有尊嚴多了。

我曾經恨媽媽無法保護我，或者恨他把我生下來，但是恨了很多，還是絕望著「為什麼我這麼差勁到會受到這些對待。」理所當然地吸收父母的情緒，把他們的情緒視為自己的責任，變成用力的恨自己，就像我以為他們恨我一樣。

療癒自己的這些年後，我發現父母其實不是恨我，而是，他們是在恨他們自己吧。所以他們沒有想到要控制／改變自己對待孩子的方式，他們理所當然的，把情緒都丟到孩子身上，要孩子負責。

國小我配眼鏡時，在傳統眼鏡行，看到老闆的兒子左手打石膏綁在脖子上，媽媽問老闆怎麼了？老闆說：「小孩打電動，打到不睡覺，我就打斷他的左手，讓右手還能寫功課。」媽媽聽了轉頭對我說：「看，我們對你還是很好的吧，至少沒有打斷你的手腳。」

我當時是很震驚的，還有茫然。我沒看到那男孩的臉，他進來並沒有和爸爸說話，非常的冷漠。他只比我大不了多少。所以每天打小孩，或者把孩子的手打到斷掉，都是理所當然的？老闆講的像是炫耀，可是我覺得⋯⋯我隱隱約約的覺得，這不對，這並不正常。

被打趴在地上，怎麼求饒、大哭都沒有用的感覺，很可怕，很絕望。會覺得自己根本不該來到世界上，甚至希望死掉。當暴打的人大喊：「因為我很愛你，才要打你！」所以我將來的每一天，必須習慣這些可怕和絕望，以及不值得的感覺嗎⋯⋯那我到底活著要幹嘛？

但是當時的我，只有國小，我不敢說話，「愛」好恐怖，那我寧願一輩子都不要愛人，我也絕對不要有小孩。為什麼我要生了小孩，然後打斷孩子的手腳，宣稱我愛他們？好噁心，這不對⋯⋯

雖然今天是母親節，但也是這個節目，翻起了我好多回憶。痛苦的感覺是最多的，渴望愛，但是得不到愛，嘗試釋出善意了，也希望成年後我可以補救什麼，最後還是失望了。也許不期待，才沒有傷害吧。

中午回去吃飯時，媽媽像往常一樣亢奮的一直想講話、想找各種無關緊要的話題，用高亢的聲音希望一切看起來很有趣。

我默默吃著飯，隨著越來越把自己的感受找回來，穩定下來，會發現媽媽的情緒高昂，是種偽裝和緊張，就像是參加直銷大會的那些人們，每件事情都要講得很有趣快活，好像自己的人生很成功。但是這並不是平常說話會有的聲調，是刻意的，像是表演者的裝模作樣。我才發現，難怪我不喜歡參加各種直銷場面，因為那些人和媽媽太像了。一個媽媽就夠我受了，滿屋子都是媽媽一樣的人，實在難以忍受。

爸爸對比過去暴力蠻橫的模樣，現在簡直像是消了氣的皮球，我心中有一部分幸災樂禍地想「原來你也會有這一天」，曾經被打慘的時候，我心中恨到，好希望爸爸晚年躺在床上，等他死前再去看他就好了。不過確實，現在我感覺到爸爸軟多了，沒有像以前，一開口就酸人損人，或許大家偶爾回來，他才會珍惜團聚的日子。

媽媽像是活在自己扮家家酒的孩子，他只想看他想要見到的，他希望他的家是美滿的，希望我們每一個人都要有「家」的模樣，這種想法，也只能偶爾一聚才能呈現。畢竟，每天刻意扮演美好假象，隨時都會戳破，媽媽就會發飆，到處怪人、宣洩脾氣，甚至添加各種腦補想像，把話傳得越來越糟。

所以我和我媽媽，以後也只能保持這個距離了吧。至少，這個距離很美，是他想要的，也是對我最安全的方式。

我現在對兩老也沒有太多感受了，最多的是無奈吧。然而即使現在的我是平順的，回憶卻不一定如此，我得經常把自己從過往回憶中拔出來，重複的安撫、安慰。

很多次了，我們都嘗試和父母談過小時候遭受的壓力，但是兩老都會說「忘記了」或者「你們怎麼這麼記恨」來回應。今年哥哥一樣缺席沒回來，但是哥哥替我們付了一桌大餐的費用。我也懂，哥哥還卡在自己的傷，沒辦法回來同聚，光是一起坐在桌前，就會勾起好多痛苦，但是同時又愧疚著，好希望自己能夠釋懷，既然無法釋懷，就用錢，還有其他的東西來彌補。

媽媽則唸，「是他自己心裡有病好嗎！」

哎。早就不奢求兩老對我們說什麼了，都只能靠自己，重新站起來。

雖然我現在可以來到和原生家庭保持平衡的距離，但是我知道，還有很多人，一些孩子、學生，以及受過創傷的人們，不管是對母親節或者父親節，都有一股很深的遺憾，甚至是怨恨。

當我從這些傷裡面走出來，我想告訴這些人們，你的父母如何對待你，不是你的錯。不是每個人都適合當父母，甚至他們會忘記他們做了什麼，或者一點都不覺得他們的舉止有問題，那是他們的問題。

不要用他們的問題，懲罰你的人生。

我也曾經對生命很困惑、懼怕，以及絕望。我想離開家但是又不捨，我會記得爸媽偶爾對我好的一面，嘗試說服自己。

總是要等到一個片刻，覺得「夠了」，才會徹底死心。

但是累積這個「夠了」的過程，對自己是一種凌遲，我們會用各種方式責怪自己、罵自己，恨自己，甚至想讓自己消失、自殺，好報復父母——或者期待可以用我們的死，換得他們一點的重視。

有些人確實這樣做了，他們滿懷絕望、憤怒與無力，然而死前的能量是悲傷到破碎的，使靈魂崩散，又得再次規劃下一生，重新與這些人再次相聚，要尋找「修復自我」的機會。因為靈魂是永恆的，永恆在這裡聽起來，也像是種殘忍。

不要用別人的人生來懲罰自己，即使覺得，怎麼自己這麼糟糕，不知道未來該如何是好⋯⋯那就暫時不要去思考未來，未來還有點遠，以及規模太大了，把注意力放在，我該如何過好明天，還有這一週，這個月。

我們只要思考能力所及的事情，別讓還沒發生的「未來」也成了壓垮自己的重量。

我今天冷靜之後，寫這篇文章在想，既然每年都有母親節和父親節，討厭的廣告跑不完，那麼，就把這兩個節目當作「重生節」吧。

想像我，如果我是一位最棒的母親呢？我會對自己的孩子——對現狀的我說什麼？我會對自己說：「你真的很棒，你終於撐到了現在。現在的你可以自食其力，不必再看人臉色了，這是我們從來都沒有想過的奇蹟，你真的很棒。」

我也想送給六歲的我說：「或許我們真的受了太多苦，以至於被疼愛的記憶顯得如此珍貴。但是我真的很高興，我們會緊緊記著這一天的美好記憶，這一天的記憶撐著我們度過一天又一天，讓我成為現在的模樣。」

也想對11、12歲的我說：「我們當時覺得不正常的世界，是真的很不正常。有很多大人本身沒有病識感，這不代表我們要放棄和擺爛。即使想像不到未來，也不是你的錯。我們過去必須充滿防衛與冷漠地活著，只是因為我們非得如此才能活著。你真的好勇敢，連現在的我都覺得當時的你太厲害了。現在，我會牽著你的手，不管我們會重複想起多少次當時經歷的一切，我都會陪你，這次我會牽著你的手，你不需要再獨自忍受一切了。」

過去沒有人能夠支持與認同我的一切，現在我有能力給自己更好的對待。

也謝謝網路讓我認識了非常多的人們，讓我更確定，這世界不是冷漠疏離的。也是有很多好人會回應，會關注，不會把「打斷孩子的手」視為理所當然的人們。

光是如此，就讓我對世界重新升起希望。

無論我們來自什麼樣的家庭，也許我們對愛的定義有些落差，但是愛，應該不是讓人絕望與悲哀的。

我到現在也還在學習「更適合我」的觀念，畢竟六歲的我，光是感覺到被疼愛就嚇傻了。要能夠接受到幫助，對我來說，也一直需要練習。

原生家庭的影響可能是一輩子的，因為在我們最脆弱、最需要幫助，毫無防禦的童年時期，就被最親近的人們給予很深的傷痕，無論他們是有意或無意，甚至忘掉了，但是對受傷的人而言，這些傷痕並不會消失。

痛苦容易使我們沈溺在記憶中，也要練習把自己抽出來，像是回頭安慰過去的自己，或者找客觀的人們討論與求助⋯⋯

只有自己，才能意識到心靈的傷口在哪裡，光是感覺到傷口的存在，就是療癒的開始。

祝辛苦的人們，重生節快樂。我們都能成為對自己更好的父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