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自星空的絮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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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12月5日 星期五

【中篇】小販

  這篇是2005年的奇幻小說舊文,高中時寫的。本文入選當時的挑戰者月刊並在其上刊登。如今再潤飾文字發表給大家欣賞。那時非常瘋狂著迷於寫作與參加比賽,也在思考著該如何創造出,就連作者我自己,都願意一看再看不失新意的好作品。

  即使快過10年了,依然喜歡這半諷刺時事的小文。






  遠山村只有在初春雪融之際,才會有商販從山谷外的大都市帶來民生必需品。而今年的情況有些詭異,因為在熟面孔的商人離去之後半年,又有一位外地人翻山越嶺,來到這座與世隔絕的小村莊。

  詭異的怪人戴著老舊糜皮帽,穿著比貧苦村民更邋遢的汗漬灰衫、綠底有著多口袋的泛毛邊背心、沾滿乾掉稀泥塊的破黑褲,以及長途跋涉後露出腳趾的臭皮鞋。除此之外身上沒有看似完整的物品。他的出現引起寧靜的村莊不少騷動,大家避免與陌生人四目相交的機會,往往一看到蹤跡,立即鎖好門窗戒備。

  大多數的壯丁拿著草杷或棍子站在門口,當陌生人是遊手好閒的盜賊或心懷鬼胎的遊民,卻沒有人敢大膽地上前質問對方前來的目的及其身分。畢竟縮在隱密山谷太久的村人,膽量如狹隘的谷底村落一般模樣,再加上原本居住的人家總數也才不過十幾戶,又相距大片的農地、放牧區和果園,守望相助的也沒幾人。大家皆抱著『只要怪人不侵犯我家事務』的想法而已,最多也是限制孩子們與婦女的外出次數,除此之外沒有任何更進一步的防範措施。

  在沒有格外排擠及驅離的情況下,陌生人也就理所當然地找了塊河旁的低地住下來。

  涼爽的初秋夜晚,處處皆是舒適的鬆軟草皮,山坡有無盡的乾燥材枝能夠生火,河水的魚蝦和草叢中的兔子也多得不愁溫飽。外地人過得舒服極了,偶爾將糜皮帽摘下,露出那染成軌譎綠色的蓬鬆毛髮,心情一好還會跳著可笑的舞步高聲歌唱。


  「怪人住在老札克的牧場了。」

  位於隘道的酒館散發謠言。外地人雖然不在意當地人的蜚言蜚語,但身為酒客之ㄧ的老札克可不是滋味。

  札克當然為自己的領域被侵犯而惱怒,惶恐的成分還是大於憤懣。每當他坐在爐火前,想到與陌生人相鄰在同一塊土地上,便心悸難安地徹夜輾轉;往往在他喝口酒,拿起草耙衝往河岸時,見到那火光照耀的黑影動搖在陰鬱的草坡上,壯起的膽又怯弱了。

  酒店老闆抓住客人散去的空檔,好奇地問著耳根通紅還猛灌酒的老札克:「聽說怪人臭的連羊兒寧願口渴都不接近水邊。收購羊毛的販子也不敢在你屋前久留,這外地傢伙還真膽大。難道真要捱到冬天來了,再讓他如來的時候離去?真不像你的作風。」

  老札克聞言,粉紅的臉瞬間暴漲到青紫色,睜著瞳鈴大的雙眼卻說不出話,酒店老闆退了幾步,慌張又羞愧地搖著手猛道歉:「算了、算了,我這嘴兒犯賤是大家通知的,你就當作沒聽見吧。來,我賠你一杯酒,這樣總扯平了吧。」

  老札克接了賠罪的濃郁烈酒,狠狠地朝喉嚨灌下——像是要藉此掩蓋平復他人的特異眼光、惹人心煩的竊竊私語、酒店老闆從琉璃瓶後窺看的眼神、無能為力而怨懟的自我厭惡……那晚他喝得太多了,老札克懷著滿肚子的穢氣走入清爽的月光,即使連遠處的山峰輪廓在夜色中清晰可見,他還是走得顛波不穩,猛打飽嗝。


  「咩,咩——」

  名叫鈴鐺的小羔羊是札克擁有的十二頭羊中最小的成員。牠在今年春天出生,眼眸深地像子夜美麗。札克去酒館藉酒消愁之時,忘了把柵欄關起來,鈴鐺忽地從路旁矮叢鑽出,把他嚇得摔在石子路上。

  「去、去!滾回家!」

  札克回過神發覺被自家羊兒擺了ㄧ道。想起在酒館被人嘲弄,回家還要忍受這樣的悶氣。老札克羞愧又怒的火冒三丈,隨手拾起幾顆手邊碎石,狠狠地朝牠雪白的腦袋瓜砸去。遭受無妄之災的羔羊尖叫,恐慌地彈起蹄子,如驚弓之鳥直衝山坡上的羊圈。


  「別這樣對待我的客人呀。」

  埋怨的低音從鈴鐺脫出的矮叢傳來,老札克面色如土,全身僵硬,顫抖著不敢回頭。札克雖老,聽力可是村子屬一屬二的靈敏。他認得鄰家所有人的名字,甚至誰家哪隻羊兒的叫聲都分辨的ㄧ清二楚。而這次這個聲音——這個未曾聽見的陌生聲音,除了『那個人』之外,別無其他可能性了。

  「喔,我認識您,山上的札克先生嗎?」陌生人熱切地叫著他的名字,卻等不到同樣友善的回應。「嘿,別人在和您說話呢?您醉了?」

  札克抓回理智,往後仆倒後返身,激烈揮動雙臂咆哮:「滾開!你這骯髒下流的東西!遠離我的土地,我的屋子,我的家產!給我消失在這個世界上!」

  「冷靜點,冷靜點。」外地人錯愕不已,猶豫地想把跌坐的老札克拉離堅硬的石頭路。

  但札克可不領情,在剛才那句話的衝撞之下見到了陌生人的退卻,無疑將他的火氣有了正當燃燒的理由。札克更加放肆地怒喊,搖擺著身體,說什麼都要將拳頭狠狠打在對方狀似無辜的臉上!

  「危險——啊!」陌生人吃驚地低叫,札克的拳頭雖沒打中他的臉,卻偏離角度,打在右側褐綠毛背心上層的口袋。

  老札克與他的酒糟鼻相同的臉色逐漸轉淡,恢復,然後偏白。札克沒有縮回拳頭,維持出拳的姿態,雙腳噗通地跪倒,雙眼呆滯地失去了對焦點。

  「抱歉,我來不及提醒您,隨意碰觸我是非常危險的事。」外地人小心翼翼地移開札克僵硬的拳頭,札克像氣球失了氣,全身鬆軟地跪坐著,沒神的眼眸無助地掃向對方;乾薄的兩片唇隱隱顫抖,努力吐出片段字語。

  「現在夜深了,是該回到您溫暖的爐火前的睡覺時間了。」小販微微笑道:「請問可容我借宿一晚嗎?」




  雞鳴啼到第五聲,老札克才矇矓地睜開眼,金光燦爛的曙色從窗欞斜射而入。他緩緩坐起,頓時如天地翻轉的強烈暈眩襲來,他撲至床腳,牧場主人噁心了許久,真後悔昨夜喝多了。

  「咩——」

  聒噪的鈴鐺學不會教訓,又跑到札克的窗前高唱。老札克模糊地想起昨夜並沒有關起柵欄,狼狽地抹抹嘴,不確定等會兒能否有體力找回四散的羊。

  「早啊,札克先生。不介意我煎兩條培根當早餐嗎?」染成詭譎綠色的蓬鬆毛髮從門邊探出,老札克順暢的呼吸差點噎住,雙眼瞪的差點掉出來。

  「咩咩,咩,」羔羊唱的更起勁了,客人挑起眉毛,再看向啞口無言的主人:

  「不好意思,我得去做生意了。兩顆水煮蛋跟羊奶擺在桌上,皆是方才從您的農場拿來的。別擔心我,我已經吃過了。」不等老札克回答,對方戴起繫在腰上的糜皮帽,吹著輕快的曲調遠離主臥室,傳來大門開啟又關上的聲音。

  「混……混蛋!」

  老札克茫然的頭腦一恢復,用能夠使整棟房屋震動的高分貝音量大吼:「誰准這傢伙進來的!?混帳東西,我一定要殺了你!」

  「妳的主人脾氣真不好,記性也一樣糟糕。」屋外的客人摸摸鈴鐺溫順的頭頂,無可奈何地苦笑道:「現在感覺怎麼樣?」小羔羊半瞇著眼舒服地叫了聲,隨後噘起屁股,搖搖擺擺地跳往羊圈。

  「站住!聽到沒有!」牧場主人抱著草耙衝出戶外,以防備的姿態威嚇咆哮:「我叫你給我停下來!」

  外地人攤開兩手,朝老札克走來。「我只是個商人,除了作生意之外什麼都不會做,您大可放心。只是受不了每夜蚊蚋的騷擾,借住一晚罷了。」

  「狗屁!你這隻兔崽仔把我害的多慘知道嗎?」老札克憑著這口怨氣,不留情地開口砲轟對方:「幾天來我被全村人嘲笑,所有的自尊、顏面全被你的出現貶得ㄧ文不值,這該讓我如何在大家的面前抬起頭?這都是你害的!我的未來都毀了!」

  「真的嗎?」

  小販忽地皺起眉頭,「自尊的價錢可是很高的,聲望也是。我真的害你丟了自尊跟聲望?」

  「還有羊毛!肉乾也肯定賣不出去了」札克低吼。

  「啊啊,我沒想到會變成這個樣子。」

  小販煩惱地搔著腦勺,骯髒的頭皮竄出幾隻肥又大的黑跳蚤。「我是商販,得遵守規矩,不能隨意拿走他人的東西。既然錯已造成,這樣吧,您有什麼願望?儘管說,我免費送您一個。」他誠心地懇請原諒。

  「我要買下遠山村全部牧場,養上兩千隻羊,成為這帶最大的富翁。」老札克當對方是唬自己的,但這個誇大的願望的確是他長久以來的夢想。

  「不不不,您誤會了,我不是賣『實際物品』的。」小販突然想起自己還沒有詳細介紹自己的職業,笑容可掬地補充:「我是買賣『看不見的商品』。例如『幸福』、『健康』、『詛咒』、『愛情』、『痛苦』等等。況且土地這東西買了也不保險,即使買了也有被他人取走的機會,何不如換取更能掌握的東西……」

  「你在開什麼玩笑?別以為我老搞不清楚狀況!想耍我?沒那麼容易!」

  老札克原本聽見他要玩交易,心情就好了點;沒料到聽見的卻是如此荒誕的買賣,氣得握起草耙,不等外地人解釋完,直接揮向對方!

  「怎麼我昨天拿走您的『恐懼』,您就直朝我吼叫追打啊?那可是您自己碰我的,不要猛朝我出氣啊。」小販機警地閃躲,糜皮帽被刮到地上,他驚險地抱頭哀叫。

  「『恐懼』?」老札克停下攻擊的動作,愣了愣,仔細地回想:怎麼之前怕這傢伙怕的半死,卻在今早後對他的恐懼一消而散?再重新咀嚼小販說的話,似乎產生了某種可性度。

  「算了算了,我不做這兒的生意了。」小販趁著他的遲疑,連忙抱著掉在草地上的糜皮帽,轉身逃命去也。

  「慢著!你還有願望沒給我啊,不是說身為商販就要守諾言什麼的?你可不能食言!非得給我什麼才行!」貪心的老札克急忙大喊。這句話果然有用,小販的腳像樹根般扎在原地,僵硬地立在草坡上。

  「您不會再打我?」外地人哭喪著臉,不甚信任地問。

  「不會的,不會的。我已經想通了。」老札克換臉如翻書一樣,拋下草耙,笑嘻嘻地跑到商販旁邊:「你的壓箱寶是什麼?我要世界上最有價值的東西!」

  「看在我虧欠您許多的份上,我就不計較您對我的『憤怒』了。」小販無奈地搖搖頭,「我就送給您全世界的『恐懼』吧。」

  「這、這根本不是個好東西!」老札克聞言,氣得暴跳如雷:「你不是拿過我的『恐懼』嗎?我不要這懦弱的玩意兒!給我全世界的『恐懼』,不就要我成為世界上最膽小如鼠的神經病?我不幹!說什麼都不要!」他發狂般地再度進行人身攻擊。

  「等、等等,您聽我說!拜託,請聽我說——!」

  小販好言相勸了許久,才終於讓老札克制脾氣,稍微安靜地聽他解釋:

  「『恐懼』也有分類別,是對他人或對自我的『恐懼』;我就是要給您前者,這玩意兒不但可以賺來大把鈔票,甚至還能控制歷史走向,影響世界潮流。」小販避免老札克趁機插話無理取鬧起來,用最快的速度接道:「您說『恐懼』是最沒用處的,那是因為您還不懂其代表的涵義。哪位在位者不需要追尋者的『恐懼』?我給您的是比『自尊』更巨大的權利啊!」

  「……真的嗎?我要範例,給我打個比方。」

  牧場主人果真怦然心動起來。但是老札克可不是麼輕易就被說服的角色,他如狐狸狡詐機警,對陌生人還是抱持相當大的戒心及懷疑。

  「昨夜您的『恐懼』在見到我時全都被激發起來了。那時的您心中只在乎當下的性命安全,根本顧不著柵欄的羊兒沒被圈住。在攸關身家性命的情況下,任何人都會願意犧牲所有家產及金錢,只為了換取無憂的生活。為了逃避『恐懼』,人們甚至可以出賣知己、恩人、父母及兒女;『恐懼』是權利與利益的糾結,也是最好的統治工具。充滿各種出於利者的恐懼感,正是『恐懼』強大於『自尊』的原因。」

  老札克目瞪口呆地看著小販以無關緊要的買賣態度討論如此邪惡的工具,良心不免哆嗦一陣。「這果然不是好東西……」

  「說老實話,我認為『冷靜』及『耐心』、『通情達理』等的需要,是您目前最缺乏的。我可以不計較成本,加倍送您這幾樣東西。」小販以發自內心的真誠回答。

  「那算什麼?」自尊高如天的老札克聽見對方憐憫的口氣,立刻抹去猶疑,霸道地大喊:「我就是要『恐懼』,不准用其他東西頂替!」

  「既然您如此要求,這個買賣就成立了。」

  小販露出如釋重負的表情,伸手掏往破爛毛背心的上方口袋——那正是老札克昨晚拳頭打中的地方。見小販握拳掏出其中的物品,札克不安地倒退。一陣涼爽的秋風盪過,外地人小心翼翼地張開手掌,好似讓某種貴重物品灑落在風中:但是骯髒的手掌舉行的儀式裡,從頭到尾什麼都沒有,有的只是一團空氣。

  一股熟悉的困倦無力感襲來,老札克模糊的意識記起那是昨夜昏睡前的徵兆。還來不及向對方開罵,雙眼便呆滯地失去光彩,雖然站立著卻透視過小販的位置。

  「真是的,這可是我幾億年來工作,卻首次對相同的傢伙做兩次催眠暗示啊。」小販拍拍手掌,嘴上雖不停埋怨,語調卻顯示了情緒放鬆的愉快,他很高興不用再為買賣與老札克周旋下去了。

  「……你是誰?我又是誰?」

  恍惚的牧場主人微弱地詢問與昨夜相同的問句。

  「您的名字是札克,而我是『命運』差使,隨機緣來到此地回應人們的需要。從現在開始您將不記得與我的交流談話,但是您將獲得全世界的『恐懼』做為代價。」小販邊說邊端詳他的破黑褲,老札克的草杷在上面添了新的破洞。小販漫不經心地對催眠下的牧場主人說道:「從現在開始,全世界的人們將會恐懼末日的來臨,而您將會成為新信仰的開教教主,權力足以跟全世界的國家相庭對抗。而您的仁慈與……啊,哎呀。」

  小販猛地抬起頭,憶起土地主人的壞脾氣跟狡猾貪心的個性,怎麼想都不可能成為一代偉人。他赫然發現自己這次買賣露出非常大的破綻,根本無法自圓其說。

  「糟糕……為了世界的和平,我還是把『冷靜』與『慈愛』這類有幫助的禮物送給札克先生。對吧,小羔羊?」小販轉頭面對斜晃腦袋的鈴鐺,牠從剛才就在兩人身旁繞圈圈,美麗的大眼睛將整場交易全都記下。

  「昨夜您向我祈禱不想長大被主人殺了做肉乾,所以我拿走您的『成長』,卻苦苦找不到合適的物品取代。何不如用它換取您主人高尚的人格呢?這樣就再也不會莫名其妙地挨打了。」

  「咩——」

  鈴鐺快樂地跑跳高唱,如山頂靈巧的雲塊留連在翠綠的草皮中,小販也放心地笑了。


  數年過後,全世界開始新的傳說,在荒野一處名為遠山村的聚落,有位上帝之子在此降臨並覺醒,祂的身邊跟隨一頭展現其神蹟而未曾成長的小羔羊,開始遊走各地,聚集群眾佈教……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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