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奇幻小品
喬拉撿到了一個水壺。
當時喬拉正跟著媽媽在叢林裡採漿果,酸酸甜甜又黑得發亮的小果子像早晨的露珠美妙,她們在一群早就被吸引而來的群鳥中忙著搶奪食物,免得貪吃的喙嘴到處品嚐,弄壞了所有適合製成甜醬的熟透果子。
母女收穫甚多,喬拉跟著媽媽到溪邊洗手、洗一大簍的漿果,看著連日大雨沖刷地表帶來許多奇妙的石頭。綠叢黑石中,亮得涓長的瀑布水量稍大,水質依然清澈,擴大領地的池畔散落更多枯木、葉片,大量蝌蚪在見底的淺水中嬉戲,蜻蜓忙碌地像牠們一樣密集奔波。
小女孩不禁玩心大發,撿拾石子想當成跟同村女孩的家家酒玩具。喬拉搜索草叢,然後在泥濘的綠葉中發現一抹光輝,好奇地探頭觀看,發現了形狀渾圓如棕櫚樹果的水壺。
喬拉會認為那是水壺的原因,在於前天看到村中長輩教導大家製作水壺的過程:在棕櫚樹果上鑿洞,倒出果汁,然後把水灌入,用橡皮或形狀恰巧的石頭、揉捏的緊實的草葉塞住即可。她撿到的東西上的確有洞,但那洞好小,小得簡直像蛀蟲囁食過的痕跡,可是外殼又堅硬地像是骨頭,也看不出製作材料是什麼的媽媽只是笑了笑,容許女兒把它帶回村。
「水壺」引來全村人的圍觀,它白如象牙,堅硬如石,卻輕得像秋天的落葉。小孩子們搶著把它當球拋,大人們熱烈討論那到底是什麼東西,說要火烤、丟入鍋中煮爛、找大力士剖開一探究竟;但所有的主意都在喬拉的喧鬧大哭下草草了結。那是喬拉的寶貝,她說什麼都不肯借人看了。
喬拉多少也好奇地撿拾樹枝探入小洞。如果像某些喬木的果實,那麼這小洞就有可能是螞蟻的家;可是纖長的枝枒整個都掉進去了,沒有螞蟻或任何蟲驚慌跑出,也沒聽到樹枝卡在裡面的摩擦聲,這種結果真令人扼腕。不過換個念頭一轉,她就可以安心地守護著水壺睡覺,不怕被小蟲鑽入耳中,那可曾讓她痛得好幾晚睡不著覺。
把水壺帶回村中的隔天,村長那整天嚷不停的老婆忽然沒有了聲音。大家跑到房子前,看到心急如焚的村長及束手無策的巫醫,村長夫人像死了似地躺在床上呼呼大睡,就是怎麼也叫不醒。所有人以為只是太累的緣故,可是每過一晚,村中就會多一個睡死在床畔的人,十天之後,已經沒有人敢睡覺了。
巫醫拉瑪奇是位消瘦的長者,也是全村最慈祥的爺爺,稀疏的牙齒與皺紋是最可愛的特徵,喜歡唱不成調的祭文,教小孩子們玩骰鳥骨的遊戲,也是向神靈尋求如何解決困境的媒介。
喬拉抱著水壺,同大人們圍著升起營火的拉瑪奇。巫醫盤坐草蓆,面對木堆餘燼中的火苗瞇眼念頌,營火在傍晚微風中發出劈啪爆裂,火苗在皮膚皺摺上跳著寧靜的符號,橘紅深邃,光影拉長晃動,長者經脈浮凸的手掌張闔,灑出木屑、香粉。奇異的煙霧染成鮮綠,纏繞其中的拉瑪奇繼續唱歌,遙遠又陌生。
頻率柔和,低沉呢喃彷彿催眠的搖籃曲,眾人眼神癡迷;唯有個頭矮的喬拉太接近營火,煙霧嗆得她難受,眼淚鼻涕停不了,便抱著水壺逃走了。村莊在她背後閃爍火堆的跳躍,隨著距離拉暗,天空產生一片星光,散滿叢林漸層的黑漆。
溪邊充滿蟋蟀的聒噪,喬拉掬水洗臉,歡欣心安地坐在池邊,享受擱在水中雙腳的舒暢感。圓滾滾的,渾白的水壺不管哪個角度,都會反射溫潤的光輝,即使在清冷夜色下也會讓人倍感安心。
小女孩抱著水壺,不知不覺睡著了。
夢中,她覺得有條線勾住自己,像男人們揮竿的動作那樣一拋——她正是魚線上的餌,無法自主地以飛快的速度旋轉,高速凌空通過最深的夜晚。有團光暈在面前招手,一回神便穿透,雪白地比月亮更美的銀色大地鋪展開來。
喬拉緊抓著勾住她的線,瞪著突然出現在眼前的人。白鬍子白眉毛白頭髮,穿得全身白的老頭子坐在河畔,手中還握著好長好長的釣著她的魚竿。
喬拉這才發現自己懸在深藍的湖上,她可不想放手掉進水中。「把我放下來啦!」她縮著身子抗議。
接連喊了好幾次,以為是雕像的老人忽地回過神,「啊」,他驚訝地挑高眉毛,「啊,啊。」才緩慢地挪動身子,僵硬地移動釣竿,以喬拉看過最慢的速度緩緩將她放到岸上。
赤著的小腳方碰地,咻地一聲,彎曲的釣竿又彈回原來的模樣。喬拉回望,釣竿上的魚線彼端沒有吊鉤或魚餌,有條好細好長似乎是長鬍鬚的魚線,可是沒有刺;奇怪,那她是怎麼被帶過來的呀?
「你是誰呀?這裡是哪裡?」她疑惑地靠近老人,一點都不覺得害怕,還奇異地東張西望。她從沒看過這麼平的地面,四面八方都相同地延綿直到盡頭,視線中毫無阻礙。
「嗯……」老人花了好多時間在思考,喬拉等到快受不了了才說:「我不知道。」
「那你怎麼會在這裡?你是從哪裡來的?」她好奇地快瘋了,仔細觀察了唯一有顏色的褐色釣竿,驚訝地說:「這不是我之前拿過的小樹枝嗎?放到水壺裡的!上面還有我用指甲掐過的痕跡呢。」
她興奮地掂腳指著,長長的魚竿上有如弦月壓下的青綠印子。村中就只有喬拉沒事東捏捏,西抓抓。雖然她也像貓一樣常被媽媽拎起來罵。
「這個嘛……有一天,它就從水中浮上來了。」老人緩慢地伸了個懶腰,彷彿剛睡足了,聲音還沙啞朦朧。「我肚子好餓。」
「你有釣到魚嗎?」小女孩走到他的身邊,看著圓狀的湖面,裡頭有十道黑色的陰影遊蕩。
喬拉的困惑從老人透徹的眼瞳反射回來,「啊……」他咕噥道,「我不需要任何輔助,只是有點麻煩,我覺得不是這樣……那些魚啊,吃不完……」
語句前後矛盾,她聽不懂對方的話中涵義,只是很單純地把老爺爺的胡言亂語當成拉瑪奇口中的咒語,那又何妨?她好喜歡他的長鬍鬚白眉毛白衣裳,及舉手投足的謹慎,那會讓人連想到海鷗,在潮汐拍打的崢嶸峭壁朝大海凝望的姿態。只是不知道他是否會翱翔。
「我可以教你釣魚。」喬拉伸手接過長釣竿,老者安祥好奇地端視她,接著想起了什麼,臉上忽地閃過詫異的表情。
「妳不該在這裡。」他說,用從未有過的清醒口氣,並把釣竿拿回來。好像有什麼東西勾上了肩膀,她連忙抓住,長長的釣魚線將她移往湖心。
「別把我拿來餵魚!」小女孩驚慌地哀求。
「妳是從這邊來的,所有的都是從這裡抵達。」
老人溫和地態度能夠使人化解掉任何緊張,喬拉依順地閉上眼,感覺到緩緩下降,可是沒碰到清涼的水。霎那間強烈的拉力將她後扯,奇妙的空間似乎上下顛倒,猶如來時的經驗。一睜開眼,喬拉猛坐直,呆看漸隱星空下慘白的旭日光輝。水壺從她的懷中滾到腳邊。
前方本來照亮村莊的祈禱營火,如今剩下淡淡灰線穿透叢林,化為空中一抹雲煙。
※ ※
巫醫拉瑪奇累了,整晚與神靈溝通耗盡全身精力。他依然在隔日中午召開會議,詢問近期有誰撿到了不屬於村莊的異物。頓時,全村的目光都放在抱著水壺的喬拉身上,而她正在不遠處與同伴爭論夢境的真假。
「小喬拉,妳夢見了什麼?」拉瑪奇讓她坐在盤起的膝上,女孩緊抱著水壺,即使媽媽都不肯給。圍觀的大人凝重的表情讓她害怕。
「那是惡靈的骨頭嗎?」村長惶恐地問,引起喬拉媽媽的驚叫聲。
巫醫搖搖頭,「祖靈說水壺並不邪惡,雖然所有的事件都是它引起的。」他望向喬拉,深陷眼眶中的眼眸終於對上喬拉不甚情願的注視,「喬拉要幫助它回到原本的家鄉。只有她可以。」
「她還那麼小!」媽媽全身顫抖。「讓我去吧,不要讓我的孩子冒險,叢林中那麼多野獸!」
「水壺會把我們的靈魂吸進去,但是對喬拉無害。」拉瑪奇表情凝重地警告,而後又緩和接道:「水壺也會保護她,我們的祖靈也會守護她。水壺是迷失的神靈所有,祂也不是刻意要危害我們,只要帶祂回到東方就好。」
聽聞夢中對話老人的身份,立刻讓喬拉拋去心頭所有陰霾,開心地跳了起來。「原來老爺爺是神靈呀!」
知道水壺的身份,讓村人又喜又不知所措,上天給予他們輔助神祇的機會,但要把任務交給個頭只有成人一半高的年幼孩童,真是令人難安。
媽媽含淚準備好多甜漿果醬,其他婦女幫忙打點小女孩一路上需要的食物與睡毯,村中每個人都緊張,只有喬拉自己一點都不擔心,她喜歡水壺,也喜歡水壺中的神靈爺爺,知道能離開村子獨自旅行,可以多晚睡就多晚睡,是多麼美好的一件事!
翌日踏出了村莊,小女孩只在離別時忍不住被氣氛感染,抱著媽媽留了幾滴淚,然後在迎向未來的片刻,就忘了所有憂慮。
濕軟泥土踩得腳底沁涼,吹過斑斕枝葉的微風和著陽光譜出仲夏和煦;林鳥眾囂,在鄉間小道上空交織繽紛迅影。猿猴晃著枝幹嘶吼競爭領地,喬拉避開牠們尖銳興奮的吼叫,拍去掉落一身的枝葉。
充斥水果熟透了的甜味聞起來如此幸福,她和媽媽經過這條路好多次了,因為村中的婦女會輪留給捕魚的男人送些點心與水果,而其中就有喬拉最喜歡的爸爸。爸爸的膚色比誰都黑,會讓人想起浪花拍擊著的堅硬黑岩,透著海風薰陶的笑容,只要迎向爸爸的展開的大手掌,就能拋飛在歡笑之中。
她好想早點給爸爸看見她的寶貝水壺,不免加快步伐,沾滿泥巴的小腿努力疾走。中午肚子餓了吃點果醬與嫩芽,還偷閒地睡了午覺。下午降雨,喬拉縮在大樹高聳如牆的的板根間,藉著濃密林蔭等待雨停。傍晚趕路穿越一堆落葉,驚起享用蚯蚓的犰狳家族,瞧見那好幾顆蜷縮起來的圓球,樂得她哈哈大笑。
媽媽說喬拉是愛玩的小猴子,總是亂爬樹搞得全身髒兮兮。結果要分別前卻囑咐她遇到危險就要爬樹,喬拉也不在意在樹上過夜,只是擔心睡相難看會不會滾下去,或是半夜下起大雨該怎麼辦?高大樹木枝幹分岔處的容量小,恰可容下蜷梭的小女孩。喬拉學猩猩找一堆草葉鋪成床,還來不及擔心這擔心那,躺下去就睡著了。
夢中的神靈爺爺看見喬拉的到來,沒有再急著把她趕出去。他們在一片空白中散步,對話全是喬拉的聲音,嘰嘰喳喳地說叢林裡有多少動物,雨過的天空有多少顏色,她學巫醫歌唱,教著跳著豐收的舞蹈。最後老者還是會微笑著用釣竿把喬拉送回水中,小女孩不經意地一數池中的陰影,十一條魚?
她聞著樹木皺紋散發的清香醒來,發現身體不能動,定睛一瞧,什麼時候腰上頂著一隻毛茸茸的大爪子?好不容易掙扎著起身,睡得打呼嚕的大黑豹陪著她躺了整晚,鬍鬚還一抖一抖的甚是可愛,她忍不住抱了抱這溫暖的野獸,離開前找了更多樹葉讓黑豹躺得舒服,才又繼續上路。
喬拉不記得找爸爸的路途這麼遙遠,也不緊張害怕,叢林中有好多食物,河流與清晨沾滿露珠的葉片都能解渴,最高興的是每天早上都會有更多動物睡在她周圍。
喬拉可以親吻天堂鳥美麗精緻的嘴喙,數著把某天醒來後發現將她圍成一圈的巨蟒光滑的鱗片,或是摸摸河岸鱷魚粗糙的背脊,當然牠們都是睡得一塌糊塗,有時候給喬拉摸得舒服,還會高興地夢囈或是來個大翻身。
神靈爺爺依舊經常喊著餓,湖中的魚卻已經多得數不清。喬拉堅持要抓魚,老者卻拒絕,有時後甚至嚴肅起來,帶點朦朧地望著女孩說:「牠們能止住飢餓……但我總覺得,不該是這份量的,吃了魚就什麼都挽回不了了。」
神靈即使不吃東西也不會死掉,就是精神不怎麼振奮。喬拉也只能順著他的意走,因為她想跳到水中抓魚就會在現實醒來。那湖是連接夢的通道,釣竿是路標,她認為神靈爺爺也不清楚祂希望獲取什麼樣的餌。
時間緩緩地流逝,喬拉在現實間探險,孤單了就在夢境尋求慰藉。水壺中也慢慢地出現變化,那是喬拉述說過的叢林景緻,不過又好像有那麼點不一樣:彩度比較混濁,也沒有聲音,像是幻影,即使碰觸了也會穿透。
現實中的世界也是緩慢變遷,當有天她發現叢林中再也沒有任何動物遊走的聲音,唯有此起彼落的沈重呼息聲,陽光普照的大地安靜,四周的氣氛顯得詭譎不安。
喬拉開始感到害怕。
那一整天她都不敢休息,抱著水壺拼命往旭日升起的方向跑,才想起她迷路了這麼久,原來是無時不刻都朝著太陽走,就連下午也是。拉瑪奇對東方的定義只限定早上太陽的位置,喬拉想起來真後悔離開前都心不在焉,沒有把大人的囑咐記得牢牢的。
她就連在晚上也跑著,星光將叢林疏密的盡頭照得一片閃爍。海的聲音襲來,狂風呼呼弄亂她的頭髮,喬拉找不到爸爸他們紮營的位置,也看不到火光。她想往前走,結果踢到一些石頭,前方傳來碎石往底下滾落的沙沙聲,女孩僵硬地後退,不敢亂動。
背後的森林太黑,喬拉忍不住想哭,星光把所有輪廓籠罩在混沌的深藍中,她忍住眼淚蹲下來縮得緊緊地,結果背後突然傳來腳步聲,嚇壞了的喬拉一時手忙腳亂,居然不小心放開水壺,陡峭的斜坡將水壺往下滾,消失在浪濤洶湧的懸崖下。
「喬拉!」
一隻手掌抓住她撲往懸崖的肩膀,火把亮晃晃地照耀,她看到熟悉的臉了,「哇」的一聲撲到爸爸溫暖的懷中,哭得唏哩嘩啦。
原來喬拉獨自離開之後,就有人去海邊通知喬拉爸爸村中發生的事。小女孩遲遲沒有抵達目的地,讓大家十分緊張。叢林中到處都是睡死了的動物,更讓他們確信喬拉只是迷了路,連媽媽都趕來了,幾天以來大家都在森林中巡邏。
喬拉很高興找到了爸爸,又因為遺失了水壺而悲傷。媽媽安慰說水壺很可能會被衝上岸,說明天再找;但她還是無法釋懷。如果再也見不到神靈爺爺該怎麼辦?她還有好多故事沒告訴祂……
那天晚上喬拉睡得迷迷糊糊的,夢到一個好奇怪的夢。
魚竿孤零零地插立著,她站在湖邊,只是湖中沒了魚,還溢出了一條河流。她幾乎不認得這裡,叢林綠得發亮,周遭景色鮮明,暮靄湖畔覆蓋一片草地,搔得腳掌癢癢的。河流延綿不絕,喬拉追隨至盡頭,看見海浪泡沫衝上金黃色的沙灘。
有個好巨大的東西靜靜潛浮在海中,渾白美麗,就像月亮一樣。
喬拉跳入海中,似乎被什麼吸引也講不出來,她奮力游著,直到能夠碰觸那光滑的物體,順著整體弧度繞著游,直到撞見一顆大眼睛才驚覺,那是一頭大鯨魚!
飽含著笑意的大眼睛咕嚕嚕地轉動,喬拉似曾相似。
巫醫搖搖頭,「祖靈說水壺並不邪惡,雖然所有的事件都是它引起的。」他望向喬拉,深陷眼眶中的眼眸終於對上喬拉不甚情願的注視,「喬拉要幫助它回到原本的家鄉。只有她可以。」
「她還那麼小!」媽媽全身顫抖。「讓我去吧,不要讓我的孩子冒險,叢林中那麼多野獸!」
「水壺會把我們的靈魂吸進去,但是對喬拉無害。」拉瑪奇表情凝重地警告,而後又緩和接道:「水壺也會保護她,我們的祖靈也會守護她。水壺是迷失的神靈所有,祂也不是刻意要危害我們,只要帶祂回到東方就好。」
聽聞夢中對話老人的身份,立刻讓喬拉拋去心頭所有陰霾,開心地跳了起來。「原來老爺爺是神靈呀!」
知道水壺的身份,讓村人又喜又不知所措,上天給予他們輔助神祇的機會,但要把任務交給個頭只有成人一半高的年幼孩童,真是令人難安。
媽媽含淚準備好多甜漿果醬,其他婦女幫忙打點小女孩一路上需要的食物與睡毯,村中每個人都緊張,只有喬拉自己一點都不擔心,她喜歡水壺,也喜歡水壺中的神靈爺爺,知道能離開村子獨自旅行,可以多晚睡就多晚睡,是多麼美好的一件事!
翌日踏出了村莊,小女孩只在離別時忍不住被氣氛感染,抱著媽媽留了幾滴淚,然後在迎向未來的片刻,就忘了所有憂慮。
濕軟泥土踩得腳底沁涼,吹過斑斕枝葉的微風和著陽光譜出仲夏和煦;林鳥眾囂,在鄉間小道上空交織繽紛迅影。猿猴晃著枝幹嘶吼競爭領地,喬拉避開牠們尖銳興奮的吼叫,拍去掉落一身的枝葉。
充斥水果熟透了的甜味聞起來如此幸福,她和媽媽經過這條路好多次了,因為村中的婦女會輪留給捕魚的男人送些點心與水果,而其中就有喬拉最喜歡的爸爸。爸爸的膚色比誰都黑,會讓人想起浪花拍擊著的堅硬黑岩,透著海風薰陶的笑容,只要迎向爸爸的展開的大手掌,就能拋飛在歡笑之中。
她好想早點給爸爸看見她的寶貝水壺,不免加快步伐,沾滿泥巴的小腿努力疾走。中午肚子餓了吃點果醬與嫩芽,還偷閒地睡了午覺。下午降雨,喬拉縮在大樹高聳如牆的的板根間,藉著濃密林蔭等待雨停。傍晚趕路穿越一堆落葉,驚起享用蚯蚓的犰狳家族,瞧見那好幾顆蜷縮起來的圓球,樂得她哈哈大笑。
媽媽說喬拉是愛玩的小猴子,總是亂爬樹搞得全身髒兮兮。結果要分別前卻囑咐她遇到危險就要爬樹,喬拉也不在意在樹上過夜,只是擔心睡相難看會不會滾下去,或是半夜下起大雨該怎麼辦?高大樹木枝幹分岔處的容量小,恰可容下蜷梭的小女孩。喬拉學猩猩找一堆草葉鋪成床,還來不及擔心這擔心那,躺下去就睡著了。
夢中的神靈爺爺看見喬拉的到來,沒有再急著把她趕出去。他們在一片空白中散步,對話全是喬拉的聲音,嘰嘰喳喳地說叢林裡有多少動物,雨過的天空有多少顏色,她學巫醫歌唱,教著跳著豐收的舞蹈。最後老者還是會微笑著用釣竿把喬拉送回水中,小女孩不經意地一數池中的陰影,十一條魚?
她聞著樹木皺紋散發的清香醒來,發現身體不能動,定睛一瞧,什麼時候腰上頂著一隻毛茸茸的大爪子?好不容易掙扎著起身,睡得打呼嚕的大黑豹陪著她躺了整晚,鬍鬚還一抖一抖的甚是可愛,她忍不住抱了抱這溫暖的野獸,離開前找了更多樹葉讓黑豹躺得舒服,才又繼續上路。
喬拉不記得找爸爸的路途這麼遙遠,也不緊張害怕,叢林中有好多食物,河流與清晨沾滿露珠的葉片都能解渴,最高興的是每天早上都會有更多動物睡在她周圍。
喬拉可以親吻天堂鳥美麗精緻的嘴喙,數著把某天醒來後發現將她圍成一圈的巨蟒光滑的鱗片,或是摸摸河岸鱷魚粗糙的背脊,當然牠們都是睡得一塌糊塗,有時候給喬拉摸得舒服,還會高興地夢囈或是來個大翻身。
神靈爺爺依舊經常喊著餓,湖中的魚卻已經多得數不清。喬拉堅持要抓魚,老者卻拒絕,有時後甚至嚴肅起來,帶點朦朧地望著女孩說:「牠們能止住飢餓……但我總覺得,不該是這份量的,吃了魚就什麼都挽回不了了。」
神靈即使不吃東西也不會死掉,就是精神不怎麼振奮。喬拉也只能順著他的意走,因為她想跳到水中抓魚就會在現實醒來。那湖是連接夢的通道,釣竿是路標,她認為神靈爺爺也不清楚祂希望獲取什麼樣的餌。
時間緩緩地流逝,喬拉在現實間探險,孤單了就在夢境尋求慰藉。水壺中也慢慢地出現變化,那是喬拉述說過的叢林景緻,不過又好像有那麼點不一樣:彩度比較混濁,也沒有聲音,像是幻影,即使碰觸了也會穿透。
現實中的世界也是緩慢變遷,當有天她發現叢林中再也沒有任何動物遊走的聲音,唯有此起彼落的沈重呼息聲,陽光普照的大地安靜,四周的氣氛顯得詭譎不安。
喬拉開始感到害怕。
那一整天她都不敢休息,抱著水壺拼命往旭日升起的方向跑,才想起她迷路了這麼久,原來是無時不刻都朝著太陽走,就連下午也是。拉瑪奇對東方的定義只限定早上太陽的位置,喬拉想起來真後悔離開前都心不在焉,沒有把大人的囑咐記得牢牢的。
她就連在晚上也跑著,星光將叢林疏密的盡頭照得一片閃爍。海的聲音襲來,狂風呼呼弄亂她的頭髮,喬拉找不到爸爸他們紮營的位置,也看不到火光。她想往前走,結果踢到一些石頭,前方傳來碎石往底下滾落的沙沙聲,女孩僵硬地後退,不敢亂動。
背後的森林太黑,喬拉忍不住想哭,星光把所有輪廓籠罩在混沌的深藍中,她忍住眼淚蹲下來縮得緊緊地,結果背後突然傳來腳步聲,嚇壞了的喬拉一時手忙腳亂,居然不小心放開水壺,陡峭的斜坡將水壺往下滾,消失在浪濤洶湧的懸崖下。
「喬拉!」
一隻手掌抓住她撲往懸崖的肩膀,火把亮晃晃地照耀,她看到熟悉的臉了,「哇」的一聲撲到爸爸溫暖的懷中,哭得唏哩嘩啦。
原來喬拉獨自離開之後,就有人去海邊通知喬拉爸爸村中發生的事。小女孩遲遲沒有抵達目的地,讓大家十分緊張。叢林中到處都是睡死了的動物,更讓他們確信喬拉只是迷了路,連媽媽都趕來了,幾天以來大家都在森林中巡邏。
喬拉很高興找到了爸爸,又因為遺失了水壺而悲傷。媽媽安慰說水壺很可能會被衝上岸,說明天再找;但她還是無法釋懷。如果再也見不到神靈爺爺該怎麼辦?她還有好多故事沒告訴祂……
那天晚上喬拉睡得迷迷糊糊的,夢到一個好奇怪的夢。
魚竿孤零零地插立著,她站在湖邊,只是湖中沒了魚,還溢出了一條河流。她幾乎不認得這裡,叢林綠得發亮,周遭景色鮮明,暮靄湖畔覆蓋一片草地,搔得腳掌癢癢的。河流延綿不絕,喬拉追隨至盡頭,看見海浪泡沫衝上金黃色的沙灘。
有個好巨大的東西靜靜潛浮在海中,渾白美麗,就像月亮一樣。
喬拉跳入海中,似乎被什麼吸引也講不出來,她奮力游著,直到能夠碰觸那光滑的物體,順著整體弧度繞著游,直到撞見一顆大眼睛才驚覺,那是一頭大鯨魚!
飽含著笑意的大眼睛咕嚕嚕地轉動,喬拉似曾相似。
「你是神靈爺爺?」她驚訝地闔不攏嘴。
「妳帶我回家了。」祂興奮地說,聲音低沈地來自大海最深處,或是直接從腦海響出來。連喬拉的身體都跟著顫動。「我想起我是誰了,真的很謝謝妳!」
「幾萬年以來我被賦予吞食惡夢的責任,但是因為都在生物的夢境裡穿梭,就感到膩了。於是我造出了可以存放意識的實體,也就是妳撿到的那個小東西,好讓我可以親身體驗現實的樂趣。但發生了點差錯,那容器被海浪推往錯的方向,被砂石埋住太久,成了地殼的一部份。容器上頭的小洞阻塞了,讓我沒辦法回到原本的身體。長時間下來就什麼都忘了。
白鯨魚順著水面浮載浮沉,些微的扭動像在害臊。
「關於讓喬拉村莊的人睡著的事情我很不好意思,也已讓大家恢復原狀。因為我只吃惡夢,夢就是靈魂的一部份,我太餓了不自覺便抓了太多靈魂,幸好沒真的全吃掉,是吧?」
喬拉笑了。鯨魚淘氣地噴出了水柱,灑得女孩滿身水煙。「以後再見,下次換我告訴妳更多的故事。妳知道該到哪裡找我。」牠輕輕地揚起尾巴,以最溫柔的方式隱入海中,濺起的泡沫就像夢境一樣美。
耳邊傳來人們驚奇的叫聲,喬拉迷濛地睜開眼。媽媽掀開簾幕走進來,高興地說:「喬拉,妳不會相信的,剛才有頭從來沒看過的大魚在海上翻滾呢!拉瑪奇說那是神靈呦!」
女孩一聽,連忙跳下床直奔外頭。穿過曬著的漁網與架上的燻魚,迎向人群聚集的海灘,海平面已無蹤跡,只剩下為數眾多的鷗鳥在遠處盤旋鳴叫。
領著眾人致意的巫醫返回,今早他就獲得神諭而抵達。旁邊的爸爸看見喬拉,滿心歡喜地把小女兒抱起來。「神靈保佑,我們都平安無事,這都是奇蹟!」
老邁的拉瑪奇哼著喜悅的歌曲,笑咪咪地晃著手中的物品說:「這可是珍貴的禮物。可別再弄丟了。」
喬拉噗哧一笑,歡喜滿意地接過溫潤透白的水壺。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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