圜故事集。沙之曲篇（04）

　　默索依舊惦記著他們順著塌落的岩壁滑落的那塊高地，夜色觸摸粗礪的峽谷邊緣，腦海有契合的影像。

　　他該記得的。默索很惱怒，覺得自己被困在沙暴中央，遮蔽一切他應當知曉的真實面貌……而這陣災難究竟從何而來？



　　他並不在乎虎視眈眈的深紫髮人群，默索憑感覺就知道實力的差距，只需要對幾個人注意，像是荻一般的人，他嗅得出來：魔法的味道。包括寇貝卡，這位首領擁有的不多，他的手下也並未特別出色。更確實地講，荻和他們相差無幾，只是被琢磨出來的力道差距，荻是被徹底開發的寶石，功力在他們之上，也不到能夠和默索平分秋色的程度。


　　思考至此，默索難免懷疑起自己的驕傲自信。他很是疑惑，在場的所有人都非曾加害於他的對象。

　　呼嘯的風吹沙無預警地止歇，萬籟俱寂，迷濛的光線瞬間澄清透明，白月占據半片天空，藍月以略小的姿態臥躺地平線。世界在這刻停止呼吸。

　　發覺神秘的氛圍蔓延，默索停下腳步，眾人被神聖的畫面震撼得恍惚。大地反射月光，他們像是站在銀光畫布上的螻蟻，身影被光暈朦朧得失去輪廓。荻輕撫胸口，牽動嘴唇呢喃。人們一個個接連摘下面罩垂眼靜默。馬背上的首領拔出腰間的利刃，閃電似的銀白光劃破空氣，柔韌挺立。寇貝卡肅穆地禱告：

　　「群星與黑暗主宰．奴瓦納費斯，感謝祢降下陰影賜予萬物平靜，擁抱已逝之魂，以星辰指引生者歸屬。祈求祢，包容沉默者，磨練試煉者，砥礪吾等勇氣與智慧。使我能在絕望中視得希望。」

　　回音遼闊地擺盪，他的話語中有濃得化不開的悲壯。


　　尚未風化的岩塊區擋在隊伍前方，霧水凝結於石頭粗糙的紋路，隨著低溫冷凍撐破石縫，崩落聲此起彼落。背對深藍色的沙漠，石塊陰影下的火堆鮮紅艷麗。荻起步奔跑，鞋跟揚起的細沙晶礦閃爍月光。庫魯斯躺在地上貌似昏迷，身邊只有三個人留守，他們並不意外她的到來。

　　默索按耐追隨荻的衝動，他不能冒險挑動這群人的緊張，何況荻在他們之間本來就安全無虞。寇貝卡持續注意默索的神情，對他妥善處理局勢的鎮定十分意外，更暗中臆測他的身分。

　　「父親？」荻跪倒，顫抖的手觸碰緊閉的眼，再三地確定庫魯斯的呼吸平順，臉色這才稍稍舒緩。

　　「很抱歉打擾妳，女士，」那三人中的其中之一謹慎地開口，並看向躍下馬匹的首領。「我們需要談論關於令尊的處境，也許會花些時間。」

　　「不，沒有必要。」她豎起防備，「我很感謝各位的協助，但接下來的事情就和游擊隊沒有關係了，我們會在清晨離開。」

　　「庫魯斯不能再接受旅途的折磨，難道妳沒看到他的痛苦嗎？或是刻意忽略？」寇貝卡怒目相視，高聲揚道：「妳愚昧的堅持只會害死他​！」

　　「我在救他，你這自以為的混帳！」荻的自制崩潰，吼道：「我的父親已經沒有時間了，不能再拖延下去！」

　　周圍解下裝備，四散休息的戰士很難不把視線集中在荻的身上。本來他們還有分寸地假裝在忙碌營區的動作，現在已經掩不了好奇的注視。受到侮辱的寇貝卡臉一陣青一陣白，背後的保鑣已觸碰武器，面露兇光地瞪視荻。

　　默索挪動腳步，站到孤身抵禦的荻身邊。本來大家都忘了他的存在，默索也希望如此，而局勢不得不讓他挺身而出，雖然他也不懂目前的狀況。也因為他的舉動，戰士們又紛紛拿起武器，將他們倆圍困在火堆中央。荻緊繃的肩膀些微鬆緩，默索不只帶給她拮抗的優勢，也拉回她的理智。

　　「沒必要把場面變得如此複雜，各位。」

　　一名削瘦的配長劍男子走出，態度輕挑，指間還夾著菸捲條，像是看戲到一半受不了劇情變調的觀眾。「顯然大家都很關心病人吧，這就是共識了，何不如把話攤開講，說說各自的理由？到時候再決定誰的方案最好。」

　　「瓦洛安說得沒錯。」寇貝卡吐了口氣，望向頑固的荻，略有不滿。「看在這傢伙的份上，」他瞪著默索，說得很心不甘情不願。「我們私下談，妳願意接受嗎？」

　　荻僵硬的點頭。「我帶著默索，你可以帶那明理的人。」

　　「這可不行！」群眾譁然。

　　「有何不可？」寇貝卡阻止手下，「若他想動手，我們早就完蛋了。」

　　首領的坦率反而平息騷動，大家面面相覷。

　　「那就這樣說定了？」瓦洛安對自己阻止一場衝突的表現很滿意，寇貝卡以眼神示意其餘人等退開，隨後帶著荻和默索走往陰影更深處的碎石柱區。荻沒有忽略寇貝卡身為領導者的武裝下對父親的關心。她怒火漸熄，再度開口時，已經冷靜下來了。

　　「我父親的病無藥可解。他被詛咒，必須找到施法者才能破解。」一離開眾人視線，轉入峽谷側邊，荻就直截了當地說。

　　瓦洛安來不及吸吐菸氣，嗆得乾咳兩聲。

　　「我知道。」寇貝卡意外冷靜，荻挑起眉頭。「難道你知道什麼消息？」她急迫地追問。

　　寇貝卡卻意味深長地瞥向默索，有所顧忌的樣子。默索本來就在狀況外，並沒有對他們的談話露出太多的興趣，所以只是聳聳肩。

　　「很遺憾……這詛咒，是改變不了的。願夜神憐憫吾等夜子。」寇貝卡痛苦地說：「我不知道庫魯斯對妳坦白多少，可是早在一圜前我們就嘗試過了。所以他才離開沙漠到大城市尋求協助。我們失去聯繫太久，都想忘掉這件事情。能再看到他，我也很難堪。」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荻氣急敗壞，「告訴我原因，寇貝卡！我得知道所有線索才能幫助他！」

　　「顯然庫魯斯並沒有告訴妳，那我更沒有理由說。我們發過誓。」寇貝卡力不從心地嘆氣，在荻再次發飆前扯開手腕上的護甲，露出一片黑色刺青。荻愣住。

　　「這咒文很熟悉吧，和庫魯斯身上的一樣。我們特地銘刻死咒，違背誓言的會立刻慘死。」他很快地套回護甲，「很抱歉，我不能就這麼拋棄我的兄弟倒下。我還得保護家園與達瓦莫人作戰。」

　　「——老大！」瓦洛安的煙掉到地上，謀士錯愕失聲，「我沒聽錯吧？你剛剛說死咒！」

　　「安靜，我不想讓其他人知道。」寇貝卡沉聲警告，「你最好裝做什麼都不知道。」

　　「你果然是我父親的友人，剛才為什麼裝做不認識？」荻無可奈何，氣得不得了。

　　寇貝卡眉間的皺紋更深，全身緊繃得不自然。瓦洛安察覺原因所在，刻意咳了聲吸引默索的注意，要他和自己到稍遠的地方留給庫魯斯親友獨處的空間。默索照辦，也注意到瓦洛安緊張的程度不輸寇貝卡，他非常克制著害怕以免拔腿就逃，默索不禁莞薾。

　　就算拉開距離默索依然能聽到談話。夜太深太寧靜到無法遮蔽秘密。寇貝卡也知曉，或者說，他本來就沒有妥協的打算。「妳可以把問題留到庫魯斯醒了之後再說。」

　　「寇貝卡！」

　　「我很抱歉，荻。」他一頓，「妳出生的時候，是庫魯斯請我替妳命名。」寇貝卡聲音感慨，語調變得柔軟懇求。「他是我的兄弟，妳就如同我的姪女。我們的生命曾經如此緊密，如今卻是彼此不能談論的對象。請別再為難我了。」

　　「我……」荻懊惱地難以接續。她煩躁地轉身，迎向等候的默索。瓦洛安像被解救的俘虜，迅速跑向首領身邊。

　　「我絕對會找出辦法。」荻生氣地自言自語。

　　爭執被劃下休止，當事人及圍觀者都作鳥獸散。為避免再有任何誤會的可能性，默索兀自走到很遠的地方休息。他不像髮色偏紫的民眾對火堆趨之若鶩，反之他很享受這份冷意，孤寂，與落寞。

　　荻在黎明前找到他，捧著一個舊損的陶碗，裡頭裝著營地火堆旁冷掉的肉塊。她一臉歉意。「我不是故意要忘記……寇貝卡的話。還有父親的狀況，讓我心煩意亂。」

　　「別道歉。」默索平靜地說，接過她遲來的晚餐，並從懷中拿出了幾塊姆指大小，形狀奇怪的東西

　　「這是？」

　　「難吃的植物，水分豐沛到足以沖淡它的苦澀。這裡的地形有助於這些小東西生長。」看著荻驚訝又新奇的表情，默索微笑。「我會照顧自己。」

　　荻沒有回答，把東西還給他，肩並著坐到沙地，一起看著魚肚白的光澤抹亮地平線。「你記起多少東西了？」她的聲音很憂鬱。

　　「顯然必要的時候就會記起需要的部份。」默索用輕鬆的語調平衡氣氛，將碗內的食物一掃而空。

　　「這樣很危險。」荻神情僵硬。「別小看他們的敵意。而我也是抱著這樣的心態面對著你。」

　　默索明瞭，沉思片刻。「可是我沒有對妳動手的理由。」他再度重申，心思透徹得根本無須追究。

　　「那是現在。或許當你需要的時候，你就會。」荻瞇起湛藍色的眼眸，鍍金的晨曦透入她的眼角，那瞬間流露出的情緒被陽光隱蔽，默索來不及解讀。荻用拭淚的動作擋住黎明與他的凝視。「你並不屬於這計畫的一份子。你比任何一個人都懂沙漠，這就夠了。離開吧，默索。」

　　「我想要瞭解妳，荻。」

　　他說，喚住她匆促的轉身。「妳並不在我的記憶內，對吧？當我需要妳的時候，就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女子回首，髮辮落在肩上，驚愕的表情如同耳垂上的寶石明亮。被強風吹縐的白袍摩娑她身型的輪廓，襯著漸隱的星夜空，幾乎幻化為天邊的彩霞。默索心想，這幕景象深刻得足夠成為他留下的另一個理由。

　　「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達瓦莫傢伙。」

　　「不知道。」默索坦然回答，「反過來說，我也想不到該前往哪個方向才是正確的。」

　　「你這個人說話真是……」荻無力地垂下肩膀，嘴角無法克制地上揚。「天哪，我該怎麼解釋呢？」她抱著頭兜圈子，沒料到無一句能夠應對天真的默索。

　　「時間久了我就知道。」默索補充，看到荻忍俊不住，他確信這提議打動她了。

　　「我知道你很會適應。」荻回答，「只怕寇貝卡他們沒辦法。」

　　「妳確定要和他們一起行動？」默索很意外她的妥協。

　　「關鍵在他和我父親身上。我不能放過任何一絲希望。」荻遲疑，「若你跟著我，處境會很矛盾。我會想辦法盡早讓你和其他達瓦莫人會合。你的傷口還可以吧？」

　　若沒有她的提醒，默索都忘了昨天趕路的不適。他碰觸傷口感覺沒那麼難受了。荻似乎心裡有數。「聽說你的族人恢復力十分快速。」

　　「既然如此，那我……」更有不成為累贅的理由。他想這麼說，卻感到一陣強烈的暈眩。默索全身癱軟地倒下，手中的碗滾落在地，荻的臉龐流露悲傷。「我很抱歉，默索。」

　　他眼前一片黑暗，枕著沙漠，聽著戰士們沉重的腳步圍聚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