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如何都得正面迎擊浮游的大舉入侵,安庭的人生相較之下實在太不值得一提。麻煩的是我也不想馬虎地放棄人類生涯,怎麼說這也是我靈魂滋養的來源啊。
所以我也在煩惱著,自己能不能貪心地顧及完全?即使老天的賞賜我可見識到了,所謂的幸運啊,在我目睹安庭恍神地撞上校園赫赫有名的惡霸之一「劉姊」時,心裡真是涼了半截,劉姊及她的跟班只一挑眉,板著臉罵安庭「走路不長眼睛啊」,便走掉了——真是謝天謝地。
每天我還是堅持澄在安庭進入教室後再把我帶走,確保我的笨身體跟笨腦袋足以應付簡單的課程,再倉促地回到星世與韻會面。韻現在很乖,在義大利的時差中定時就眠准時起床,其原因就是Mari坐牢了。不過這悠閒的日子很快就過了,據韻所言,倚靠黑道家族的財力人脈將貴公子無罪釋放易如反掌,於是我擁有更多的時間欣賞Mari糜爛的生活。只是希望安庭的人格不會受到影響,雖然她的脾氣已經壞到我懷疑是否挖出當暴龍的潛意識?
今天一如往常,澄將我的靈魂意識從星世帶回凡世,他像隻領路鳥知曉所有靈魂在肉體上的名字與位置——好厲害的權限,我也不得不佩服外星來的果然有一套。
我們翱翔在義大利黃昏的市景上空,底下鋪展的車燈路火燦爛,珠光寶石似的窗戶燈火將建築妝點得新穎,我想著臺灣正值凌晨一點的寧靜巷弄,比對義大利即將開始的夜生活,不禁精神大振。大家都喜歡來點刺激的嘛,回想當初對韻的抗議,倒也不好意思起來。
我只從安庭媽咪買的旅遊雜誌、電視影集上認識義大利這塊地區,不懂Mari住的是哪座城市,但這又何妨?我認出幾個ABC英文字母,它們在霓虹多樣的街口重複交疊拼湊成看不懂的意義,比我對國字的理解好不到哪裡。但我看到遠處有座綿長的山脈稜線,太陽落入半片陰暗的城市邊緣,夕影打在雪白山頂閃耀光輝,七彩雲影縱橫交織在天際,真不賴。凡世的陽光一向讓我心情愉悅。
不消片刻,澄帶我鑽入一條熟悉的道路。我認出古老教堂的十字架,經歷歲月的民家窗台落下一串串隨風搖曳的開花植物,花香濃郁地綻放在石板潮濕的長巷,高挑的人們來來回回,每回來的我都覺得自己掉到哪部電影中。
我們直接穿透所有阻礙,高矮平房、古蹟建築、小貓小狗、男人女人,忽地落在一處寬闊的地下室。我找不到窗戶,這有點壓迫感,但室內裝潢得雅緻,真皮沙發、暈黃弔燈、高聳酒櫃、精緻的地氈等,假如別注意那群穿著黑白套裝的男人,感覺會更輕鬆自在。
我一下子就從人群中認出韻。並非他是唯一翹腳坐在沙發內(桌子旁還開了瓶味道醇香的酒)的特徵,而是他靈魂從內而發的光芒……知道嗎?即使肉體限制靈魂多數思考,光芒還是無法掩飾地透出,像是隔絕不了熱度的燈罩。而澄照往常,任務到了又跑掉,留我自己一個人面對Mari的生活,我也樂得自在。
前陣子的正常作息讓Mari臉色好得很,他指頭優雅地勾著高腳玻璃杯,聞著香濃瓊漿,再以漫不經心的眼神盯著面前一位被打得慘不忍睹的男人,雙手反綁、可見的膚色沒有一處正常,衣服處處滲血,我忍不住轉開視線,耐住想逃走的念頭。
並非我冷血,但都跟韻講好,而我也想搞清楚他所謂的「靈魂分享」是啥意思,也就忍著將就看下去。然後我隨便挑了個小嘍囉跳到他的身體裡。
嘿,這才是有趣的地方,困在凡世的靈魂陷於沉睡狀態,只要乖乖呆著別動就不會引起本人的排斥,再說我也不想嘗試胡搞瞎搞別人的身體。此刻不但能保有宿主本人的思索,還能用他的眼睛及感官瞭解事情。
最大的好處就是,我能用這雙耳朵聽懂義大利語了。本來局外的我聽著人們咕噥咕噥詭異的腔調,此時耳朵整個「亮」起來,也隨著小嘍囉腦中的思緒釐清前因後果。
簡而言之,就是黑道的內線交易被眼前的傢伙檢舉曝光,使得Mari獲牢獄之災,而神通廣大的黑道家庭組織在第一時間內救出了少爺也逮到嫌犯,在不久前的審問確定對方的罪過,於是在這段沉默裡讓Mari決定他的去留。
就我對韻的認識,他是那種會哭著說「對不起我只是想搞清楚卻讓你受到這麼大傷害」的善良靈魂;但顯然Mari正常的很,我依著小嘍囉的直覺認定Mari不會大發慈悲,這可不是慈善會議……我的靈魂微微哆嗦,覺得或許該迴避一下。
「有必要殺雞儆猴。」一位Mari身側的大老冷聲發言,我注意到他靈魂的光芒不太對勁,也不該說是微弱,而是……混濁的?
我尚未思考那造成混濁的可能性,只聽見咻的一聲,一道紅光從我眼角閃過,然後金輝耀眼的光束乍裂,我震驚地跳出依附的身體,看著那嫌犯,感覺他被肉體隱藏的靈魂顏色徹底從束縛中徹底解放,光燦迸射,耀眼地幾乎無法直視——
而我卻如此恐懼,明瞭目睹一個生命的終結。
茫然徘徊的靈魂像團粉碎模糊的光暈,對自己的際遇摸不著頭緒。然後他注意到我,疑惑地看著繃緊全身、懸掛在吊燈上的我,懷疑地說:「你是……?」
透過他青色逐漸凝聚、完整的人形輪廓,那具倒在地上的身體從額上泊泊流出填充其內的殷紅,可怕的味道充斥室內。我顫慄地躲開碰觸,感覺頂上有道舒服光芒引導。星世打破虛空的限制,在神的和煦下開闊道路。那靈魂著迷地渾然忘我,輕盈地進入光粒懸浮的空間。
星世通道迅速封閉,一如事情發生般唐突。而我無法鎮定,忐忑、難以置信地盯著收起槍枝、神態自如的黑道老槍手,感覺漂浮在身邊的黏稠感更污染他靈魂的透亮。
「夏?」
澄回來了,小鳥似的敏捷穿越重重障礙竄到我身邊,詫異不安地望著我。「怎麼了?你還好吧?」
他的提醒讓我注意到自己正不斷地發抖,激起無數浮游,我才確定我真的在害怕——恐懼、不解,以及……沮喪。
「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呢?」
我垮著臉快哭出來地問。無法理解,即使安庭短短六年的生命裡所出現的混亂,就足夠令我體會當人類是多麼手足無措又辛苦的一件事。
但居然就這樣結束了?我眼前失去氣息的身體甚至是經過數十年培育的,居然被別人瞬間的否決,一發子彈便徹底終止?這算甚麼冠冕堂皇的理由?是我就不甘心,絕對不甘心,太過分了。
澄迅速地檢視周邊環境,瞄到屍體與僕從簇擁離去的Mari,即意會我受到的是何種打擊。
「來,夏,我們先回星世一趟。」不由分說,澄再度從密閉地窖打開微風清香的星世通道,也不管我連環砲似的發問,像倒垃圾那樣倉促地把我扔到來時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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