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自星空的絮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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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6月8日 星期日

圜故事集。沙之曲篇(42)

  即使位在上風處,遠得無法聽見念誦,斐邑德依然感受到內心徒升的憤怒。他壓抑回頭殺戮的念頭,硬逼自己坐到地上。荻在峽谷內迎擊野獸的咒語短暫有力,不似阿瓦瑞斯耐心排列的步驟——斐邑德突然瞭解,是力量。聲音僅是引導術法的第一條件,他尚記得荻在唸誦中輕柔揮移的手勢,在空間內改變輕微的磁場,適當條件下,即使蝴蝶飛撲的微風都將演變為強烈的風暴。

  由於力量被刻意地扭曲,斐邑德無法忍受如此傲慢自大的舉止……只因為偷覷世間一部分真理,就妄想改變整個世界。忍受這份影響越久,斐邑德越能夠理解龍鄙視人的想法。然而龍卻願意忍受,藏在人類世界當中學習知識長達千年之久,這份堅忍的意志令他難以想像。

  越想忽略阿瓦瑞斯的施法,斐邑德越是被牽扯過去。他警告自己別再妄動,他也的確留在原地,卻有種知覺往後走。斐邑德隱約看見阿瓦瑞斯專注念咒,時而皺眉,時而切齒。更詭異地是,他能夠感覺到環繞在荻周遭的不懷好意。

  陣法在他恍惚的錯覺中變得可以理解閱讀,他發現荻被繭一般的東西包裹,而阿瓦瑞斯從各角度試探繭的結構,企圖找到唯一的線頭,他成功找到了。

  斐邑德打了個哆嗦,濛然形體更加鮮明,死者焦躁擾動……

  然而火正在燃燒。在光石的加乘下,紅髮少年散發強烈的火精,生命蓬勃的能量維持荻的體溫,並溫暖曠野中的他們,逼退靈魂,也加強阿瓦瑞斯施法的速度,減輕負擔。

  除了將繭剝除,阿瓦瑞斯並整理頑劣的束縛免得纏上己方。即使荻仍沉睡,也已慢慢地浮上意識層面。這條絲線從遙遠既深處的地方展開,隨著鬆脫變得線條清晰,斐邑德詫異地發現這條線緊繞著爾泰爾的廢墟,一圈又一圈,甚至延向達瓦莫人的領地。

  荻回來了。阿瓦瑞斯出手——伸展他一部分的靈魂,突然將荻扯入人世,將她安置於身體之中。荻登時睜眼,彷彿溺水許久,驚慌地深吸一口氣坐起。神族們欣喜大叫。

  但還未完。斐邑德身為統領的責任感出現,他想透過阿瓦瑞斯的舉動瞭解爾泰爾撲朔迷離的事件背後的源頭。一切藏在那根絲線裡。

  阿瓦瑞斯持續冥思,未理會歡欣擁抱的三人。

  線緊緊繫著眾多靈魂,穿越它們的胸口,聚集冤死的亡者使它們成為一體。因此線會流動,會圍攏,阿瓦瑞斯已解放貼近的靈魂,卻沒辦法消除線的存在。所以靈魂們只是再度散開,茫然地飄盪。阿瓦瑞斯徒勞無功地驅逐。


  
  『——我並不是要你處理這件事。』

  渾厚得宛如在耳邊的埋怨,讓斐邑德心虛地回了神。「阿亞薩堤索?」他沒看到龍的蹤影。沙漠頓時失去扭曲的力量,憤怒消散,斐邑德停止頭痛,風沙依舊猛烈地撲襲。

  『要說服他們真不容易。』阿亞薩堤索嘆息,斐邑德確定聲音由北邊的風精傳遞而來。這代表阿亞薩堤索在北方的沙漠深處?斐邑德驚訝地想,沙漠裡有甚麼東西值得龍離開屏障前去探查?

  『把靈導帶去質問庫魯斯,不准他再用魔法。我只勸得了這回,注意,達夫曼或其他龍不會允許下次……』風精稍來的聲音斷斷續續,也像是在遲疑。『注意你的同伴。』

  一聲驚呼劃破靜寂。




  靈導的體力和專注已到達極限,實在沒辦法再處理那條頑韌的線。他草草收尾,累得坐倒在地,冷不防被一把劍從後穿透。

  荻和神族們目睹整段過程,放聲大叫。靈導忍著劇痛張手,利用縫在衣袖內側的咒文釋出即時的保護。

  即使蜜莉因尤娜的消息心緒繁亂,也不會忽略廢墟中平白無故掀起的陣法。女統領甩掉劍上的血漬,對阿瓦瑞斯隔在兩人之間的薄弱屏障嗤之以鼻。「真可惜,你的心臟好像不在一般人的位置。」她更握緊劍,向藏匿於武器中的龍魂祈求力量。

  「——住手!」

  斐邑德趕來見到這幕:蜜莉手中的劍散發異樣的冷光,照亮一片荒地,映照倒下的阿瓦瑞斯。斐邑德惱羞成怒地擲出巨刀——蜜莉沒料到他如此衝動,那迎面迴旋的刀刃要嘛接住,或是閃避,後者當然輕易許多。

  呼嘯而來的巨刀斜插入蜜莉方才的位置,靈導僵直地匍匐原地,看著斐邑德氣呼呼地跑至眼前,拔起武器與蜜莉對峙。「我真受夠妳的無理取鬧!」斐邑德吼道。

  蜜莉的回應是一記突刺,斐邑德急忙招架,攻擊迅速毫無喘息的餘地,蜜莉動作如她的劍柔軟迅捷,挾帶激進的怒意取代言語的辱罵。雙方的武器以驚人的速度在空中碰撞、旋轉、摩擦、抵制,在剎那間互相牽制住,爆出璀燦瑩亮的花火。

  斐邑德實在太久沒與人一較高下,他無心顧暇荻和阿瓦瑞斯的狀況,只能承受無關緊要的劃傷,嘗試習慣這場戰鬥的速度。



  「我們最好離遠一點。」炎熾慌忙地幫克蕾蒂亞攙扶荻移到安全的地方,荻堅持不動。「那位先生正在流血。」她反手握住少年的手請求:「麻煩你了。」

  「我……」困窘的紅髮神族回頭望著打得難分難捨的兩位統領,刀光劍影揮動的速度快得令人咋舌。蜜莉執意對阿瓦瑞斯出手,並趁機攻擊搶救的斐邑德弱點,逼得斐邑德放棄防守主動進攻,以封住她的算計,逞強的後果就是受到更多的傷害。

  阿瓦瑞斯留在原地,就算想移動也逃不了劍的速度,何況穿透的傷口不小,兩位達瓦莫人又緊鄰在側,他無法冒險使用魔法止血,只得盡量壓住胸口,然後等待。

  「荻,妳知道這要求代表什麼意思嗎?」炎熾煩憂地面對她。「這象徵達瓦莫兩派觀感的較勁。插手的人代表其種族和國家的立場。我不能讓火之神屬牽扯進去。」而且這根本就不干他的事,炎熾用態度明白地堅持這一點。

  克蕾蒂亞按著焦躁的荻,義正詞嚴地附和:「如果斐邑德連一個人的誤會都化解不了,他該如何面對自己的國家?干涉戰士的決鬥只會招至厄運。」

  荻大感震撼。神族的見解凌高於個人的執著,也或許是他們真的置身事外。「我沒辦法。」她無法諒解,荻不會在被拒絕後繼續死皮賴臉的懇求。「讓我來處理。」她推開克蕾蒂亞。

  「妳別給斐邑德添麻煩。」要阻止虛弱的荻是輕而易舉的事。炎熾扣牢她的肩膀,縱然神族體型纖細,不代表真如外表柔弱,看似年少的臉龐有著更為成熟深邃的雙眼。荻幾乎忘了神族的壽命悠長,這些孩子其實比她更年長世故。

  荻僵硬不動。

  「我已經成為他的負擔了嗎?」她驚駭地喃喃道。




  蜜莉屏棄龍魂之力以求對等競爭,夜色恢復昏暗,沙塵風暴掩映星月,除了神族與達瓦莫人能夠靠稀薄的亮度辨識形體,荻和阿瓦瑞斯皆目盲地無法看透。

  持續不歇的刀劍相磨、牴觸與彈開。荻從風精中夠辨識兩位統領防禦進攻的步伐、從運動起伏的呼息判對誰優誰劣。斐邑德的呼吸急促,每一回格檔都微顫遲疑。

  他受過重傷,也一直奔波庸碌,吃得極少,幾乎不曾好好休養。

  交手的過程中,蜜莉越加惱怒她的對手之弱。有多次她刻意忽略斐邑德的破綻,就是要逼他延長戰鬥,激發過往的實力。但她是否想得太簡單?

  「道歉。」南域統領不悅,冗長的拖延戰像攤泥水毫無看頭,她一揚手便輕易甩開他的攻勢。

  斐邑德沒回話,也同樣震撼於自己的劣等。以前不是這樣的……過往的成就與自傲在記憶中閃動發光。如今他狼狽不堪,腹部的舊傷被運動撕扯裂開,已冷痛得麻木,激烈的動作更使他頭暈,判斷遲緩。然而這些都不足以成為投降的理由。

  「你憑什麼捍衛異族?」蜜莉得不到回應,認為沉默即是挑釁。「你聽到了嗎?」

  斐邑德以劈砍的動作壓下銀劍,沒力氣解釋他對這一切的改變與感想,而且就算說了蜜莉也不想懂。「——妳只聽自己想聽的話。」

  蜜莉利用武器的彈力壓過斐邑德的刀身,火花隨著劍鋒從半空中以弧度灑落;斐邑德直覺地預知她接下來的動作,跨步移向那抹黃色披風殘影。瞬間他真以為擊中她了,隨後驚覺僅是披風的一角。

  他竟誤認自己能占上優勢。

  蜜莉的身形消失,斐邑德急忙將刀面向上,招架她跳躍離地後往下的刺擊——地面的塵埃在猛烈的一震後飛揚。斐邑德被衝擊得幾乎跪倒,他側仰一轉,反彈推開蜜莉,然而南域統領沒這麼簡單罷手,她踢上刀鋒,尖銳的銀光閃過,斐邑德左肩一陣劇痛。

  斐邑德再度使力,蜜莉已跳離他的攻擊之外。她眼神陰沉,說明方才不過是正式開戰的訊息。

  斐邑德再無把握。蜜莉已撇開阿瓦瑞斯不顧,眼中只有他這個不算對手的對手。有必要祈求龍魂嗎?這問題連想都荒謬。斐邑德擁有的只是沉睡不完全的龍魂,而蜜莉擁有的龍魂則清醒強大。這份力量只會牽涉周邊的人——還有荻。他不能冒險,絕對不能。

  短暫的平靜是風雨來襲前的預兆,荻再也無法忍受。「拜託,不要再打了——!」

  她的喊話卻是一觸即發的開端,兩位統領握緊武器,兇猛地瞄準對方。


  銳利的破空從爾泰爾方向而來,斐邑德和蜜莉吃驚地暫緩,揮舞刀劍斬斷朝他們而來的箭矢。蜜莉深夜中渾圓的瞳孔在接觸火光後變得細直危險,看清楚來人後更不減她的怒意。「奧佳納,你在做甚麼?」

  「王不會希望兩位起內鬨,南域統領。」外城將軍放下手中的弓弩,背後跟著高舉火把的軍隊。縱然有軍階差距,奧佳納並未示弱,他向斐邑德投以「抱歉來晚了」的眼神。

  斐邑德滿身是傷,氣喘吁吁,也不禁慶幸他有值得信賴的手下,即時挽救這場危機。

  「這傢伙使用魔法,難道你們沒感覺到?」蜜莉揮劍直指阿瓦瑞斯,才發現兩位神族在奧佳納干預的當下,就趕來拖走靈導。現在炎熾和克蕾蒂亞、荻正檢查阿瓦瑞斯的傷勢。

  「龍沒動靜,對否?」奧佳納冷靜地勸解:「使者阿瓦瑞斯有經過特別允許才至城外施術。」

  蜜莉懷疑地蹙眉,難以信服。「龍怎麼能允許這種事?他們到底在偏袒妳什麼?」她轉向荻。斐邑德一個箭步上前,阻止蜜莉靠近。「奧佳納,請帶南域統領回去。」

  「我必須帶你們一起回去。」爾泰爾將軍口氣溫和,也堅定地不容妥協。「您和使者都受傷了。」

  「那就帶荻和神族們……」斐邑德忖思,「不,沒關係。神族能治療我們的傷。」話說到此,斐邑德又困擾了。既然荻在這裡,他就希望荻能和庫魯斯見面。可是奧佳納及蜜莉等人在場,他不希望族人深入太多。瞭解是一回事,容忍又是另一回事。

  沒有達瓦莫人能容忍殺了龍的兇手,連他也不例外。是荻的牽繫讓斐邑德夠放下執念。他猶豫的注意力被立在廢墟的人影吸引。

  是帕格略席。既然被注意到了,東域統領只好接近,望著倒在地上的靈導和一臉怒容的蜜莉。「你只會旁觀,然後甚麼都不做?」蜜莉聽到腳步聲轉頭,將砲火對準他。

  帕格略席攤手。「我的武器可不及兩位的……算了。奧佳納,」他轉向將軍下達命令:「由我監視斐邑德的舉止及外族的活動。這樣行嗎?」最末的疑問句針對蜜莉。

  「把我排除在外是甚麼意思?」

  「免得妳錯殺人。」帕格略席這番話及時堵住她的嘴,面向群眾問:「誰有意見?」

  「我!」炎熾迫不及待地大叫,「放我們走!」

  帕格略席忽略神族的視線。「就這麼吧。坦勒斯不會錯過風精的告密。蜜莉妳最好在王的提醒之前主動回報,王會希望瞭解你們爭執的來龍去脈。這回折騰夠斐邑德休息好幾天,接下來妳得幫他分擔北方職責。奧佳納,回去也和蜜莉總結一份近期外城軍備報告,讓斐邑德回任能夠直接進入狀況。」

  工作一下分配得妥當,毫無反駁的餘地,蜜莉為之氣結。「最好你能處理得好這笨蛋惹的麻煩!」

  「我們一向替笨蛋收拾善後。辛苦了。」帕格略席向寬心的奧佳納致敬,目送眾隊回城。蜜莉瞪他許久,不甘願地回頭。

  斐邑德很感謝帕格略席打發閒雜人等,待人群及火光退離,他再度申論:「如果蜜莉沒來攪局,我能處理得更好。」

  帕格略席體諒地點頭。「若你能處理就不會變成這副德性。走吧,尤娜已等候多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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