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自星空的絮語:

再準確的訊息,只要經由之管道理解、翻譯而出,至少一半虛,一半實。
更遑論角度相異的人,話語文字即出現多種含意。
謹慎你的思考,寬容別人的解讀。
這世界繽紛多元,需要客觀中立的平衡。

2013年9月27日 星期五

【中篇】星世靈影(24)








「在這裡。」


  分散搜尋的靈魂分散成好幾條光路,其中一條傳來令人振奮的消息。我趕到的時候,所有人都已集合完畢。

  大家的光芒重複消滅撲來的浮游浪潮,但眼前令人震驚的黑暗——聳立空間中央的裂縫宛如深淵,密密麻麻細碎的浮游快速流動湧出,宛如蟻群或著群起行動的甲殼生物,眼花撩亂地竄流逃避。我不禁懷疑若沒有高階靈體閃耀的壓抑,這種場景會更噁心到何種程度?

  「幫個忙,將它徹底包圍。」澄大聲喊,眾靈魂圍繞成圈,合作地凝聚,像張細緻堅韌的網逐漸收緊。




  洞口感受逼近的威脅,開始不安分起來,讓我聯想到披在某種鼓動的生物披著的布。它是活著的,浮游在它體內害怕極了,銳減的浪收縮搖動邊緣,洞隨時都有崩塌的可能性。我不敢站在前面,事實上我也不能,我只能站在大家的光芒之後,以被保護的姿態注視星世的傷痕。


  它在抗拒,在掙扎。澄率先前進,一位類似望的天使跟上幫助,兩者身上有道無形的針線從最脆弱的邊緣缝起。我又猛地想起望,他的失蹤也和現在發生的有關嗎?他實在消失太久,我都沒再聽過望的消息了。


  浮游化成兇猛湍急的水流,在被容許的最小空間絕望地噴散。我很謹慎地避開,但我沒想到奮力對抗的澄也會失足,浮游兇猛的程度超越他的想像。


  我就這麼被虎獸似的巨大壓力迎面衝擊,可能是我脆弱的靈力吸引它尋覓到最薄弱的出口?我不像那些可靠的朋友能站穩腳跟,所以我被沖得老遠,而專注在工作上的他們更沒時間反應過來拯救我。


  在我的光芒被浮游吞盡喪失前,我猜我聽到茵的聲音……或是見著他的光芒。在黑暗徹底擄獲我之後。






  ——真是奇妙。


  一片緊密窒息的擁抱收縮擴大為詭異的感受,我在黑暗裡,也不在黑暗裡。我似乎浸入蒟蒻般的空間,時間呈現膠著狀態,一切灰濛充滿不確定感,連條邊界或是能劃分區域的稜線都沒。那些閃耀的朋友早不知去向。這裡甚至連一顆樹的殘骸都沒有。


  更難以置信地是,我感覺到茵就在我的身邊,對著我說話。


  「夏,你又回來了。」茵輕柔地說。




  這和面對神的感覺是強烈的對比。我感覺到他冰涼的意識如死水散漫在這空間已久,孤寂與悽涼。可能還帶著少許的自滿;對於他維持這平衡僅有的得意,因為他還能這般和我溝通。


  「你死了嗎?」我甫開頭就後悔了,這根本是廢話。星世是夢境也是肉體死後精神回歸的國度。「死亡」就是星世本身。


  「死的定義是什麼?」他反問我:「肉體被消滅?靈魂被消滅?光芒被消滅?」


  「但是你在這裡。」我試著伸手碰觸他,隨後被自己的形體驚悚。我看不到我的長羽手臂以及藍光?但我確實存在。我緊張地摸著自己確認完整無缺。


  「我也甚麼都感覺不到,除了你。」茵用淡淡的憂傷回應我:「而我記得你的名字,在你試圖挽回我下墜的意識時……」




  「好吧,看來這不像死掉該有的樣子。」我很勉強地振作起來。「你和我在哪裡?」


  「比邊緣還邊緣的地方,很多世界重疊的夾縫裡。」


  「再說一次?」
  雖然我很想認真地說「喔,原來是那裡啊。」可是我真的聽不懂啊。


  茵笑了笑,似乎能看透我的想法。那讓我想到了劉姊,總是酷酷的她如果是在咖啡座,就會安靜而專注地低頭用吸管攪拌她的飲料,假裝心不在焉地用眼角打量安庭。


  我的視線又模糊了。




  「雖然時間很短,不過我們的確在那瞬間變成一體了吧。」


  茵用若無其事的語調說,他的模樣在虛空中浮現,從我的想像裡抽出輪廓,變成劉欣黎的形體。穿著黑皮貼身外套的少女盤腿而坐,豪邁灑脫的笑臉帶著稚氣,挑染的短髮弧度將她揚起的嘴角襯托得那麼完美。而我,似乎也隨著他的記憶改變形體,變成一個名為王安庭的小女孩。低頭一看,我還穿著學校制服呢。




  「你怎麼不回去身體裡面呢?」我憂慮地追問。「再不回去就來不及了。」


  「所以你也有看到劉欣黎過去的經歷吧?」他置若罔聞地問:「於是我就把你給我的那份資訊相互比較,我們差得真多對不對?也難怪會有截然不同的個性。」


  「現在回去還來得及。」我堅持。說得這麼老成,安庭和劉姊不過活了幾年,連成年都沾不上邊。他的態度讓我升起不祥之感。




  「我想重新開始。」
  茵在沉默後說。


  「夏,方開始我的確太強求成長,以為凡世的磨練不算什麼。可是沒有過往的經驗,我只能直拗地硬著頭皮衝下去。知道嗎?我很喜歡望對你說的那句話:『人是為愛而生的。』」


  他用誠懇地無法直視的目光看著我。


  「感覺愛與痛,被需要與體認的回饋……拼命要成長的我感覺不到那些,反而是最後你抓住我的那刻傳達而來的東西,讓我明瞭了那份我企求的東西;你所瞭解的那些。」


  很驚訝茵連我的記憶複製過去了。他望著我的感覺如此熟悉,因為我也記起茵和我交換的記憶。同時用他和我的觀點注視彼此,像對雙胞胎,或是在和自己的影子對話。然後,關於茵以劉欣黎的身分成長的感慨,也像止不住的潮水淹沒我。




  ——劉欣黎,生長在沒有父親的家庭。母親是堅強的女人,她的強悍也遺傳給了女兒。為了奮鬥而扛起家計的女人無法兼顧孩子,於是劉欣黎在各色親戚中來返,所有的長輩對未婚生子的母親頗有微詞。她在聽著母親的壞話中長大,無法諒解母親,更無法愛自己。


  她渴望愛,雖然她從不承認這點。她自認堅強,卻只能從懵懂的愛情裡尋求慰藉。什麼是愛?對她好的就是愛。阻止的聲音、憤怒的好意,無論母親老師還是自認成人的他們,都沒有說服劉欣黎的好理由。年輕跟著男人跑掉的母親,更沒有立場告訴她是對是錯。最後情緒激烈相撞的母女,終於成了形同陌路的生人。




  陳列的傷擺在中央,茵和我用緘默解讀。


  我漂移的思緒擺盪。都是愛,愛得太激烈,曼的心意也將他帶往歧途。


  「不……那只是他,想要再重新,完整地品嚐一次。」


  「真的嗎?」我很詫異聽到這份解釋,切迫想知道遠遠凌駕在欣喜之上。「難道你知道曼在哪裡?」


  「碎裂了,並不代表毀滅。」茵沉聲垂下優美的頸。「崩解為浮游與其它的混合,傷與罪交給時間去撫平,等待樹木再次結果孕育。徹底地從頭開始。」


  「茵?」


  我驚恐地跳起來,意會他即將要做的決定。


  「假如你真的變成我的分身,就不該隨便說出這種話!拜託,這根本不困難好不好?大家會幫助你還有劉欣黎的!只要穿越夢境回到凡世——」


  「劉欣黎的頸椎骨折,傷到神經了。」


  他用清晰的聲音說,眼神柔和堅定。「我可以回去。但她不可能復原。她會一輩子癱瘓,身體再也動不了。」


  我啞口無言,因為我並沒有從諦那裡得到更詳細的訊息。他也肯定不知道。可是我真的沒料到事情會變得這麼嚴重。


  「別露出這種表情。夏,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我正在放棄一個活了十二年的生命,不過那對大部分的爬蟲類而言,的確是太漫長的歷程了。」茵邊說邊點頭,然後望著我給予他劉欣黎的型態,張開五指端詳,滿足地微笑。


  「王安庭真的很喜歡她吧。那就夠了。」


  可是這種解釋還是不能說服我。我想哭又茫然地盯著茵,說不出任何能挽回他決定的話。




  「分開以後,我就一直留在這裡。嘿,浮游其實並不可怕,感覺自己慢慢消失,也會覺得對多數人的殘忍獲得救贖。雖然偶爾也會留念。有一次我在夢的邊緣……忍不住靠向凡世,你猜我看到什麼了嗎?」


  我只能克制滿腔悲傷地搖頭。


  「劉欣黎的母親,也是對我這靈魂而言最親密的人哪——她坐在插滿管子的身體旁邊放聲痛哭,哭了很久很久。我從來沒看她哭過,因為她說哭泣是懦弱的表現,她也絕不會在拋棄她的男人、尖刻的親人或朋友、不認識的人面前掉淚。可是這次,她的眼中只有我,看不到那些毫無相關的記者和老師們。我才知道,原來這就是愛……」


  她們都在那時候,才學會了愛。

  茵環扣的手指緊緊握著,面無表情。我能看透他的心思,知道他強忍著不說出的那句話多麼地沉重。所以他決定離開,別讓那糟糕的身體成為她的負擔。


  「茵……」


  我已經沒辦法讓自己理智地勸說,哭著抱著劉欣黎的影像,感覺茵薄弱的靈魂正在崩解。

  「管理者帶給我的幸運,使劉欣黎沒有當場死掉,並讓一個自私的靈魂能在這時間領悟更多道理……真的,你做得太多了。」他柔聲安慰,音量漸趨薄弱。「謝謝你,夏。」




  無論星世或凡世,夏和安庭都沒好好地跟茵或劉欣黎長談;可能就是這份遺憾,才讓我們作最後的告別。

  灰濛的空間只剩下我了。






  悲傷地不能自己的我,帶著對茵的諒解,對他的勇氣欽佩,以及更多的……無法明說的情感,用力抱緊自己。該離開了,攜著他的祝福必須繼續我領導星世的職責,用有限的權利挽救能彌補的過錯。

  然後淚眼婆娑的我在抬頭對上諦凶神惡煞如地獄牛頭馬面的臉之後,立刻彈跳到能力所及的最遠位置。




  「夏——!」


  澄激動地大叫著一把將我摟入懷中,逼人的力道和光芒兇猛襲來,宛如繃緊皮毛的針鼹迎面撲砸。「我們都嚇死了啦!若非諦跟在後面及時把浮游趕走再施予急救,我、我,我——!」

  「澄啊!」

  旁側的高階靈體驚恐地連忙分開厭厭一息的我和他,紋氣急敗壞地責罵:「他差點就要死在你手中啦!」


  「沒事吧小傢伙?」衡驚魂未定地打量雖暈頭轉向,還是堅持挽拒攙扶的我。

  「裂縫補好了嗎?」我扶著腦袋打量四周,烏黑漫流的浮游已稀散。不曉得是否也是大家聚集的幫助,現在抬頭可以穿透樹林見到星世的天空,森林的輪廓依然幽暗卻能明確地沉澱出來。這世界看起來正常多了,我心頭壓著的重擔也暫時能夠放下。




  「對不起夏……」澄一靠過來我又退了好幾步,他滿臉抱歉地哭喪著臉。「我只是要說你的時差到了,新的一批人會代替在場的繼續巡視,你想留在這裡監督嗎?」

  我差點說要,又想到茵在昏迷中對我說的話。假如那不是我的胡思亂想,那麼劉姊真的就……

  我知道我沒有留下來面對煎熬的勇氣。何況我也不想再把身體交給星世執行B或C計畫了。就算安庭的消息不會那麼靈通,但深層意識的夏,還是希望能在凡世給茵默默的祝福。

  無法忽略的視線讓我心神不寧。諦望著我,深沉的眼裡有著我無法解讀的戒心。他和靜一樣,都在方才的緊急狀況下崩解光芒挽救了我,那份靛藍色在大家的耀眼中變得暗淡,我幾乎認定他在怪罪我,一時間充滿抱歉與羞愧。


  諦的臉變得更難看。「我大老遠跑回來,你還給我猜錯。」他氣呼呼地轉身,留下一句話:「以後別再讓我和笨蛋分享光芒了。」


  我反應遲鈍地愣了片刻,才想到諦生氣的原因。


  是因為諦從我的腦海看出剛才與茵的見面?看到我們的所有對話?想到他也和茵、曼同樣選擇人類成為第一次成長的路程,那諦應該知道微弱靈魂的去留,或是證明靈魂不穩定的現象不只這時代才有?我有很多疑惑需要解答。




  「那就走囉,我先護送你回去,有問題再去給神治療一下。」澄沒有注意我的分心,招來夢沼將我一把推下,我連反抗都來不及,便一腳踏入身體和靈魂相連的隧道。

  啊——可惡。在意識被肉體徹底掩埋前,我氣急敗壞地嘀咕,明晚一定得把謎題全數解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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