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哪個白癡或是蠢蛋想出這個方案，我回到凡世的第一份感覺就像掉入油鍋。整整一個禮拜，我必須忍受高燒帶來的疲倦痛苦，還有面對累積的可怕作業量。返回星世的我第一件事就是掐住澄破口大罵：
「以後別再給我玩這套了！你想嚇死老子我嗎？」
「是這樣啊？沒想到那麼嚴重。」他老兄還露出恍然大悟的賠罪笑臉，「那我會試著方案B或方案C……」
「不要！」我厲聲否決。
「冷靜點，夏，學到經驗就好了，現在讓我們繼續原本的話題。」
長長的、柔軟堅厚的大纜繩從後攔腰裹住我往後移。環繞在側將近百位的「閃亮亮」同聲附和，我沒好氣地回頭瞄著和事佬——紋，化身成一頭體態龐大的柔紫色大象，用他的鼻子當作勸架的工具。被抱著的感覺像是被看輕了，而我在這群高階靈魂中的確太低等，想繼續耍任性也沒那個立場。
「那麼請大家看這裡，」位在中央的袋鼠先生，不對，借用動物型態的高階靈體：衡，亮度極高的棗紅色閃爍，吸引大家的注意力。「浮游擴展的範圍已超出想像，前去探查的諦確定浮游來自星世與凡世的裂縫，夢沼延重淤塞，這也許能解釋近期越來越多靈魂困在凡世無法回來的原因。」
方坐下環抱雙臂的我聞言，再度跳起來。「慢著，後面那句是什麼意思？」我立時想到了好久沒見到的韻。
看透我思緒的衡朝我肯定點頭。「是的，夏。你還能平安穿越夢沼回來或許是上天的眷顧。其它靈魂沒有那麼幸運，倘若你再仔細觀察，會發現星世的靈魂已少掉許多。」
「昕、靜、采，你認識的都在另一頭回不來呢。」諦以北歐維京人的魁武大漢模樣朝我咧嘴，「別以為他們和小女孩的病情有關係，張大眼看清楚吧。」
「諦！」紋輕斥，象鼻在他面前噴氣。「我們還得倚靠夏的判斷，別擾亂他的心思。」
我的臉肯定在短時間做出好幾種難堪錯愕的表情，惹得諦那張劃著傷疤的黑臉擠出開心的皺紋。
「先前澄提過的，集合高階靈體過去清除的想法太不切實際。就我看來，得先把裂縫閉合才是要緊之事。」他愜意地用指甲刮著牙垢。盯著諦的我突然從他的靈魂中看出，這歷經滄桑狼狽放蕩的維京人，竟是諦最先的前世。
一開始就選擇當人類的他……居然沒有消失掉？還成為高階靈體？這個發現簡直令我大驚失色，徹底推翻先前對曼和茵的觀點。
「提議不錯，澄你認為有什麼修復方法？」衡望向我那火星來的苔蘚朋友。
「咦？我的意見嗎？」他楞楞地將目光拋到我身上，一副不知道該怎麼作主的慌張模樣。當玩接力？他可找錯人了。我直接擺手拒絕。
「只要暫時止住浮游的湧入，星世應當有自己恢復的能力。」
群眾裡走出一位不知道該如何形容模樣的靈魂，渾圓又充滿皺摺，六隻眼鑲在細短的三隻腳上。而他的光芒溫如同周邊的靈體一樣和煦可親。其實仔細一瞧，就會發現聚會的靈魂多半是奇形怪狀的不知名生物。本來只顧著生悶氣的我，一下子就被這些特異的「閃亮亮」提高興致了。
比較會主動加入談話、管理秩序、提出意見的都是地球人；外星人比較安靜，默默地點頭或搖頭，而最先提議的外星朋友：虔也不再多言。
我都差點忘了，星世是全宇宙的靈魂休息地，並不拘限於地球這塊小地方。在星世這個大圓盤裡，地球上的靈魂分布地不過是片又長又狹窄的三角錐。而我根本沒那美國時間亂跑，大多數時間都在認識的人旁邊打混。
有趣地是，這次為了浮游事件招集星環住民的會議，意外地曝露宇宙裡的地球高階靈體比例偏多。地球上進修的好學生真不少，不知道外星朋友們是否也抱著「當人類真是瘋子」這樣的想法？結果我都在分心注意大家的差異，根本沒專注在熱烈的討論上。
「真的嗎？夏？」紋突然提到我的名字，熱衷地將一股腦的光芒衝向我的位置。就算我真的認真聽，這股熱情也夠讓我滿腔激憤或其它的情緒徹底蒸散了。
「依照浮游衝入星世的速度往後推算，裂縫是在你任職後的時間出現的。」諦冷冷地掃了我的腦袋一眼，語帶責難。
我的心涼了半截。什麼？我剛才錯過了什麼？全星世的菁英都專注地望著我，現場死寂地等著我說出他們要聽的東西。最慘的是我連唬弄的餘地都沒有，大家的X光探測視線——清清楚楚地揭發我沒認真參予會議的事實。
沒有什麼比得上別人看你的目光充滿後悔失望的表情，這就是全盤否認你對自己的自信、和所有你試圖護衛的辯稱。我後悔極了，眾靈魂沉默地互覷，甚至還能感覺到善良的他們想替我說些什麼，然而我的置身事外，讓大家連些微安慰的力道都沒有。
我根本連一點本事都擔當不起。
「不，夏，你只是太年輕了。」澄連忙接近我好分享他的輝亮，以挽回我情緒上光芒邊緣逐漸崩解的浮游。「乖孩子，我可以再向你解釋一次……」
「覺悟來的太晚。去收拾殘局吧，小子，在漏洞還沒徹底崩壞以前。」諦說完掉頭就走，部分失望的靈體也跟隨他的腳步離開。在我無法克制自己浮游造成朦朧的目光裡，圍繞我的龐大靈魂數目慢慢流失。
「現在還不到失望的時候，嗯？」虔撿起我的浮游，將它按到我虛弱顫抖的藍光，手上的兩隻眼睛眨呀眨像在微笑。「我們都知道你對星世有無數的期許。事實總不如意，無論在凡世或在星世，所謂的完美皆是促進行動的理由。因此我們存在，夢境才被創造。」
「時間緊迫，悲傷沒辦法挽救什麼。不如現在就一齊去查勘狀況？」衡朝澄擠眉弄眼一番，澄自然樂意替大家帶路。
身在充滿溫柔鼓勵的團體中，我沒有再繼續垂頭喪氣的理由。我才知道即使再大放厥詞地說自己多有主見，任性衝動地亂耍脾氣，最後還是得依賴星世中的各位替我做決定。我吸了口氣穩住情緒，這次認真地聽帶路的澄邊走邊解釋，跟著地球與外星各色靈魂，大家像元宵節的燈籠延綿走出星環。
很快地烏黑的浮游迷霧在大家閃亮的邊緣外浮現，澄頓了會兒確定隊伍的狀況，大家露出堅決肯定的信心，要一齊查清楚星世混亂的來源。
我在這段不算短的路程中聽完敘述，加上自己的揣測，終於搞清楚問題的來龍去脈：
當澄將我從凡世的Mari身邊帶走時，浮游早就充滿曼不穩定的靈魂四周，卡在夢與現實的細長管道之間。隨著我們大意地接近又離去，濃密的浮游便抓住那個機會點竄入星世，像水管穿越鄰家窗口並扭轉水龍頭，源源不絕地直灌入另一個世界。
凡世的汙染很嚴重，不只是工業廢棄物那種實質上的傷害，而是全世界生物困在身體中無法動彈的痛苦。情緒會變成浮游蔓延，但人看不見，浮游會讓人鬱卒煩躁，心煩意亂無法鎮靜。星世是洗滌靈魂的唯一方式，凡世卻沒有消除浮游的相關機制——或是遏止的關卡。
「但其實，凡世的樹木隨著年歲增長，根就會和星世的樹木連在一起。」
澄深思地望著我說：「只有那種很老很老的，將靈魂延伸至星世的偉大靈魂才能吸吐浮游，將浮游消化組合成為新的靈魂分子。可是就我所知，地球上已經沒有幾株神木。」
你怎麼知道連我都不知道的東西？這疑問才出現在我腦海，紋就接道：「地球以外的星球上也有樹。形狀頗有差異，實質上做的都一樣。澄，你還沒告訴夏你的經驗吧？」
「我是苔蘚呀，夏。」澄笑得很燦爛。「最後一世的我有幸成長在一株年老的樹木上，在吸收它的養分同時感覺樹的夢境與凡世的連結。那是美好的經驗，我的淺根過濾夢的碎片，觸摸眾多靈魂的喜怒哀樂，雖然只是短短的生命週期，這份感動卻足以促使我留在星世，期待我能協助你與前幾任領導星世的夥伴。」
「那沒有樹的星世以後會不會……」我猶豫害怕地看著大家。
衡搖頭。「不。缺少樹木的只有地球。別擔心，其它星球上的樹木還很多呢，無論是否已產生有智慧生物，所有樹木的根都牢牢地吸附在星世一角。夏，只要將屬於地球區域的星世裂縫合攏，浮游就會四散到外星屬地的樹木林被吸收，成為最好的養分。」
「至於現在要做的就是幫助韻等靈魂回來，其餘方面的就管不了那麼多了。」看透我心中的失落，虔同情地安慰道。
是這樣子嗎？失去樹木庇祐的地球已經走往混亂瘋狂的道路了啊。我哀傷地想，跟著澄走過一株又一株魁梧巨大的樹幹，在大家耀眼融合的光芒裡，抬頭看到的濃稠黑霧更加深暗。浮游大量地被蒸散，幾乎發出熾熱的吱吱爆響。
我多麼希望在這裡的他們能跟著我穿越星沼走入凡世，替我深愛的世界除去氾濫的浮游。然而只能是妄想，這種事不能發生，居住地球的靈魂得承擔傷害地球的過錯。全宇宙友好的靈魂能隨著神的呼喚聚集在我面前，已經是最大的恩賜了。
天神哪……漫長的徒步中，我禁不住回想。當初澄將我帶到光束泉中央發生的事情。
原以為我會瞎掉，奇怪地是我沒有。更弔詭地是，我能夠直視光束彷彿它是子夜圓月，我宛如沉浸在子宮的羊水內，感官被無可名狀的厚實暖意包覆。恐懼與懷疑被遠遠驅逐在透明的保護以外，因為被愛與被需要，我感覺到前所未有的滿足恬靜，更替這份力量行事而自豪萬分。就算我先前對神祇有多大埋怨都不算什麼了，要我現場跪下來懺悔我都願意。
不過神沒那麼無聊測試我對祂的忠誠度。我甚至無法看到祂，祂的層次高得無法用任何形容詞去衡量。就算如此我也知道祂就在我身邊，直接顯現於心底，神透過我的腦海用我的聲音給予忠告，像朝深井丟入一顆石子，蕩漾的餘韻就是神的語言，以最輕柔的迴音告訴你深度、廣度，及更多實境上的意義。
我滿臉幸福地晃著走出來，連追問結果的澄都看起來那麼可愛。回神後，徘徊在腦中神的語言轉化成能理解的字句，我才明瞭神的意思是要招集大家替星世出一份力。原來神也很憂慮星世中散漫的靈魂太自我中心。
哼哼。我絕對不是在自誇，知道神因為我的博愛才選中我成為祂的發言人這件事真的棒透了。
所以我真的得把這件事處理好，不光是為了自尊和面子，更是為了神與我爬行幾萬年的地球，我可不希望往後只能靠遙想回味曬真實太陽的滋味。再說，面對神令我徹底康復，也幾乎對「閃亮亮」免疫（只要高階靈體情緒別太張揚我就還能忍受）。這對我和大家的溝通很有幫助，雖然心中多少會嘀咕：為什麼不乾脆提高我的階級亮度啊。但人還是別奢望太多比較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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