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10月8日 星期五

阿齊亞(十七)

1007 日常整理
阿齊亞(一)


我在一場陰暗的夢裡面徘徊。

我像是站在波浪上,一切都在流動,四周狂風暴雨,我得努力找到平衡,以免跌落至水裡。我當時不知道這是夢,而且沒有因為腳下踏著波浪起疑心,夢總是毫無道理。

遠遠的,我看到一束金光以熟悉的姿態,優美地降落在面前的矮牆上。祂劃破黑暗,我在又驚又喜的激動情緒下拔腿狂奔,朝祂而去。

「阿齊亞!」我邊哭邊喊,我好想要擁抱祂,我好久沒有見到祂了,祂終於來了!

我跌跌撞撞,但是起伏的波浪一直絆倒我,我總是沒有辦法接近,我不得不慢下來,尋找其他可以接近龍的方式。

「你不屬於這裡。」龍平靜地說,這個時候我才意識到,祂不是阿齊亞,是另一頭龍。

我終於冷靜下來,停止追逐,專注感受到祂的特質。祂更雄壯,堅硬,高大,像是披著戰甲的守護者。而阿齊亞是多麼溫柔慈愛的龍,阿齊亞是開敞的,祂是緊鎖的,祂們天差地別。

「什麼意思?」我很茫然。

「你不屬於這裡,回去吧。」龍說。祂的意思中還有另一個暗示:「因為你是龍的朋友,所以我特別提醒你。」龍的說話總是包含許多層次的含義。

祂隨即騰空一躍,消失在黑暗中。




我被大雨落下的聲音驚醒,倉皇地跳下床,光腳衝向房間唯一的窗戶。天色未明,什麼都看不見,只能聽到大雨以驚人的氣勢降臨,掩蓋整片大地。

「大人?」尼克驚訝的說,他是今晚的守夜者,正倚著牆傾聽周遭。他伸手拉住我的肩膀,像是怕我從窗戶跳出去。「您作惡夢了?」

「不,我只是⋯」窗台很高,我得努力的探頭才能看出去。夜太深了,我們的房間在三樓,隱約看到樓下有站哨的燈火,除此之外,整片城堡一片寧靜。我的頭髮被淋濕,而我一點都不在乎。

「你剛才有感受到任何異狀嗎?」當我開始發冷,我不得不離開狹長的窗。醒著的人應該更加敏感。

這個房間總共有三張床,我睡在最裡面的床上,安克拉睡在外面的床,他和尼克輪流醒著守夜,門外還有兩位保鑣站崗,隔壁另外一個房間也是保鏢的房間。

「沒有,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我有聽到老鼠的吱吱叫,我們要小心包裹會被咬破,最好要有結實的木箱放行李。」尼克跟著望向窗外,他的個頭比我還高。「雨後會很潮濕,我們的東西要擺高,否則會發霉。」

我很失望,但是也沒辦法。城堡的石砌地板非常冰冷,我踮起腳尖,渾身發抖的回到床上,鑽入溫暖的棉被。

隔天不需要再早起騎馬趕路,真是太好了。只是,我為什麼會夢到另一條龍呢?祂看起來確實是東方龍的模樣,這和西方惡龍有關係嗎?

當地人說,惡龍都是在深秋的時候到來,現在只是初秋,我們可能還要等一兩個月,才有機會見到惡龍。

我不知道該期待還是該害怕,隨即沈沈睡去。




我今年23歲了。從17歲離開東方到現在,不知不覺間,我竟然也在西方過了6年。

猶利安德城內遇到的貴族,年齡都是我的兩三倍起跳,只有隨從的年紀和我差不多。或許我臉上的鬍鬚以及刺青讓我看起來比較沉穩,只是仍掩不了我應對的生澀。

穆里哈先知提醒我非常多次,從我開始學語文,他就在訓練我,該如何從一個人的神情,姿態,走路的方式,語音重音的前後,辨別此人的特質。是外向的,內斂的,或者張狂的,或者具有侵略性的,或者懷有心機。

北方人與南方人又不一樣,北方人注重眼神之間的交流,南方人注重的是肢體與聲韻的交流。

如果我站在比我高的人面前,我能保持三步的距離,降低對我自己的威脅感。反之,如果對方權位比我高,可是他比我嬌小,我需要保留多一步的距離,讓對方不會感覺到被威脅,那麼我們之間的談話也會相對友善。

穆里哈先知在訓練我的時候,經常突然換了一套衣服,用另一個腔調和語言和我對話,最後問我說,他現在是在扮演什麼樣的身分?這是很有趣的遊戲。我後來約莫能猜中八九成,剩下的一二成,我的應對也不算太冒犯。這才讓先知滿意。

偶爾蜜亞夫人也會加入我們的測試,她會裝扮成北方、西方或者南方的女士,有時候摟著先知的手臂,有時候站在先知背後,有時候低著頭不敢直視,然後要我要猜測他們現在是什麼關係。

我才知道,原來男女前後站著的關係,有可能是母子,變裝侍衛與保護的夫人,姐弟或者兄妹,以及其他長輩與晚輩的關係,例如叔舅與姪女,君王與大臣,不一定限於夫妻。這還要看從衣著上去分別,同樣的位子只是換了衣服,含義就天差地遠。

當我對南方人說話,我得輕聲細語。而我對北方人說話,我需要加強尾音還有肯定句。如果反過來,我就會被南方人視為狂傲無理,北方人則認為我沒有份量。

所以從一個人的衣著,眼神表情,甚至鬍鬚跟髮型,走路的儀態,手上的戒指以及身上的珠寶跟頭冠,亦決定了我要採取什麼樣的應對方式。 



「你要以當下的環境為重。如果你現在正在北方,可是正在跟南方人說話,你還是要用北方的方式與南方人互動,他會理解的。畢竟在你們說話的時候,周遭都是北方人,他們會看你們怎麼互動,以此評價你們。」

穆里哈先知提醒我:「你不止要照顧眼前跟你說話的人,同時還要照顧旁邊所有沒有跟你說話的人,即使他們沒有看著你也一樣。你要感受整個環境對你的友善程度,打開你的耳朵。但是通常,當你進入一個全新的環境時,沒有人會對你感到友善,這很正常。貴族們最喜歡玩小把戲,從討厭一個人開始,最後看你的表現,才會接受你這個人。」

「如果人們從一開始就從討厭你和懷疑你開始,你大可不必在意他們的態度。只要記得少說話,多觀察,尤其觀察團體中,誰才是真正的領導者?其實有很大的機會並不是帶頭冠的那位,經常是年長的、充滿自信、講話最宏亮的老臣。你要看清楚,是誰在應和拍馬屁?誰急著想要討人喜歡?誰說話最大聲想要得到關注?

「不要說話,安靜傾聽,挺高你的胸膛,踏穩你的腳步,穩定的呼吸,會顯得你更深不可測。當你什麼都不說,人們自然會對你產生好奇,他們會想要知道你是什麼樣子的人,但是不要讓他們輕易知道。

穆里哈先知笑說:

「知道嗎?在一個勢力雄厚的團體裡面,其實最容易被排擠,以及被貶到遠方的,都是那些最愛講話、講話又最急促的人。他們不經大腦的說話,一下子就暴露了個人的知識淺薄,以及不受控的情緒,露出所有的底細,隨時可以被利用跟拋棄。愛說話的人可能一下子被捧的很高,也會摔得很重。他們的政治壽命尤其短。長舌的人,下場總是不好。他們只有在很短的時間內能獲得寵愛,而樹立的敵人又比疼愛他們的敵人更多。

「別說話,只是聽,偶爾講幾句重點,也不必對誰表態,你會散發出神秘高貴的氣質。人們最喜歡秘密了,你越是不說,他們越是把注意力放在你身上,尤其你這麼年輕又英俊,當你充滿秘密,你會是全世界矚目的焦點。於是你自動吸引所有人的目光,即使隨便說一句話,就會被重視,這時候你的份量才足夠,直到那個時刻,你甚至不需要言語,你的存在感就足以鎮壓全場。」 



猶利安德城到處都是陌生人,多少令我緊張。他們沒有南方人的熱情,偶爾伴著輕笑,斜眼看人。我謹記穆里哈先知的告誡:「毋需急著表現」,我要先觀察整體環境,尤其食物與過冬的存糧。我們終究是準備在這裡過上數個月,食物非常重要。 

來到猶利安德城的第一晚,我們得到隨從的通知走下樓梯,來到城堡另一側的餐廳。這裏有一面很長的長桌,沿著牆壁擺放十幾道食物。廚房的火爐就在對面轉角,房間很溫暖,但是食物的味道很奇怪,太淡了。

保鏢們的食物會放在廚房自取,所有的保鑣與隨從都不會取用餐廳的食物,他們通常都在主人用餐完後,才會攜帶自己的食物回房吃。我先看其他貴族如何吃飯。

這裏像是自助餐,碗盤和餐具自取,很多人直接站著拿麵包沾湯,邊吃與同伴聊天。房間另一隅有佈置軟墊與臥鋪,也有人坐在那兒用餐。當時並沒有四隻腳的椅子,東西方皆是,即使矮凳也像是矮櫃,人們普遍都是坐在各種軟舖與坐墊上享受餐點。

穆里哈先知也提醒我,只要在公眾場合下,我再無聊都避免與保鑣聊天,那會降低我的格調和對他人的觀感。我們回房間多得是機會聊,不需要在這裡嚼舌根。

我只是需要沈得住氣,從容地取餐。但是這些餐點毫無特色,多是軟爛的泥狀,只有麵包像是麵包的樣子,顏色貧乏,不見任何蔬果與綠色作物。而現在還是收穫的秋天,我不敢想像冬天的食物會是什麼模樣。

庇里卡斯和朱里跟在我背後三步的距離,我斜眼看見朱里一直在忍笑。我知道他在笑什麼,我們沿圖吃的餐館食物,都不知道比這裡好上幾倍。我默默地嘆氣,鼓起勇氣嚐了一口麵包與湯,幸好麵包中有葡萄乾,然而除了葡萄淡淡的味道之外,就是徹底的死鹹,像是逼我把剩下的湯喝完。那是魚湯,口味還可以,是整晚中唯一有足夠味道的食物。幸好這兒有天賜的海岸。 

在吃第一口食物後,我便站在房間一個角落發呆,用力咬著堅硬的麵包,百無聊賴的算著還剩幾口把食物吃完,實在後悔沒有拿最小的麵包,我寧願回房間吃剩下的乾糧。

我們的乾糧中有甜美的餅乾,內含六種穀物,七種水果乾,以及蜜亞夫人以大量玫瑰、漿果熬成的果醬,還有保鏢們的夫人們絞盡腦汁製作的點心,吃多了會胖。我們總是捨不得吃,現在看起來,我們的謹慎食用果然是對的。

餐廳空間太大,人數稀少,為了禮貌,不熟識的人與人相隔很遠。即使北方人說話聲音比南方人大,也很快被回音震盪成嗡嗡聲,其實也聽不到什麼。如果我接下來幾個月,整個秋天和冬天都在這裡度過,那我也不急著加入人群。數個月的長途奔波很累,能站在穩固的地板上很好,我也蠻享受獨處的時光。

當我還剩下幾口食物,有四位戴著花邊黑帽的貴族男人靠近我。他們面帶誇張的微笑,向我招呼:「您好,聽說您是鼎鼎大名的雄鷹.穆里哈智者的學徒?」

領頭發話的男人個子最嬌小,比我略矮,幾乎與我平視。他左手拉著帽簷致敬,亦是向我展示滿滿的寶石戒指,那是北方人的禮節。他有三顆綠寶石,一顆黃寶石,以及一顆透明寶石。應該是打滾多年的政治家。

「您們好。請問大名?」

我以左手放胸膛致敬,這是南方人的禮節。他的戒指大小與鑲座的程度,並不足以讓我親吻。因為我有一顆紅寶石戒指,我只需要對擁有更大顆的紅寶石的對象,或者有兩顆以上紅寶石之人致敬。再說,他是北方人,我們屬於不同的國家,無論寶石大小與數量,都不需要低頭。

但是看來我的反應並不如他的預期。領頭的男人立刻轉身看他的夥伴,那些人的領結和胸口配的別針,顯示他們只是低層的貴族,或許他們比我年長,可是我代表雄鷹.穆里哈.七國顧問的學生,我不能輕易退縮。

「我是雅洛.斐德南伯爵,西北方三大城的領主。您的希臘語講得真不賴。」他故作平常的露齒而笑,右手有意無意的拂過上唇的鬍鬚。

那是北方的宮廷暗號。意思是:「我不信任」

我也保持微笑。「幸會,尊貴的斐德南伯爵。為了能解決猶利安德城的問題,我盡力學習有關這裡的一切。」

「這三位分別是畢珥、林諦格爾,拜薩拉,也都屬於斐德南家族,他們都是我的侄子,以及有血緣關係的後輩。」斐德南伯爵陸續介紹他背後的男士,他們也都扶著帽簷一一致敬,而我把剩餘的餐點放到旁邊桌上,亦挺著胸膛陸續點頭致意。 

「看得出您是上進的孩子,您好年輕呀。」斐德南伯爵說,他強調我是孩子,其實還蠻冒犯的。我的地位分明在他之上,他應該是想測試我的底線,那我也就不吭聲,看他可以表現到何種程度。

「那麼年輕就有這麼多的戒指,真不簡單。」拜薩拉盯著我的左手讚嘆,「能否為我們介紹您的事蹟呢?」

於是我從我的商業版圖講起。


我的工作坊名為里索安達,於是「里索安達」也就成了我的姓氏,沐圖則是我的名,唸起來頗順耳的,這是穆里哈先知很久以前的點子。南方人的姓通常放前面,名放後面,與北方人完全相反。南方人通常只喊名,姓很少稱呼。但是北方人習慣全姓名的喊。

而我的東方名字為李麒林,爸爸當時的取名,是認為我與龍有緣,而我是小龍,像是麒麟。麟改為林,希望我有為如樹木。這個名字在西方實在不好唸,而且讓人追查我的舊名、翻出我的過往,可能也不是好事。

穆里哈先知提醒我,不需要著墨太多東方的背景,要注重當下我所擁有的一切,不然會失去焦點。除非有人問我的膚色——然而我皮膚遺傳母親,本來就偏白,沒有漢人的黃,五官也不算扁平,加上鬍鬚的襯托,說我是西南方出生的,也不會有人懷疑。

我著墨講述我在阿里發城的高檔定制店舖,以及成為琉璃大師,和洛奎達爾親王父子的關係,還有向穆里哈先知研習多年等等經歷。

「您的家族呢?」斐德南伯爵不放棄的追問,眼神精明。「您來自哪個南方貴族家族?」

「我的父親只是普通的商人,沒什麼名氣。」我坦然一笑,「我是靠我自己的努力獲得穆里哈先知的欣賞。」

避免在貴族之間說謊,也避免猶豫不決,這是大忌。他們絕對會想辦法套出真相,最簡單的方式就是輕描淡寫。尤其英雄歌謠其實是我最羞愧與尷尬的部分,我並不想提起。雖然有的貴族喜歡把自己塑造成英雄,而我並不想要。 

四位男性再次交換眼神,有人食指摸著鼻下,有的把無名指放在肩上,我更確認了,他們持續交流不利於我的暗號。

「斐德南伯爵,能否向我介紹您的領地呢?我初來北方,對這裡的人事物還不甚瞭解。」

我發出請教,我也需要收集對方的資訊。斐德南伯爵抓住機會,侃侃而談,講著他的領地多豐收,有多少名人偉人居住,他的政治手腕與交際如何,他在多少大典見過幾名國王與王子。而我也偷偷觀察其他男性的表情,看起來這些觀眾有些厭倦斐德南伯爵的說法,眼神飄移而且心不在焉。

斐德南伯爵並不是靠自己的實力收攏人心,他們之間的關係其實很脆弱,我在心裡下了判斷。就像是狐群狗黨,但是聚集起來,還是會咬人的。

我引用幾段波斯文,還有套用其他的詩歌來讚嘆斐德南伯爵的政策,果然讓此人飄飄然,開心得滿臉通紅。

「里索安達.沐圖大人,真高興認識您,您是多麼優雅的紳士,非常榮幸能認識您!」

伯爵伸手與我握手,於是我們平安無事地結束第一回合。

 我看著斐德南伯爵與他的後輩隨即轉身接近其他貴族,像是在刺探所有人的能耐,也像是替秋冬之後的貴族競爭拉開序幕。


(待續)

3 則留言:

  1. 描寫社交的細膩程度,讓我有看冰與火之歌的既視感,而且也有同樣的追劇期待!考慮一下集結成冊出書?把幾個精彩的前世描寫得更細膩集結出一本?我會去買的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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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好有趣,海邊是裏海、黑海、還是地中海呢? 是在高加索地區,還是土庫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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