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10月2日 星期六

阿齊亞(十六)

1001 日常整理


我當時來到的西方,正風行英雄主義,說這是英雄的年代也不為過。

四處都有英雄的歌謠,幾乎所有的城鎮都有樹立英雄的雕像與雕刻,甚至每座城鎮都有自己的英雄代表人物,通常都是當地有影響力的貴族。人們總是在酒館和旅館讚嘆這些偉大人物的事蹟,也不乏加油添醋。

我在這一生的過程,也確實和不少傳聞的英雄人物打過交道。實際上我發現,這些英雄也很普通,只是歌謠跟詩詞讚嘆的內容太過。 但是我可以理解傳說中跟現實的落差,畢竟,我也是這樣被塑造出來的人物。只是說,我並沒有刻意去營造,而有一些「英雄」,是他們刻意替自己捏造出來的形象。 

無論是有意或無意,身為一名英雄形象的人物,在社會上總是被尊敬,以及備受禮遇。然而要繼續維持這個形象,實在不容易了。也多得是英雄被打成落水狗,被其他的英雄取代。而我也經過類似的教訓,不是我想貪圖英雄的名聲,而是當人們不再相信我是,他們會想要處罰我、剝除我的一切。 我不得不維持既有形象,以及持續精進自己的能力,好讓我勉強能襯上英雄之名。

穆里哈先知對氾濫的英雄形象感到堪憂。當我陪他在庭院裡復健散步時,聽到牆外有孩子唱著英雄歌謠,他轉頭對我說:

「你可以觀察這些歌謠中的背景,英雄們都被塑造成他們的父母親也是英雄,彷彿英雄是傳承制。你應該也有所感覺,讚頌你的歌謠,亦是將你的父母親提升為神格,才能襯托出你的不凡。這樣子的現象其實也呈現了,人們對身為凡人的自己有多麼沒信心,所以他們必須要嚮往英雄,崇拜英雄,將自己的夢想寄托在英雄身上,而他們並沒有想要改變自己平凡的人生。」


「當人們沒有想要改變自己的人生時,就落入糟糕的處境。例如『輪迴』中其中一個說法,就是:人無法改變自己的命運,他們會重複一再地導致同樣的身分與背景發生。於是越悲慘的人越不敢掙扎,痛苦的人只能陷溺於痛苦之中,只是因為他們相信自己無法改變,而他們也放棄自己了。那當然,世界上充滿了痛苦與絕望,永遠看不到希望。 

「當事情到了這個地步,人們也無所謂了,他們會為了生存進行偷拐搶騙,對世界義憤填膺。他們心裡面有多不平衡,也多什麼不奢望變好。他們只是用自己的悲慘處境來合理化犯罪。所以我們就會看到在罪大惡極的事件中的肇事者,他們在行刑台上大聲地宣告遺言,說這個世界對他們多麼不公平,所以他們需要報復這個世界。即使他們被制裁了,但是這樣宣告,又像是鼓勵其他深陷痛苦之中的人,採取同樣的方式攻擊其他的人們,放棄道德和自律,延續無盡的混亂。

「我早年旅行在世界各地,發現諸多英雄事蹟,都被遠遠的拉高於凡人層次之上。人們都在羨慕英雄,卻沒有看到自己身上也有英雄的潛力。我其實很想要說些什麼,可是我的出生實在太卑微了,如果真的講出來,也多得是我的政敵利用我的身分背景來傷害我。」

他遺憾的說:「我確實是幸運的人,我有比一般人更聰明的頭腦,最後我的努力讓我成為了傳說中的英雄人物,有七個國家的國王給予我名號,最後我被傳頌為神之眼.雄鷹。我儼然成了諸神的代表。年輕時的我,怎麼能夠想到呢?我竟然能成為連國王們都崇敬的對象。 

「有一部分的我多想告訴世界上的人,你越是痛苦,你越要比別人更努力,你才有機會可以脫離絕境。如果連嘗試的意願都沒有,那更是連一點希望也沒有。只是我現在的地位太高了,太危險了,我不能輕易曝露我的背景,那會傷及我的家人。這對我來講也是莫大的遺憾,我多麼希望,我可以幫助所有的人。」

他凝望著我,長期熬夜讀書、研究世界各地消息的老人臉龐,印有深深的眼袋、皺紋與一點黑眼圈,我可以感覺到他的難過與惋惜。

「但是孩子,或許你可以跟我走上不一樣的路。如果你沒有和政治有太多的糾葛,而我的身分背景還可以給你一點支持,你儘管用力的行善,鼓勵這些弱勢以及社會邊緣的人們。

「你不一定要成為他們眼中的英雄,必要時,你需要匿名以保護自己。請記得,有一些太痛苦的人連神明都無法相信了,他們可能充滿攻擊與不信任。但是至少,你可以用凡人的姿態給予他們凡人的幫助,讓這樣子的人在社會的陰暗裡面,能夠感覺到一點溫暖,能夠感覺到,其實自己也可以嘗試改變,像是成為你那樣溫柔善良的人。

「這個痛苦世界需要更多的楷模,能夠落實與平凡,而且只要你願意,就可以成為。我們其實不需要這麼多高高在上的神格英雄,我們需要更多的行動,願意成為解救自己的英雄。」 

或許就是這場對談之後,讓我堅信,我需要給予這個世界大量的幫助。只要在我有餘力能夠做的事情,我都竭盡所能的付出。

不是因為我是英雄,因為真實的我並不是,我只是僥倖。我沒有打算戴著虛偽的面具繼續享受人們的供養與諂媚,我要努力的工作開發產品,在商業中穩定我的版圖,有足夠的資金與收入,就像一般人那樣奮鬥。

我只是想要努力活下去。而我在活下去之後,遇到了美好的人們與其他故事,讓我發現了我的潛能。我不想繼續依賴穆里哈先知的幫助,他竟然能夠看重我、扶持我,我不能愧對他的重視,我需要自立自強到足以報答他的恩惠。 

本來在東方一事無成的我,在西方卻恍若重生,在適合我的教育下,我成長為連我都沒想過的茁壯姿態。使我能夠對自己充滿了信心。

而我也希望,其他人也能活下去,能夠脫離痛苦與絕境,開創他們全新的人生,能夠體會到,我如今所感受到的自由與喜悅。

我有一點幸運,我要讓這點幸運擴大到能夠帶給他人幸運。把生命分享給另外一個生命,是我衷心期盼的。而這也成為了我這一生,努力奉行的人生道路。




這趟西方旅行只是全新視野的開始,使我跳脫既有的舒適圈。

保鑣還帶我到另一個集會,神秘地說,要我享受飄飄欲仙的感覺。我被帶入「天堂屋」,看起來只是尋常的聚會圓頂屋,我好奇地張望,許多人目光渙散、傻笑著攤在矮凳和地鋪上,空氣中瀰漫奇怪的氣味。這裡連擺飾也沒有,哪裡來的天堂?直到營業者遞給我一管白粉。

當時沒有毒品的概念,只當作放鬆與歡愉的藥粉。

保鏢們教我使用之後,就去門外守著,遠遠看著我享受。他們終究要負責我的安危。

那些白色藥粉燃燒之後的煙,會讓人神智亢奮到不可思議的程度。使人大笑、熱舞和瘋狂地打滾,也有男女迫不及待地在廂房交合,進入這個空間就好像成為全新的生物,充滿無限神奇的力量,充滿難以言喻的迷醉。我從來沒有如此歇斯底里的捧腹大笑,多麼開心不已。

只是結束之後,非常慘。

我莫名的想起東方故鄉的一切,尤其是我娘。 我想起她在床邊哄我睡,她的聲音彷彿來到面前,如此熟悉又清晰,她的溫柔與耐心,勾起了我翻天覆地的情緒。

我在這裡幹嘛?我有這麼多錢、生意和人脈,以及這麼多的戒指,但是我卻回不了東方。我怎麼如此失敗?阿齊亞看到我成了城市人,一定很氣我、很討厭我。爹娘和村子裡的人肯定也覺得我太高調奢侈成了強盜。穆里哈先知是不是懷疑我,才把我趕出來?我這輩子完蛋了,我怎麼不死一死? 

恐怖的低潮,像是黑暗的海嘯席捲而來,將我徹底淹沒。有無數跳脫現實的幻想接連冒出來,持續攻擊我,數落我的不是。

我一直哭,哭不停,哭到沒辦法站起來,哭到雙眼紅腫、喘不過氣。

我想念所有人,又覺得所有人都很厭惡我,最後倚著陌生人嚎啕大哭,直到他們再給我燒一瓶藥。

我的精神又回來了,我重新回到明亮的天堂,一切煩惱都拋到雲霄外——待藥效過後,我再次跌落,替我的失敗人生痛哭失聲,直到保鑣們把我拖出來,替我灌水、搧風,等我哭夠了,才從無盡的惡夢裡清醒。

保鏢們覺得很抱歉,告訴我說,不是所有人體會到的幻覺都如此劇烈。

「或許是您的頭腦特別聰明,所以,感受太強烈了。」

朱里嚇死了,他們好怕我一睡不醒。「偶爾會發生有人過量死掉的事故,下次知道了,給您的藥劑不能這麼多。」

我聽了快昏了,疲累的擺手說:「不⋯⋯沒有下次了。」我不敢再嘗試這些藥粉了。 

我花了半天嘗試,結果我躺了兩天才有力氣下床,頭痛了三天,一點食慾都沒有,我甚至沒有力氣攀上馬背趕路。實在糟糕透了。

後來也聽說,有人會深戀藥效發揮的極樂之感,於是常態光顧到身體失常。對我而言,印象最深的則是心底無盡的深淵,如此黑暗恐怖,我絕對不想再踏入一次。即使偶爾我經過街道會聞到熟悉的藥粉味道,身體會有奇怪的衝動想再吸一口,而我得加強意志阻止自己這麼做。

我問過保鏢們對「天堂藥」的看法,他們的意見倒是不同。

「我們的工作不能享樂,必須保持警戒。我也是嘗試過一次,就不再使用了。那些都是空泛的想像,並無法改變我們真實的生活。」安克拉說。

「我沒用過,過去我的老闆們常光顧,那些藥價格並不便宜。我寧願給我的孩子買些玩具。」朱里說。

「我曾經因為感情事故迷戀一陣藥粉,後來丟掉所有工作,花光錢,還被藥館趕出來。淋雨好些天,差點餓死前,被我老朋友發現,他笑我像是流浪狗,也替我找了這份工作。」看起來總是陰鬱的尼克說:「我為此失去一切,我還不想死,如今我也不敢再嘗試。我對我的神發誓過,如果我再嘗試,就要剁掉一隻手。」

艾鐸利則聳聳肩。「如果因為事故得殺人,我就會來一管釋放壓力。讓我感覺從天堂和地獄路過,我不覺得這有問題。」

「那只是一般藥,不必大驚小怪。」庇里卡斯說,他和安克拉是我們隊伍中最頂尖的兩位劍士,庇里卡斯也是資歷最深的保鑣。有時候我會懷疑他的見多識廣,會把所有危險的事情都輕描淡寫。 

無論如何,他們的話還是當作參考就好,我自己清楚我要什麼就夠了。



隨著我們越加北行,週邊的景物也漸漸褪去繁華,市集規模大幅縮減,娛樂場所也消聲匿跡。路上看不到賣藝的表演者,不乏乞討的人,就連樹木都長得憔悴瘦弱。

我們不再因為人潮而走走停停,有時候在旅館一起床梳洗之後,就快馬加鞭,遠離一個又一個城鎮。

路上人們的眼神也變得不一樣了,對外來者多疑,竊竊私語。他們的服裝也於我們不同,沒有那麼多鈕扣,服飾也缺少花色與細緻的設計,只是單調的剪裁。

越往北方,越像是進入靜寂的國度,隨處可見遺棄的農田與破損的空房,景色皆為沈悶的灰與土色所構成。

孩子們打著赤腳,衣衫不整,消瘦的張著明亮的大眼,在我們經過時歡呼與大叫。他們以為我們是英雄,唱著英雄的歌歡送我們,即使我們沒有因為他們停下來過。

庇里卡斯說,以前這一帶經過殘暴的政權統治,稅收高昂,民不聊生。雖然政權被其他國家取代,但是接收者並沒有想要處理善後,因此原本的住民只能離開,像是前往更富裕的西方,或者是往南方遷徙謀生。

我知道就算停下來,也幫不了什麼。當地人對外來者充滿戒心,當我們進入新的旅館、驛站借宿,老闆與工作人員也盡可能地避免與我們談話。更不用說,如果有孩子對我們感到好奇,周邊的大人會立刻把孩子們拉走,彷彿我們是誘拐犯。 

艾鐸利不以為意,只覺得當地人太沒有禮貌了。如果是在我們南方,人們非常願意知道外面的信息,顯得友善,願意傾聽,以及願意給予幫助。南方是熱情與活力四射的國度,人們習慣接受各式各樣的消息,心扉開敞,見多識廣。

但是我知道艾鐸利說的不完全是真話。

如果真的有花時間深入南方城市的問題,像是關於奴隸議題,人們的心胸寬大也只限於特定人種。要維持城市的表面很簡單,只要大部分的人都有取得相對的利益就可以了,而得不到利益的人,只能躲在街角別被看到。

假如我只騎馬、乘坐馬車,我當然會忽略這樣的人。然而我終究是上過街頭,在穆里哈先知的訓練下透過學語文打探過消息,我不會忽視可憐的人們。我把他們放在心底,在我後來富裕的日子裡,我都會委託其他善心人士給予這些人工作機會,或者帶領他們遠離街頭,在舒適的地方度過餘生。



我們又經過了兩道關卡,遞交身分證明文件,也亮出我的戒指,這是最明確的地位象徵。我們沒有被為難,都被快速放行,我甚至不需要拿出穆里哈先知的背書信。 

我攜帶厚厚一大疊羊皮紙,這是很沉重的數量,由我和其他三位保鏢分攤攜帶。我通常會在下塌處簡單地記下經過的城市與街道名稱,像是寫日記,還有我當天印象深刻的景觀或者事情。我寫得不多,通常兩三行就結束了一天的紀錄。因為確實沒什麼好寫的。

我也記得和穆里哈先知保持聯絡,由於驛站經常傳出情報被洩漏的消息,我和穆里哈先知創造了只有我們兩人能懂的暗號。所以我的書信看起來像是紀錄風景美好,但是樹木象徵人,土地象徵城牆,我用隱晦的方式向他報備沿路的城鎮人數與城牆警備的程度。他或許需要這些消息。

我也漸漸習慣長期騎馬的酸痛感。本來我以為在阿里發城有每日騎馬的習慣,並不成問題,但是我小看了路途的顛波。當馬匹加快速度跑起來,尤其在下坡的時候,再穩的馬也會讓人不得不壓低身子降低重心,避免甩飛出去。

還有胯下很痛,超痛。保鏢們看到我疼痛不堪都在笑,他們早知道外出會發生這種事情,所以他們的衣著和馬鞍都有做好準備。 

我真後悔沒有在出發前搞清楚遠行的基本配備。我曾經在阿里發城街上看過不少遠行者的穿著,他們的胯下一大包,我還以為是為了炫耀他們的男子氣概,也誤以為是其他國家的文化風俗,倒是沒想到這麼大一包的襯墊用途,就是為了要保護子孫袋,並不是炫耀用的。 

行進的日子蠻無聊的,他們講了好多遠行者的笑話打發時間。例如說,經常來返送信的驛站人員,如果連續三個月都在馬上工作,那麼接下來半年甚至一年是沒辦法讓妻子懷孕的。如果妻子在這段時間懷孕,他就可以準備收集證據找老王算帳。

我還真相信了,而我還沒打算在這麼年輕的時候絕子絕孫。幸好我們這次出行有算到過冬的裝備,我有三套冬裝,以及兩套夏裝——加上我身上穿的也是三套。可以補足襯墊不夠的問題。

如果我的裁縫師看到我把高貴的衣服輪流墊在屁股下壓著,她一定會氣壞,然後唸我這樣會讓衣服出現難看的皺摺。所以每天晚上,我盡量把壓扁的衣服拿出來重新折好,我不確定到了北方,城主是否有足夠的人手可以幫我整理衣服。聽說越北方的資源越少,尤其是現在進入秋季,人們忙著囤積物資準備過冬,其實沒有足夠餘力關注他人。 

如果沿路樹木夠多,灰塵量不會太多的話,我會解下披風墊在馬鞍上,至少讓我舒服一點。 

有一天醒來,成片樹林像是一瞬間變得金黃,落葉紛紛,當我們快馬經過平直無人的道路,金黃的葉子紛飛,那畫面真美。

這也讓我想起還在阿里發城的時候,時序進入秋日,當葉片轉黃轉紅,穆里哈先知就會派奴隸把庭院內的落葉收集起來,然後從倉庫裡面拿出累積一年的信,混著落葉一同燒盡。 

我有幾次站在庭院,看著他把一封一封摺好的羊皮紙放入烈火中。穆里哈先知不假他人之手,要確保上一封信完全燒成灰之後,再放下一封信。即使他前年雙腳不方便,也要我撐著他的身子,讓他可以把信投入火中。 

穆里哈先知慎重地告訴我:「有些消息你知道之後,最好把它帶到墳墓裡。有的消息很貴重。但是越是貴重的消息,就越容易被人利用。 不是每個人都能有效運用知識,多得是人們把知識拿來互相攻擊。」

「所以如果得知了某人的秘密,即使那是你不喜歡的人,你也應該替他保守秘密,這是為了個人高貴的操行,沒有其他的理由。每個人都應該是一位能夠信任的守密者,我們除了能夠保護自己的生命之外,也可以保護別人的生命,這是掌權者必備的意識。我們從來不止承擔自己的生命。」

在我心目中,先知才是真正的英雄。即便我經常出入他的家門,可是除了他主動對我透漏,我不會知道他平常打交道的對象是誰。蜜亞夫人亦是,他們都保有各自的秘密,這像是一種默契,像是城邦與城邦之間的距離而守約,沒有刻意探聽以及追究,只有愛。 

我在東方,很難找到其他的詞彙來解釋西方文字中的「愛」。這是親密的連結,完全的信任以及交托,但是又不必全然坦承,每個人都可以保有自己的隱私的一面。即使如此,彼此還是能夠相愛以及支持一生,只因為深信對方不會傷害自己。 

東方的品德則要求一切坦承,無私、無秘密,完全的忠誠。

我和穆里哈先知討論過這件事,他一直在笑,說:「那肯定是高估人性的說法了。人性是很難被挑戰的。只有當你替人性留點退路時,彼此才能相安無事。啊,或許我該想辦法弄更多東方的書來研讀,肯定很有意思,我真想找你們東方文人討論思辯相關的議題。」

面對所愛之人,能把自己最脆弱的一面交給對方,是很不可思議的行為。可是我在山城,認識這對夫妻,我能夠坦然地交出我所有的脆弱,向他們傾訴,而他們可以完全接納這樣的我。

那就是愛,多麼讓人感動的關係。

我就在落葉紛飛的秋季中想念著先知夫妻,來到了召喚我們的城市:猶利安德。



這座北方城市緊鄰一片開闊的內海,遠遠的就可以看到粼光閃爍,我們是在下午快接近黃昏的時候抵達,海平面閃耀得讓幾乎我們睜不開眼,得轉頭迴避刺眼的反光。

我們爬上高地又下了陡坡,猶利安德城藏在山谷之中,沿途都是樹,從成長的層次可以看出是原始林,大部分都還在落葉過程,有的枝梢已經微禿。當我們遠遠的看見城市與聚落等人煙,我們都鬆了一口氣,慢下馬匹的速度,用輕盈的踏步進入市區。道路沒有鋪石,下雨後肯定一片泥濘。

城市規模並不大,甚至令人失望。看起來像是拓荒沒幾年的新城鎮,路邊有許多擱置一半的工程,也多得是沒有完成的房屋。 但是沿路人們神情並沒有建立城市的活力,面容都很憂愁緊繃,行走匆匆,看不到一張笑臉。至少,他們的衣著完整許多,還有餘力做一點花邊打褶的裝飾。生活總是比其他地區相對穩定。

這裡的人們身型更加削瘦,骨架小、皮膚白,使用的語言以希臘語為主,有時候會參雜其他地區的方言,咬字有點過度清晰了,像是要證明什麼似的。我的隊伍除了我之外,保鏢們都沒辦法跟當地人溝通,這也無妨,反正我本來就是負責說話的人,他們不需要這麼多話。

我在問了兩個路人之後,被指引到城堡的方向。這座城堡又跟我以前認識的城邦宮殿不盡相同,是樸實的方正結構,沒有飛簷,沒有廊柱,沒有雕刻和雕像,更沒有羅馬式的拱狀門,那可是南方最盛行的風格,南方貴族們尤其喜歡在拱狀門下高談闊論。

這裡一切從簡,整座城堡灰沈沈的,後來我深入研究,才知道外面有一層鋪泥防止冷風竄入。進去也是一片陰暗,沒有天井跟寬大的窗戶,全都是細小的通風口,而且多數被木製隔板蓋住。 空氣中有一股凝固的淺淺霉味,只有轉角會點上幾根蠟燭,燭台造型非常簡單,光色昏暗,艾鐸利打了哆嗦:「這裡簡直是墓地。」 

幸好帶路的侍從聽不懂南方話,我給了保鑣警示的目光。

穆里哈先知再三提醒我,一旦進入對方的領地,最好什麼話都不要說。對方為了知道我們的底細,會安排很多的佈局以窺探旁敲側擊我們的隱私,甚至可能衍生不必要的謠言,造成未來的危機。不必擔心多想,就怕少想。甚至從我們進入城鎮開始,人們就會我們有印象、有臆測了,我們身在外地,需要面面俱到。

我們拐了幾個彎,經過同樣陰涼沉悶的走廊,來到接見大廳。這裡人數較多,包含隨從,約莫三四十人。大廳高掛一盞吊燈,燭淚滴到地上,不知道多久沒被清理。我繞過蠟油痕跡來到城主帕里斯面前。他很好認,就像大部分城主戴著頭冠。

寶石的大小、雕刻形狀就像戒指的意涵。帕里斯只是一名領主,頭冠的雕紋顯示他才上任三年,他的主石綠寶石和旁邊的陪襯寶石顯示他有三位妻子,七位孩子,三男四女,這些孩子尚未成年。猶利安德城盛產漁獲,還有其他雜糧,都以優美的圖案浮雕在頭冠上。我在靠近城主以前,已經得到大量他的資訊了。

帕里斯城主的地位不足以讓我親吻他的戒指,甚至,我的地位遠高於他。洛奎達爾親王贈送於我的紅寶石戒指戴在我的左手無名指上——象徵王室的重視。即使洛奎達爾親王屬於另一個國度的王室,然而洛奎達爾親王的國家比帕里斯的國家還富足、強盛。

我將戴滿戒指的左手觸碰胸口,向城主帕里斯介紹我的身份,亦是展示我的過往勳章。

念誦自己的來歷是一番功夫,要有押韻,流暢和優美的音調。穆里哈先知訓練我很多次,要能夠用不同語言念誦自己的頭銜與過往。

我介紹我來自南方的阿里發城,解決南方與西方城邦的難民議題,我微微翹起食指上的六角形綠寶石戒指,以證明我所言不假。接著介紹我亦是安息王朝洛奎達爾親王的摯友,並抬高我的無名指紅寶石戒指。再來介紹我是七大王國顧問神之眼.雄鷹.穆里哈先知的首席學生,抬高我的中指藍寶石。

我的大拇指和小指也有商貿會議贈與的戒指,顯示我有宏大的商業版圖,以及穩固的經濟能力,我是城邦議會成員之一,在西方城邦中具有相當影響力,那就是其次重要了,可以簡單略過。

穆里哈先知提醒過我,功勳越多,只要挑前三大重要的事跡講、。政治能力擺第一,其次是王室支持,這兩項可以看現場動態調整順序。既然我是來解決問題的,那我的能力優先擺第一。王室認同的寶石,以紅色為最高榮譽,其次為藍色、綠色。既然穆里哈先知在各國具有相當影響力,除了無法給予紅寶石之外,他能給予藍寶石以下的榮譽。

「如果我和蜜亞的孩子繼續留在宮廷成為王子與公主,我亦屬於王室人員,具有贈與紅寶石的能力。」穆里哈先知邊說邊搖頭。「但是風險太大了,我何必如此?」

在政治上最忌諱一開口就無盡地表示自己的來歷,即使真有成就,也會講得又臭又長倒人胃口,沒有人喜歡被壓著比較,比起結盟,更可能給自己樹敵。所以僅告知三項事蹟,是簡單俐落,亦是謙虛有禮的象徵。

帕里斯城主感到不可思議。「穆里哈先知?傳聞中的雄鷹大人?」他的音量讓人們集中焦點在我身上。帕里斯城主恭敬地伸出手,我將左手放他手上,他低頭親吻了藍色戒指。「我不知道穆里哈智者居然收了學生,實在榮幸,您真是年輕!」

其實親吻戒指的順序也在政治角力鬥爭中。如果帕里斯城主效忠安息王朝,他就得先親吻洛奎達爾親王的戒指,再親吻穆里哈先知的戒指。畢竟,戒指就象徵其人在現場。而帕里斯城主屬於鄰國,他不需要對洛奎達爾親王表示忠誠,如果親了可是判國重罪。穆里哈先知的名聲也不需要效忠,親吻只是表示最深的敬愛與尊敬。如果對穆里哈先知沒興趣,那連親吻也能免了,亦讓我知道他的立場。

我的城邦戒指只是證明我的事蹟,沒有代表人物賦予權位,如果有人想對我表現敬意,可以用額頭輕觸戒指表面,無需用親吻的方式表示。如果對此都沒有任何表示,而我的地位又比對方高,可以視為極大的無理與冒犯。若在我的地盤上,我甚至可以隨意處罰對方,甚至鞭打示眾。即使不在我的地盤上,我也可以命令我的人給予教訓。

而有些地位低下的人,不懂以上禮節與潛規矩,就會全都胡亂親一輪,那我自己心裡也有了底,對方即使穿著得體,實則一點都不懂政治禮儀,表面上敷衍就好。

帕里斯城主的禮節恰到好處,顯示他背景不凡,是真正的貴族,不是隨便當上的土領主。他急忙喚隨從過來,要替我和保鑣帶到休息的包廂。「您大老遠來到,請儘管休息,稍晚會有餐點可以至大廳取用,若有任何問題,請儘管吩咐。我還需要接見其他客人,請您諒解。」

我點點頭,就讓年輕的隨從帶我們離開現場,我聽到背後的保鏢輕嘆了一口氣,像是如釋重負。




(待續)

寫這篇時想到冰與火之歌這部奇幻小說,還記得影集前幾部引起極大轟動。而我小說看到第三部就沒有再看下去了,我總是會出戲。當時還納悶著,可是就覺得,其中許多政治禮節實在太不合常理,簡直難以閱讀。

現在回憶起阿齊亞這個前世,才恍然大悟。頭銜很多沒關係,但是不必全部唸出來。那非常失禮,甚至失禮到對方可以宣佈開戰,因為你根本不給對方面子,簡直壓著打。

當時的國家之間,極為講求榮譽、道德,以及柔軟的身段。

榮譽是人的第二個生命,穆里哈先知當時對我強調:

「榮譽不是淺薄的面子,榮譽是生命的厚度、對未來的見識,以及和所有群眾的關係。榮譽亦代表你和家族、土地、文化、民族與國家深刻的連結。你千萬不要挑戰他人的榮譽。如果你真的冒犯他人的榮譽,你非得跪著道歉,用你最大的誠意懺悔,因為你冒犯對方的祖先、土地、人民,以及一切的一切。也就是如此,為了榮譽,我們絕不會輕易宣戰,亦不會輕易冒犯他人的底線。榮譽,是我們掌權者維繫文明社會的警戒線,為了榮譽,我們非得戰戰兢兢,謹慎自省,重視全體的利益。」

6 則留言:

  1. 好好奇榮譽文化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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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這一篇非常地有深度,讓我學習到,待人處世皆應如此。

    但是在現代的社會中,這麼簡單的道理,人們卻被太多權力、私慾以及華而不實的衣著給蒙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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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好好看,慢寫沒關係,爆內容是常有的,讀者們很開心可以一起遊歷在千年前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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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 回覆
    1. 一直覺得禮儀的基礎便是體貼他人的心意,從這個角度出發,這些規矩就變得容易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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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 不虧是供給全球90%海洛因的阿富汗附近,原來古早人們就會煉毒了。我覺得吸毒、抽菸、喝酒,都需要天分或基因,像有人吸毒就是不會快樂反而焦躁,或總學不會抽菸,亞州也很多人沒有代謝酒精的基因。
    有人說星際種子通常無法享受吸毒抽菸喝酒等等,可是既然每個人都是星際靈魂,難道是指地球待久了,就比較能懂得享受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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