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8月13日 星期五

阿齊亞(十二)

 

0813  日常整理


阿齊亞(一)


阿里發城一年有兩度雨季,一下就是十多天,這段時間過後,又維持萬里無雲的好天氣數個月。

每次到了雨季,我就沒辦法專心工作,我忍不住就是想往雨中看,尋找龍的影子。

下雨天卻看不到龍,真是奇怪的事情。我好多次都懷疑我在飄忽的烏雲中看見龍,然而那更像是我的錯覺。

又是在一日雨天,我在練習寫外語時,根本無心寫好作業,眼睛一直往滴水的屋簷瞄。穆里哈先知見我屁股沒辦法坐穩椅子,問我怎麼啦?我失望地說:「為什麼這裡的雨天沒有龍?」

穆里哈先知覺得有趣,為何有雨就要有龍?我們因此討論了整個下午。我向老先知比劃著阿齊亞的身長——每次到了雨季,阿齊亞就會變得更長、更大隻。雨的大小會與龍的身形有關係。我用力跑過走廊,告訴他,大雨中的阿齊亞會有半個花園廊道大,長寬也與走廊差不多高大。

我們討論著龍的習性,通常我前往草原等待阿齊亞的時候,我就像一般人被雨淋得濕透。但是當阿齊亞來到我身邊,祂還沒碰觸我之前,會有一股暖光迎面——我濕透的頭髮、皮膚和衣服,都會在霎那間變得乾爽。露珠會無重力的漂浮在空中,與我保持距離。當阿齊亞靠近我,這些水珠會聚集到祂的身上。


所以不管是雨天晴天,我都會找阿齊亞,這並無礙我們之間的會見。如果我要回家吃飯了,阿齊亞繼續留在草原上,一路上的雨也不會淋到我身上。然而當我進了家門,那無形的保護就消失了,如果我要再次出門,又會濕透。

所以有時候我不想撐傘,我還會故意先去找阿齊亞,等祂給我保護之後,我也不進家門,就在村子中到處蹓躂,像是替媽媽拿東西給鄰居,或者跑去爸爸工作的地方看牛羊,村人看我這樣子也好笑,見怪不怪了。

現在回想起也真是不可思議,哪有生物能夠控制雨水、濕氣和水珠?我以前實在太習慣阿齊亞帶來的奇蹟了,如今進入大城市,才知道淋濕是會感冒的,原來踩在水窪中鞋子和褲子會濕掉。

穆里哈先知更確信東方龍是更高智慧的某種生物。「有的神話故事,會把物質分為幾種元素,像是水、火、土、風。」穆里哈先知對我分享不同神話的故事,問:「如果阿齊亞能夠控制水,屬於水元素的某種神靈,也能駕馭風,是否也有機會能夠控制火和土呢?」

我還真不知道。我努力回想,印象中的阿齊亞都和雨水、大風有關。

阿齊亞是溫柔、喜愛人類的龍。或許如果祂想要,龍也能控制火和土?如果真能夠的話,穆里哈先知典藏的「噴火的無畏者」也是有可能的了。但是我真難想像阿齊亞噴火的模樣,祂最生氣也只是刮大風、下大雨。

穆里哈先知派奴隸找來一疊空白的羊皮紙,還有各種顏色的墨水和色粉。穆里哈先知除了寫字挺拔之外,也非常善於畫圖。琉璃展期間,穆里哈先知陸續畫了各種雕像的琉璃龍,紀錄姿態最生動的那些作品,他也承認他喜歡收藏第一手知識。

無論如何,我都很高興穆里哈先知願意相信我說的一切。但是我並不滿足於他詳細的圖畫,雕像太死板,實際上的龍非常的柔軟與靈活。穆里哈先知乾脆把筆和紙給我,讓我盡情畫出阿齊亞各種姿態與喜怒哀樂的模樣,並持續提醒我:「你要記得保留空位,要讓我寫字記載啊。」 

我對自己的畫圖能力很有把握,不打草稿,直接上墨水描繪。阿齊亞在我的腦海中飛行,我加色粉也是不手軟,龍的顏色隨時都在變化,我隨心所欲的搭配色彩。

穆里哈先知擁有好多令人驚豔的顏色,像是亮麗的藍色和紫色。穆里哈先知都用毛筆輕輕點色,我乾脆傾倒盒子,用指腹沾粉塗抹。我畫著意猶未盡,倒是穆里哈先知皺起眉頭。「你應該不清楚這些色粉的價格。」 

「很貴嗎?」我驚訝地說。我製作琉璃根本不管成本價格。

「是,非常的高昂,甚至有錢也買不到⋯⋯」穆里哈先知聳肩。「不過我也多得是管道能取得。繼續畫吧,孩子。你開心就好。」

如果可以的話,我真希望能介紹穆里哈先知給阿齊亞認識。他們一定會喜歡彼此的。

我們在雨季完成了好多幅有關阿齊亞的著作,我繪製色彩鮮豔的圖畫,搭配穆里哈先知蒼勁有力的筆墨,實在太美好了。



雨季後,我收到旱漠來的口信,蘇亞強烈希望我過去一趟。他們陸續打倒兩名巨人,收穫甚豐,正在大肆慶祝。

之前我在財務危機時,並沒有賣掉巨人的毛髮,穆里哈先知認為我也不該把這些毛髮收起來,畢竟我也是靠巨人成名。他要我把巨人的毛髮整理一番,化作黑色的絲線圖騰,繡在我的白帽子上,讓人一眼就可以看到。

巨人的毛髮太捲曲,我的裁縫師費了一番工夫才把這凌亂的毛髮燙平,戴著這款帽子外出也是不錯的招牌,方便我和各種人等打開話題。

穆里哈先知曾對我透露,許多無法理解巨人的群眾,把巨人全身上下各種部位都當作食材,最常見的就是把巨人毛髮編織成手環,或者切碎入菜,或者編織到裝飾毯中,大部分都是拿來炫耀,他個人是不以為意。

他還帶我去倉庫最深的角落,在燈火的照明中有一座大甕。穆里哈先知打開封蓋,混濁的水有刺鼻的味道,他要我拿旁邊的長勺延著甕邊輕輕攪動,直到一只巨大的眼珠翻上來,我嚇了一跳。

「有人托我寄放,一擺就好多年了,現在比當時更萎縮了。」穆里哈先知望著巨人眼珠說:「在北方某個部族有個傳說——他們認為巨人眼珠可以帶來財富地位,是神明的注視。所以有非常多的人燒殺搶擄,就是為了要取得這顆眼珠,實在荒唐。最後不堪其擾的擁有者,派人把眼珠交給我保管,因為我是『神之眼雄鷹』,認為我才能鎮壓巨人的煞氣。我也不知道他們什麼時候要拿回去,只好擺在這裡繼續生灰塵。」

後來我們把甕封好,巨人眼珠讓我想到牛的眼珠放大版,蘇亞曾說過巨人的眼珠最值錢,但是實際上看過,也不懂那價值在何處,頂多就是人們的吹噓造成的價格上漲吧。

無論如何,聽聞巨人被打倒,我依然有興趣一探究竟,只是我就得放下我的事業和穆里哈先知的功課,我特別找他老人家討論這趟出行。

穆里哈先知正在工作,整理其他貴賓需要的歷史資料,用磨透的玻璃看著書卷。他側頭望著我說:「老實說,旱漠那些人的評價很糟糕。那群人的祖先在南方國家爭權中戰敗,但是依然不改王室奢侈與炫富的生活方式。他們說話誇張,矯飾,也善於偷拐搶騙,你應該在阿里發城聽過相關傳聞。

「雖然他們救了你,也放你自由——這也像是種奇蹟。他們以強暴犯、擄人犯罪聞名。只要有機會,他們就會闖入任何村莊,把男男女女不分老幼綁起來,逐一割下舌頭、打上耳環,成為奴隸,帶到市場販售。一般人還有些良心,沒辦法把其他人類剝下衣服當作奴隸,只有他們不在意這回事,他們毫無羞恥。

「你去沒關係,但是請帶上足夠的保鑣,穿上誇張的豪服,戴上所有的戒指,以及一大包金幣,好好襯托你的地位,讓他們敬畏你、尊敬你,慎重款待你。免得我還得花錢把你贖回來。」

穆里哈先知說話的口氣一直都很平淡,講笑話也是,但是這回我不知道是否為笑話,我心底發毛。既然他老人家又繼續埋首於書堆,我想他是不擔心了。所以我回去豪宅,慎重地挑選六十五名保鑣,確定我的行頭看起來足夠誇張,這才出門。

我希望早去早回,我們快馬加鞭,經歷崎嶇的山路,終於來到旱漠。我們還沒抵達邊境人的帳蓬,大老遠就看到一座小山高的棕色物品,以及像是巨大陰影的污漬——那可能是血之類的巨人體液,深深地滲透在大地中。

我的保鑣們全神色緊繃,刀劍都備好了。一路上我詢問他們關於旱漠人的評價,還真的沒好事,甚至有人的遠房親屬就被旱漠人殺害。就連保鑣也警告我,千萬別在這裡落單,免得一回神我就被割了舌頭。

兩年多前剛來的我,真的是太幸運了,我居然能平安無事的獨自一人經歷重重危機,還不自知。



我們遇到旱漠人的臨檢,他們殺氣騰騰,就怕我一行人馬是來報復的異族。我報出蘇亞的名字,還有我當時在這裡使用的中原名字,他們果然認不出我了。但是一認出我,他們全露出笑容,歡欣鼓舞的要我快去看巨人的屍體。

我的保鑣們不敢大意,緊緊跟著我。這群旱漠人七嘴八舌的吵著跟我說他們在旱漠中的大戰,現在我已經能聽懂所有隻字片語,他們說話有獨特的南方腔,口舌音厚重,相比起來,阿里發城人們使用的語言和腔調比較文雅輕盈,有西方貴族的時尚腔調。

我注意到帳篷之間擺放的位置和我離開之後差異很大,像是防禦陣仗。穆里哈先知正在教我許多戰爭知識,他認為男人多少要懂權力和爭奪之間的計謀,我們也經常在下棋,討論國與國之間的歷史和戰術。

進入居住地需要下馬,這是禮節,免得會視之為挑釁。我下馬時,刻意讓所有人看到我的戒指。這裡很熱,我有點後悔穿上材質厚重的衣服,我都快忘了阿里發城在山上多麼涼爽,山下又多麼炎熱。

我們經過人群,經過第一個部族之後,我來到的消息已經傳到第二個部族。當時收容我的族長出來迎接我,他們見到我意氣風發的模樣,稱讚我果然是王子,族長還敬畏的親吻我的左手戒指,我感覺到背後的保鑣們鬆了一口氣。

但是感覺不對,第一個部族的人都停留在他們的帳篷邊界,換第二個部族的人群湧上來歡迎我。人與人之間界線太清楚了,帳篷之間的人們眼神也變得銳利,不是針對我——而是他們之間東張西望,互看的眼神。

蘇亞屬於第二個部族的人,他用誇張的手勢和稱呼歡迎我,現在我們交談飛快,他很驚訝我的語言使用得如此流暢。他也親吻我的戒指,快步帶我去欣賞巨人的遺體。但是我也想知道另一件事情,「牯路安先知的帳篷,怎麼不在原來的位置?」

「他過世了,太老了。」蘇亞聳聳肩。

穆里哈先知曾和我談起牯路安先知,他們年輕時一起讀過神學。牯路安先知相信人性本善,所以自願到旱漠服務,希望能改善當地人和其他民族緊繃的關係。

「但是效果有限。」穆里哈先知承認:「與其說牯路安先知感化他們,不如說是他們利用牯路安先知的純樸得知更多外界的消息。牯路安先知只得退讓,讓旱漠人和周遭民族簽訂停戰協約,讓外面的資源可以進入,旱漠獨特的商品可以販售出來,以免旱漠人又為了求生到處侵犯村莊,擄人勒索。不然他們樹立無數的敵人和仇恨,還沒有自我檢討的自覺。」


蘇亞他們似乎對牯路安先知的過世沒有太多情緒,他們急著要跟我介紹巨人身體的所有部分,以及當前市價,他們只在意金幣和收入。

「現在一根毛髮大約十金幣或者五金幣。」蘇亞帶我走向巨人的大手,上面的毛髮已經被拔除了,可以看到毛細孔很大的洞。「你來的時候,是價格最高的時候,現在都被壓低了。」

手臂出現很多洞,被刀凌亂的分割,連手指也切成一段一段。「來,這是給你的禮物!這大概有五十枚金幣!」蘇亞彎腰捧起發紫的小指節,指甲大概有我臉大。我很驚訝價格居然跌落這麼快。以前這塊肉可能要上千個金幣吧。

我們沿著巨人的左手來到他的左大腿。空氣瀰漫一股粘膩的腥臭,滿地都是蟲,非常噁心,踩到牠們會發出清脆的聲音。

「你說打倒了兩個巨人?我只看到一個。」我張望。躺下來的巨人比我印象中還小隻。

「另一個已經支解完了,在更北方。我們還沒處理完,異教徒就打過來,剩下的只能留給他們。」蘇亞臉色沉下來,「但是幸好,我們繼續往東方搜尋,又找到另一個巨人,把他引到這裡再殺掉。」

巨人的右小腿已經剩下白骨,有幾個人正蹲在地上刮著長長的白色腳筋,還有把其他肌肉分類。我靠近骨頭,骨頭的顏色和質感很粗糙,我伸手觸摸,居然是軟的?我更用力加壓——我的拇指甚至可以印下去!

「這是骨頭嗎?」我難以置信:「骨頭應該更硬吧!」

「如果你要這一整根脛骨,原本是一百金幣,可以賣你三十金幣。」蘇亞像是肉商攤販,忙著把商品秤斤販售。「很輕,你一個人也可以舉起來。但是你帶回去要泡藥水,巨人的骨頭會慢慢消失。最快半年,最慢也要一年。保存最久的就是頭髮了,就算不泡藥水也可以保存五六年以上。」

我終於理解發生什麼事情了。

「所以巨人的全身,都會慢慢消失?」難怪我總覺得我帽子上的巨人毛髮,比我當時拿到的還細。

「是啊,所以要花時間趕快處理掉。但是我們人減少了,來不及處理完。北方的異教徒殺了太多人。」蘇亞嘆氣,「安格拉撒也死了,他是勇敢的戰士。總有一天我們會替他報仇。」

我只能說出悼念之詞,再沿著巨人的腳底板走到另一側。他們準備梯繩讓我爬上去,甚至連爬上去都要兩枚金幣,我大方付了錢。

巨人軀幹的體毛還在,他全身毛茸茸的,肚皮很大,髖很小。我來回觀察算著步數,巨人的軀幹比腿還長,沒有脖子,臉就是一顆眼珠——如今只剩下一個空洞,和一張大嘴,沒有牙齒,也沒有舌頭,看起來進食就是用吸吮、摩擦的方式,我想起巨人腰間掛著的人體。

我向蘇亞問到我看過的犧牲者,蘇亞說:「噢,是啊,他們會收集食物,用他們的體毛纏住,邊走邊吃。那些也是藥材,可以擺比較久。一具人體十金幣,你要嗎?我們這裡有三具,放在帳篷內陰乾。」

我可不想看到人的遺體,我第一次見到的驚嚇歷歷在目。我寧願留在原地繼續端詳巨人,巨人長度約六十二步,兩肩寬四十步,巨人的手垂及膝蓋,頭相比起身體非常的小而扁平,約二十三步和十五步。

我的保鑣們也好奇的詢價,其他當地人搶著報價。似乎巨人全身上下都屬於不同人的收入,然而我只是想要看,還真沒有想買什麼。

我大概知道蘇亞急著要我來的原因了。他們在突發的戰鬥中傷亡慘重,多數人必須留下來保護土地免受侵犯,沒有餘力把巨人的遺體切割販售出去。雖然他們有大量女眷和奴隸,但是女眷不許碰刀,會沾晦氣。奴隸也不許碰巨人遺體,會沾晦氣,他們有很多限制。

以及,擁有巨人這麼大的資產,還有保存時間上的限制,部族之間也出現嫌隙。

蘇亞低聲說:「每一個族都認為自己人要擁有更多,尤其戰亡者需要更多賠償。但是我們死了一半的戰士,活人和巨人戰鬥也折損不少,族長之間交惡,我們可能在不久之後會各奔東西。」

我得小心避免捲入當地人的紛爭。我們在這裡住了三晚,每一個晚上都給一個部族招待,還吃了一點巨人肉,並不好吃。即使如此,一鍋也要十金幣。我們就像是來花錢的觀光客。

當地人讓給我們獨立使用的大帳篷,而我的保鑣們輪流守夜。每天保鑣都對我稟報:「他們晚上經常過來視察,確保我們是否熟睡,一般的待客之道才不會這樣,真的太危險了。」

幸好我有做生意談判的經驗,我向每一個部族都釋出善意,表示我有意購買巨人的部分,雖然實際上我根本不想——我只是想開開眼界,現在也不得不以善意的謊言包裝。

我對北方的異教徒很感興趣,蘇亞和族長們告訴我不少局勢,並且把對方形容成無惡不赦的壞蛋。我知道要把當地人的話語打個折扣,持續的應和他們。我可沒忘記他們說過,他們有餘力就會去北方的村莊搶人當作奴隸,肯定很多人對他們懷恨在心。

最後我離開前,還是花了六十金幣買了兩塊膝蓋骨,巨人的鼻子,口腔內一塊硬皮(或許是牙齒)以及一根腳指頭。而我的保鑣們也用各自的錢買了巨人其他部位,我的保鑣比我還大方多了,或許也是他們比較迷信,很願意把巨人當伴手禮。我們總共花了兩百多枚金幣吧。

我們以「馬匹裝不了太多負荷」為藉口,再保證「我們會推薦其他人來購買」換得全身而退。

也不知道是否我多想,曾經我覺得蘇亞的眼神單純可以信任,現在卻覺得他眼神賊溜溜的無法輕信。究竟是他變了,或者我變了,我也不知道。

其實我很希望我能在旱漠靜下來觀察周遭,但是當地人對我們保有戒心,我的保鑣也不敢鬆懈,人太多了,還是早早結束的好。

後來我回到阿里發城,想用購買的巨人部分做成雕件,卻沒想到巨人的膝蓋骨一敲整塊碎,只能用打磨的方式簡單做個擺設,真是難以駕馭的材料。我依照蘇亞的建議使用各種防腐藥水浸泡這些脆弱的部分,我還記得巨人的肚皮雖大,卻整個凹陷了,因為「器官很快都化成水了」,也就是我們大老遠看到被大地吸收的污漬。

我拿了一些部分給穆里哈先知看,他搖搖頭說:「屠宰場賣的肉還能吃,你花這些金幣買了早晚會消失的東西,真給他們面子。」他說的很實際,但是當時寄人籬下,旱漠人又以善戰聞名,我也只能當作花錢消災。

後來蘇亞又繼續差人派口信,求我買巨人剩下的部分,願意給我打更好的折扣,我也只能以工作忙碌推卸了。而我的保鑣們很懂商業噱頭,有三十人組成「巨人觀光團」的保鑣,邀請阿里發城的商人到旱漠欣賞巨人遺體,造成很大的迴響,也算是給蘇亞一點收入回饋。

我所購買的巨人遺體部分,也就放在我豪宅大廳的其中一個櫃子上,我乾脆記錄這些東西自然消融的速度。皮膚是最快的,其次肉塊,軟骨,最後就是頭髮。

幾年後當我離開阿里發城,櫃子上只剩片段毛髮,還有碎片般的骨骼與灰燼般的粉塵。即使是穆里哈先知以藥水保存的眼珠,最後也只剩巴掌大的模糊肉塊,完全失去價值了。

動物與人的遺體都不至於如此,巨人實在是難以理解的存在哪。



有一日我在工作坊忙得比較晚,錯過了穆里哈先知與蜜亞夫人的晚膳。我有請人報備,也在工作坊簡單吃了些東西。當我回到豪宅,保鑣們在巷口紛紛解散,當我剩下一人要進入我家側門,發現蜜亞夫人披著頭巾,在她家側門等著我。

我很驚訝,我望著他們家側門後的光影,通常這個時候,穆里哈先知會在後庭書房讀書直到深夜就寢,蜜亞夫人會專心做女工和寫書信,以及整理家庭雜務。

「沐圖,你到前庭來,我有話要跟你說。」蜜亞夫人輕聲說,「別讓老頭知道。」

我把馬帶回馬廄給僕役照顧,簡單吩咐後,就從側門到穆里哈先知家。蜜亞夫人已經在前庭花園整理好熱茶與點心,還有幾名奴隸在整理花草,擦拭門廊。

可能是為了不讓奴隸知道內容吧,蜜亞夫人換了另一個語言對我說:「我想跟你談談埃以撒的事情。這件事非常的隱私,你應該知道這個故事有多危險。我並不是想要懷疑你的忠誠,你就當作是我心底過不了這關吧。我覺得⋯⋯很糟糕。」

她疲累地扶著額頭。「我們成婚十多年,穆里哈都沒有對我講這麼多的細節,他卻如此的信賴你。就連我也只知道他第一個兒子意外過世,他不得不離開宮廷,放逐自己。」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我只能安靜地傾聽。我還記得穆里哈先知對我坦白一切時,蜜亞夫人聽完後也是靜靜的離開。

「我真的無法信任嗎?」蜜亞夫人望著庭院,像是忍著流淚。

「我完全深信我的丈夫,然而他有很多很多的事情都不會對我說。我知道他想保護我,危險的事情知道的越少越好。我甚至是在生了第二個孩子之後,我的哥哥意外過世,穆里哈才告訴我埃以撒被害死的事情,要我們立刻搬出宮廷。我當時驚呆了,我不知道死亡會離我那麼近,不然,我非常愛我的父親母親,我並不想和他們分開。

「穆里哈很愛你,真的,比愛我們任何一個孩子都更愛。我甚至因此感到嫉妒。」

蜜亞夫人緊緊握著她的左手戒指,像是希望她的家族給予她力量。

「我們的孩子和你一樣大的時候,簡直是一場災難。穆里哈想要控制孩子們的一切,要男孩都去讀軍校,那座軍校甚至是他興起成立的,所有的孩子身邊都有一名教官,確保孩子們之間不會落單和被霸凌。然而嚴格的軍校訓練,讓我們的孩子很憤怒與恐懼,他們沒有穆里哈對政治的投入,他們只想玩,就像一般的孩子一樣。而穆里哈不許孩子們有任何的反抗,更不許佩戴裝飾刀,這讓他們成為笑柄,他們的人際在同儕中很是挫敗。

「更糟的是,我們的孩子很平凡。」蜜亞夫人垂著肩膀,無力地說:

「他們沒有特殊的才華,沒辦法學更多語言,總是需要再三提醒,卻還是記不住。穆里哈經常不耐煩,他沒辦法理解平凡人學習的痛苦。他不許孩子們出門,不能有自己的交友圈,只有嚴格與重複的學習。孩子們被壓迫得無法喘息,孩子經常和父親互相吼叫,我在孩子和丈夫之間疲於周旋。但是穆里哈太頑固了,既然連各國國王都尊敬他,他也就堅信沒有人能夠比他做出最好的選擇。所以你可以明瞭⋯⋯當我們的孩子成婚之後,他們恨不得離父親越遠越好,只有齋月才會回來,甚至不想和穆里哈有太多話語。」

我才想起來,確實,齋月見到的兒孫對穆里哈先知的態度太過客套,只有對蜜亞夫人,他們才露出親切與關愛的擁抱和微笑。穆里哈先知也只有喝點小酒之後,才露出活潑的一面。

知道他們家隱私的這面,讓我有些不安。

「但是,穆里哈不是只有這麼苛刻嚴酷的一面。他很愛孩子,但是他不知道該怎麼表達,他太害怕失去孩子們了。他總是恐懼,深怕每個人都會傷害他的孩子。」

蜜亞夫人握緊、泛白的指節鬆懈了,她望著我,擠出笑容說:「以前他還會去市集喬裝和探查的時候,只要見到販售奴隸孩子,他就無法阻止自己,他幾乎每天都會抱一名孩子回來,差點把我搞瘋。我不得不想辦法找個地方安置這些孩子,他們太小,甚至有的還是嬰兒,我們的孩子也得幫忙照顧這些買來的奴隸,真是本末倒置。

「他有一顆很柔軟,無法讓孩子們流離失所的心。這使他必須為了養活我們這一大家子人——持續的工作。即使他多討厭和人群交流,但是只有在高位,他才有足夠的收入可以養我們。或許也是強迫自己得和人們相處,他總是脾氣暴躁,摔東西,讓人望而生畏。

「好不容易孩子們都大了,長大的奴隸也能照顧新買的小奴隸,但是我們並不把他們當奴隸。穆里哈有空的時候,會教他們算數、讀書識字,然後在他們成年時,囑咐他們摘下耳環,給一些錢,到其他城市發展,所以我們家的奴隸都是年輕人。他至今依然用這些方式,養育所有的奴隸,直到某一天讓他們恢復自由,有自己的家,還有自己的事業。你工作坊內許多人,都是他養大的孩子,他們對你會絕對的忠誠,因為這是穆里哈期待的。」

蜜亞夫人吸著鼻子,抹著臉龐。「抱歉,沐圖,你已經很累了,我還是想對你說這些事情。我最近在煩惱很多事情,我只是想找人說話,不然我會瘋掉。」

「沒關係的,蜜亞夫人。您真的很辛苦。」我低聲說,「我沒想到您需要考量這麼多的事情。」

「我的兒子們,至今依舊怨恨他們的父親,這讓我很沮喪。可是沐圖⋯⋯」她橫過桌子,握著我的手,誠摯的說:「我如今才感受到家庭的喜樂,這是你帶來的改變。在你來到以前,老頭總是繃緊臉,整日關在書房,死氣沈沈的誰都不想搭理。你來之後,他才活過來了。他只有對你和對我,才會說比較多的話。然後,他對你說的話更多,更多。

「他因為你放鬆了,整個人都變得輕快,閒話也多了。你讓我看到他另一個模樣,原來他也可以成為一名慈祥、幽默的父親。以前我們在教養孩子的話題上,實在充滿太多挫折和憤怒,讓我太不諒解他了。

「我還是要謝謝你帶來的這一切。即使我不知道輪迴是真是假,埃以撒終究成為了過往。而沐圖,你帶給這個家重生。我終於可以和年輕的孩子,以及老頭,一起坐在庭院談天說地,沒有責怪與怒罵,就像是普通的家庭,和平相處。這是我多年企盼的畫面。我們這個家,要平凡好難,實在得來不易。

「我愛你,沐圖,你是可愛的孩子,我也把你當做兒子。如果哪天看見喜歡的女孩,一定要告訴我,我會替你想辦法的。」她笑著說:「媽媽我,也想替你多做點事情。」

我感動得鼻子一酸,又哭笑不得。「但是我現在還沒有喜歡的女孩啦!」

「我知道,只是想提醒你,我也很重視你。你是這個家不可或缺的孩子。我真的很喜歡你過來,你讓這個家充滿活力,讓我感覺到愛與溫暖,就像我父母與我的關係。」她捏捏我的臉,說:「夜深了,不耽誤你了,快去睡吧。」

當我站起身,蜜亞夫人也起身,張開手臂說:「來,給母親抱一個?」

我生澀的靠近她,蜜亞夫人柔軟溫暖的玫瑰氣味迎面而來,我想起遠在東方的母親。

「媽媽。」我小聲地說,跟著哽噎了。

我好想我的媽媽,我也好高興我有了新媽媽。我終於可以再使用這個字,回應愛我的人。

即使我們沒有血緣關係,我也深愛穆里哈先知和蜜亞夫人。真的好感謝世界上,有他們這麼好的人們存在。




(待續)

我小時候洗澡很喜歡玩水,像是把手掌攤開,輕輕地貼在水面上,感覺水的張力和手吻合,有點浮力和觸感,總覺得無比熟悉。

如今回想起這個前世才恍然大悟,水面的質感就是我碰觸阿齊亞的感覺,但是阿齊亞的力量更凝聚,水的表面是有彈性的,以至於我觸摸時不會穿透祂的身體。

我在想,當時的龍應該也是用水或者其他的物質附著在祂們的外型外,以至於整個環境的濕氣變化,會讓阿齊亞的外表更膨脹。

現在看到的阿齊亞就是光的龍,同樣會有色彩變化,像是放棄了物質能量的附著,但是總覺得遺憾,總是想念過去可以直接用身體碰到龍的經驗。


我整理了還沒有寫的故事重點,應該還有五六回,不過根據我以前寫小說的經驗,字數經常會失控暴走XD,不過整體上應該會在二十回合內結束。

真希望可以趕快結束啊,沒寫完心也懸在哪邊,趕快結束也能放心許多。

6 則留言:

  1. 真好看!字數暴走也沒關係,之後跟你的書一起出版當小說來賣,亦可順便賺錢X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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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男人多少要懂全力和爭奪(這邊這個是權力嗎?)
    沒還有自我檢討的(跑位了XD)
    本末倒至(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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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很好奇,阿齊亞現在還存在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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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小湛有說還存在,而且也來到台灣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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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有看到臉書的po文了,好開心阿齊亞還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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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 好奇巨人的軀體會快速消失,因為是較早期的人形生物"型號",能量結構比較輕盈會蒸發掉的概念嗎?
    還有巨人跟蚩尤的傳說會不會有甚麼淵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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