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7月11日 星期日

阿齊亞(六)

 

0711 日常整理

阿齊亞(一)

這一生中,影響我深遠的有三位重要角色。

一位是我的父親,即使我學什麼都快都好,卻也讓他失望最大。可是他依舊不放棄我,期待我能為自己找到穩定的工作,成家立業。父親的嚴格教育,讓我有足夠的專業技術,能在異鄉快速地找到生存之道。

二是阿齊亞,阿齊亞雖然是龍,卻從來不評價我身為人與祂的差異。阿齊亞讓我感覺到什麼叫做自由、平等與生命之間永恆的信任,以及廣闊的博愛。阿齊亞強大但不恣意,溫柔卻也不妥協,每件事情都點到為止,拒絕涉入人類之間的鬥爭,不成為誰的附屬品。阿齊亞沒有打算改變任何存在,祂一直都是祂自己。

三是穆里哈先知。「先知」這個詞也有智者、仲裁官、甚至是縣官的地位,彷彿神明的代言者。穆里哈先知融合了我父親、阿齊亞的智慧與遠見。

或許亦是,我人在異鄉太孤寂了,我沒辦法信任過於熱鬧和浮誇的西方人。穆里哈先知的保守與沈穩讓我想起父親和阿齊亞。穆里哈先知保守如瓶,他雖然是西方人,卻具有東方人嚮往的美德,他自有一套處事方式,同時,也不吝於傳授給我他的真知灼見。

我何其有幸,在異鄉闖蕩的日子,獲得穆里哈先知的支持與陪伴,也在穆里哈先知的教導下,有驚無險地避開各種危機。



「你太善良了。」

在一次午膳過後,我如往常到穆里哈先知的宅邸作客。茶的氤氳在我們之間冒起,穆里哈先知把高嘴茶壺擱置一旁,深深地嘆口氣。「太容易被人找到破綻,如果真的有誰有心針對你⋯⋯你也活不了多久。」

一開始我們是在討論我的事業版圖。越來越多富賈想與我合作開發商品,他們喜歡我源源不絕的東方創意。我喜歡畫設計圖,也喜歡動手做,技術層面不成問題。然而訂合約、分利潤,就不是我在行的了。

我發現西方人很狡詐,他們喜歡鑽漏洞,明明說好要來三噸的上好木材,硬是在裡面夾了十幾棵朽木,被我發現了還狡辯說,木頭本來就沒有完美的,不能要求這麼多,還堅持要我付原本的價格。剛開始我妥協了,但是當挾帶的朽木多到佔據一半,實在太過分了。這些人還堅持說,他們不是故意的,能找到的材料就是如此。

但是我真的不想要和任何人起衝突。我討厭爭執,我願意諒解大家的有心無意,可是太多的有意無心,我真是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如今我在阿里發城已經有一定的身份地位。我是東方來的英雄,我充滿令人讚嘆的多樣技藝,我生意興榮,每一戶人家都以收藏我的產品當作上流社會的象徵。我賺到滿滿的金銀財寶,我出門需要膨風,要有十幾頭馬開路,要神色肅穆、氣宇宣揚,沒有任何愁苦,更不能輕易示弱,這會降低我的地位。

西方太在意階級、與人之間的表現,我並不方便和管家討論這些事,每個人嘴巴都有洞,只要有誰願意付錢,都守不住諾言。我才煩惱的找穆里哈先知討論。我只敢相信他。

我已經和穆里哈先知熟到可以隨意進出他的後門,我經常在有噴池的花園與涼亭等待,請奴隸通知。穆里哈先知喜愛讀書、整理知識,經常閱覽書信到廢寢忘食,我並不介意當天是否能見到他,我能了解熱愛某件事情的感受,最不想被人打擾了。

不過幾乎是每次,我到穆里哈先知的宅邸,都能見到他本人,或者受到邀請,一起吃他夫人做的料理。

根據我的觀察,穆里哈先知並不喜歡跟人群相處,我也很意外他居然能接受我的隨時來訪,我實在很幸運。

我們什麼都能聊,聊我的家鄉、我的工作,還有荒漠實際的狀態,我甚至敢承認我吃了人肉,他一點都不介意。可能他年長、見多識廣,我的經歷不足為奇。這讓我鬆了好大一口氣,終於,我不必一直憋著忍耐了。我受夠當虛偽的英雄。在他的面前,我可以盡情當個平凡人。

穆里哈先知一直有大量的訪客和預約,他的前庭已經被改造成小公園,充滿小椅子和涼亭,足以坐滿三百人,每天人潮洶湧,很是驚人。穆里哈先知讓穿著雍容華貴的賓客們在戶外等。哪天穆里哈先知心情好,隨口叫一位進來,他們都感激不已。

沒有人會怪穆里哈先知的任性,大家都覺得,能夠站在穆里哈先知的前庭已經充滿榮幸了。

然而在我和穆里哈先知相處的半年以來,只有一名訪客有被獲得邀請。我沒辦法這麼做。我覺得既然設置了小椅子,就要輪流招待每個客人,讓大家辛苦的等待有回報。

我們從工作談到小椅子,穆里哈先知揉揉高挺的鼻樑,說:

「沐圖,這裡和東方不一樣。你知道阿里發城的歷史嗎?最初,是強盜的據點。」穆里哈先知望著西邊群山的凹陷,那是市集的開頭,也是山谷的隘口。

「這一帶——延伸到荒漠,還有南方,剛開始都被強盜和土匪佔據,強收過路者費用,收著收者,這些強盜就理所當然地成為當地的管理者。他們建立了城市,城市的規則和風氣由他們決定。你不能和強盜講道理。」

沐圖是穆里哈先知替我取的西方名字,有「不止的流水、上天的甘霖」的意思,我很喜歡。而我的工作坊名字是里索安達,意思是「河水滋養的群木」。我喜歡流動的水,阿齊亞帶來滋養生命的水,水的意義,能帶給我在西方生活的勇氣。在乾燥的西方,水也是非常貴重的存在,符合我如今的身份地位。

我抿緊嘴。「那我能怎麼辦?我不能節節退讓,我又不能冒犯強盜,偏偏他們才能替我弄來木頭,除非我離開這裡尋找更好的管道與人脈,但是就沒有人盯著工作進度,底下的人肯定會偷懶,他們總是找機會休息,想撈得更大的好處。我已經解僱太多這樣的人,簡直沒完沒了。」

我還是堅持不買奴隸,但是也只有奴隸才會任勞任怨,就怕被主人打死。當地人已經習慣我的招聘與大方了,卻顯得貪得無厭,每件事情都要我盯著才安分。

「除了購買奴隸的選項之外,你需要合盟。但不是和這些商人合盟,而是和他們上頭更有影響力的人合盟,那麼底下的人自然會敬重你。」

穆里哈先知食指朝天:「你太習慣躲在家裡,足不出戶,忙著開發你有趣的小玩具。每隔三天你就招待來賓,去工廠巡視,然後又關在家三天。你太保守了,又容易猜透,這裡充滿豺狼虎豹,你需要讓自己長出更多的尖牙利爪。」

我聽了又遲疑。「我並不認識那些更上面的人們,我連是誰都不知道。」

「我可以給你名單,有些就是我們的鄰居。」穆里哈先知晃著頭,「那些是真正的王公貴族,只是他們很多時候也不在,他們在世界各地擁有太多的宅邸可以度假。而我知道他們來訪的時間,我會通知你,最好帶上你精緻的作品,他們會喜歡的。如今你已經知曉大部分的正規禮節,只要保持足夠的禮貌與敬意,他們會送你好東西,最好要求象徵他們身份地位的物品,像是刻著皇家家族徽章的短刀(禮刀),你盡情開口,如果他們花越多時間讚賞你的禮物,你可以要得更多。最多就是刀,最小就是戒指,如果他們沒有打算,可以提到我的名字。」

穆里哈先知咧嘴一笑,「他們會打聽,會得知你是我這兒的常客,他們甚至會親自送上十把刀給你挑選。當你拿到禮物,到刁難你的店家面前晃一圈,我敢保證,未來你的貨品中連一根朽木的斷枝都沒有。」

我深感佩服,他已經把每一步棋都下好了。「我真的不知道該如何感激您。」

「這裡一直都秉持著,資源能利用多少就盡情利用的想法。所以人們都在貪圖享樂,要虛張聲勢,以及趁勝追擊。」

穆里哈先知挪了身體的重心,舒服的躺在椅背上。這個椅子是我替他親自設計的,算過他的身高、腿長,肩寬、手肘高度,完全量身定制,再加上充滿柔軟的靠墊,適合年長者放鬆。穆里哈先知得到禮物的當下,就驚嘆表示:「要我死在上面都願意。」他講話從不拐彎抹角。

「我好難用西方的模式生活。」我感到無奈,也跟著靠向椅背。穆里哈先知堅持我也做一個自己的椅子,方便我和他長談。

「先知,我是不是很難接受人們受苦?我甚至不敢讓我的賓客等太久。我在故鄉時,我父親就對我說,我太天真了。我總是怕我對不起別人,我把每一件事情都看得太簡單。」

「你還年輕,所有人年輕時,都有一份天真與善良。」穆里哈先知說:「只是大部分的人在成長過程中放棄善良了,覺得那是愚蠢、沒飯吃。而你有足夠工作的能力,確保你有飯吃,你更能理所當然的保有善良。或者,是你的家族足夠龐大到讓你衣食無缺,使你能夠保持善良。」

我沈思良久,這句話夠我思考一陣子。

「我不完全同意,我總覺得⋯⋯不管有沒有飯吃,我們都可以選擇不要傷害別人。」

「我的觀點確實勢利多了。」穆里哈先知承認,「我總是得和勢利的人們打交道,聽他們談宮廷內的爾虞我詐,政治之間的角力,還有國與國之間的經濟施壓。當你不只是一個人,而是代表一個群體時,你隨時都要有犧牲誰、某件事情和物品的覺悟。當你不只是你,你就得變得勢利,才能保衛你的族群獲得足夠的保障和安全。好好享受你現在的善良,你是有能力的人。當你吸引越多的人們接近你、被你影響,當你想保護他們時,你也得考慮勢利的選項。」

「我前庭的小椅子,是個誘餌。」

穆里哈先知側臉望著我。「讓人們對我保有期許,幻想我的可能性,產生憑空的希望,這就帶給他們一部分的滿足。人們都期待我一個回答可以解決他們一生的所有問題,事實上我根本辦不到,與其讓他們氣憤我辦不到的事情,我就讓他們等待。讓他們在漫長的等待中感到失望,又因為其他人被招見而產生期待,像是一名賭徒。他們會在期待和失望中,逐漸降低對我的標準——到了最後,能見到我、看上我一面,就是最完美的結局,而我說了什麼都不重要了。這就是人性。」

我驚訝得說不出話。

「真實的我一定會讓所有人失望,因為我多麼討厭跟人們相處。我們都需要偽裝和保護,才能平安的活下來。」穆里哈先知哈哈大笑。「至少我們可以決定偽裝的多寡,還有技術的靈巧程度。」

他輕輕敲著扶手說:「我喜歡你,沐圖。你很誠實,雖然你想學這裡的人裝作一切無所謂,但是你的眼神和擔心還是流露出你的年輕。當所有人捧著禮物,想得到我另一個禮物,只有你,對我說:『我只是想送您一套美麗的傢俱,能夠被您使用,我就心滿意足了。』你並沒有跟我索取什麼,你的等待中沒有埋怨。」

他的眼角紋加深,「我經常從窗台看你,在門廊這兒雕著小東西。我偶爾故意放你等到天黑,看到你自得其樂,自行回去,還不會生氣。你不在意我的反應,你自給自足。我一直在等你這樣的人出現。這樣的人,才會真的珍惜我的話語,而不會拿我的話襯托自己,轉去炫耀給其他人,把我的知識變得膚淺俗套。所以我很樂意跟你講所有的事。你需要學習,更多的學習,你值得成為我的學生。」


穆里哈先知認為善良需要知識的保護,既然我現在沒有家室牽絆,他很願意看我能展現到何種程度。穆里哈先知教導我波斯語、宮廷波斯語(加入完全不同的語法和措辭),埃及語,希臘語,甚至梵語,還有其他多種語言——無論是官方的,非官方的,許多鄰近鄉鎮的當地語,和商業用語。我覺得他更像是在發給我挑戰書,看看我能夠達到什麼樣的境界。

如果說我是有才華的人,穆里哈先知才是真正的天才。我那一點本事,實在不足以較量。

穆里哈先知過目不忘,懂二十八種語言,再加上東方語文,就是二十九種了,我相信他會找更多東方人實際磨練他的語言。他是行動派,能寫能讀,一生中遊歷世界各地,在諸多王朝與宮廷任職過,受到王公貴族的敬重。他也是想學什麼就能快速上手,於是當我談起東方的技藝,穆里哈先知兩眼發光,與我熱切討論想知道的一切。他的學習欲一來,也是徹夜未眠,追著我發問,什麼都要搞懂。

才三個月,穆里哈先知就把我所知的東方文字、語言理解得差不多,我後悔我沒向故鄉夫子背誦大量的書籍,相比穆里哈先知的求知若渴,我的學識顯得疏淺寡陋。

為了磨練我,穆里哈先知也是嚴厲的老師,他要求我換上當地人民的服飾,不要帶過多金錢免得被覬覦,臉塗上泥土和吃剩的醬料,黏上假鬍鬚,從市集開頭走到市集尾巴,走完狹長的阿里發山城。

穆里哈先知堅信,要認識一個城市的樣貌,就要從貿易中看到人與人之間真實的互動,要在人群洶湧之處,看到人的慾望、衝突、競爭、以及和好與達成共識的一面;要能看到人的殘忍,也能看到人的合群,要看到各式各樣的價值觀,然後重新建立自己的價值觀。絕對不能道聽塗說,他相信我已經領教謠言的空洞和危險性。

當我達成任務,也差不多三四個小時過去了,我再徒步回到穆里哈先知宅邸的後門,報告我一路上聽到的各種語言,我能辨識多少,或者無法理解什麼部分?穆里哈先知會跟我分析語言、人們的行為與文化關係,還有哪些店舖的慣用手法,以及詐騙方式。

他雖然待在自家宅邸幾乎不出門,但是我相信,他以前肯定也用這招來返阿里發城,以至於他對每個巷弄,哪一家的老闆性格與人民反應,都如數家珍。

穆里哈先知的知識從天上到地下,不介意告訴我哪些是髒話,分析髒話的來源和故事,甚至是髒話的歷史,使用的民族,傳播的區域⋯⋯他有無數的故事可以講,簡直世界博覽會的百科全書,我真喜歡吸收他帶給我的一切。我們經常邊聊邊笑,和他相處的時光,實在是太棒了。


有一次,穆里哈先知在寫字檯整理文書,邊跟我抱怨說,上一個客人跟他討一卷珍貴的文獻,但是又沒有足夠的抄寫員,他實在捨不得把多年收藏借出去,因為肯定借了不會還,而這位客人是鄰近國王的表弟,奉國王之命過來,不借又好像有麻煩,那麼短的時間內,不知道要從哪裡找到優良的抄寫員。

我立刻自告奮勇,也真不知道是哪裡來的勇氣。我說,我雖然還不懂波斯文,但是當作畫圖臨摹就好了吧?

穆里哈先知雙眼瞪了老大,也不多說,從旁邊摸出一套筆墨和乾淨的羊毛皮,讓我就地開始畫。後來的成品,穆里哈先知看了一直笑,說:「這就是沒有靈魂的文字」。

我當時不懂,他說:「如果你真的了解一段文字的意思,那麼寫出來的文字會有你的情感與動機,你的靈魂會進入文字裡。你教我的東方文字,就有你的情感和純樸。現在這個就真的是一幅畫,真僵硬,也足夠了。我終於可以交差了。」

於是,我也成了穆里哈先知的抄寫員,他開始教導我寫各國的文字——在當時是不能講出去的,文字是上天的禮物,是神明的允許,我身為異教徒,並不該學習這些文字。但是穆里哈先知的膽量更大,他一點都不介意冒犯傳統,讓我見到他性情強勢的一面。

我也不是何時何地都能盡情拜訪穆里哈先知,偶爾真的有非常高貴的人士來訪,例如某個國度的國王、將軍或者王子,甚至攜帶一大票朝臣來到阿里發城拜訪穆里哈先知,穆里哈先知的奴隸就會來口信告訴我,接下來可能半個月到一個月以上都不方便見面。

反正我多得是自己的安排。

當時我發現西方有燒琉璃的技術,我著迷的不可自拔,實在太美了。形塑琉璃很像鍛鐵需要高溫,但是又不一樣。不同的冷卻速度、冷卻的器具,會讓琉璃產生不同質感的光澤,能夠如同泥土塑形,還可以加入色粉與其他的金屬添加物,讓成品更熠熠生輝。

我再次請工人在我家後院蓋了一座琉璃坊,高價聘有名的波斯琉璃師傅來教導我。我們從小杯子、小器皿,進階到製作大花瓶,甚至玻璃桌椅,我的企圖心很大,創意五花八門,最後琉璃師傅終於願意教導我更精緻的裝飾點綴,我迫不及待的——用七彩的色粉,形塑阿齊亞的模樣。

龍的樣子太生動了,我總是畫不出阿齊亞的靈氣和動態,但是琉璃可以,琉璃是我所可以找到最能符合龍特質的材料。

龍不是只有幾種顏色,龍有琉璃清澈的質感,像是水流、水氣和光的聚合。龍的顏色會一直改變,因為會折射環境的光彩,阿齊亞的心情好壞也會影響顏色。當阿齊亞感覺到威脅時,顏色會凝聚,變得鐵青、具有金屬的收斂與壓力。當阿齊亞開心時,顏色會變透亮,散發種氤氳的美感。

我做了好幾隻龍,琉璃師傅驚艷我的創意品,不懂「有毛的蛇」怎麼會有腳,我懶得理他了。我決定把最美的那隻成品送給穆里哈先知,然後我的學習怠惰也出現了,我確定琉璃師傅可以回去他的故鄉了。結果琉璃師傅反而不捨,他堅持我是他見過學習最好、最上進的學生,希望我可以持續進修,重複告誡我將來應該如何怎樣的——我花了一番功夫才勸退琉璃師傅,確定了穆里哈先知可以再見我,我就興沖沖地把禮物送給他。

穆里哈先知見到龍的琉璃,也喜歡的捨不得放下來,後來這隻琉璃龍成為他常用的紙鎮。

「這真是我見過,長得最奇異的生物。你說祂能飛?靠什麼飛?」

我又得重新解釋,東方龍真的不需要翅膀,而且飛起來沒有聲音。不能把龍當作一般生物。

「龍會招來水氣,下雨,累積湖泊。」我解釋我所看到的:「龍不是從嘴巴吐出那些東西,阿齊亞會在兩眼中凝聚光芒,像是成為第三隻眼,這股力量會在匯集之後,聚集雲層,成為一道光或者霧,降下雨水。我的故鄉之所以能在荒漠中存續,就是靠阿齊亞的水氣養育的草原,滋養牛馬。」

穆里哈先知嘖嘖驚歎,沒有說不合理,倒是放下琉璃龍對我說:「跟我來。」

穆里哈先知步上螺旋樓梯,每一棟高塔都有四層,每一層都裝滿了堆疊的層架和羊皮紙。所有的知識都裝在他的腦中,穆里哈先知在三樓半停下。「你拿旁邊的梯子,記得先用旁邊裝著細沙的盆子清潔,讓雙手保持乾燥,再拿取左邊紅緞帶架上,往下數來第二層,左邊數來第六卷。」

羊皮紙很脆弱,雖然保存文字的效果很好,我也嘗試自己製作羊皮紙,但是製作過程真是太耗大了。需要大量的鹼、石灰,鞣製,還有浸泡等等,製作時間漫長,氣味又難聞,我的手都破皮了,成果卻只有一點,這只適合奴隸製作。而我有太多想辦的事項了,也就放棄製作羊皮紙了。

我拿下穆里哈先知指示的羊皮紙捲,把短梯放回原位,穆里哈先知小心翼翼地捧著羊皮卷,又帶我到第二個高塔、第三個高塔,總共陸續拿了六捲羊皮紙回來。我沒問為什麼,穆里哈先知總是計畫好他待會兒要做的事。

最後,穆里哈先知把六張羊皮紙鋪開,展現色彩豐富的圖畫與文字,我不禁驚嘆,其中有些圖騰,真是太熟悉了。

「西邊國家曾經有類似的記述,像是你說的『東方龍』。」

穆里哈先知繞著大桌子慢慢移動,邊翻譯著每個角落的文字,唸給我聽。「這是波斯的紀錄,畫得精緻,我很喜歡,當時費了番功夫才從我的圖書館老師那裡要來。我一直以為這是神話,看:『噴火的無畏者』。」他指著一頭紅色、張牙舞爪的怪物。雖然身段很細長,但是眼神太兇惡了。

「阿齊亞偏向金色或藍色,不會噴火。」我皺眉。雖然這張圖沒有添加翅膀,但是顏色和行為都不對。

穆里哈先知瞄了我一眼,我趕緊閉嘴。最好別在他說話時插嘴,先知非常在意自己在學識上的表現。

「我大概在三十五年前得到它,距離繪製的時間,可能快一百年了。」

穆里哈先知換下一張羊皮紙,上面畫著黃色盤繞成塔的蛇,閉著眼,周邊都是雲朵。這張羊皮紙的歷史可能更久,或者是當時保存的效果不好,顏色已經斑駁,還有蟲蛀的現象。

「『山嶺的王者』⋯⋯這是我從一名商人手中收購的,用我一幅書法換得的。我只是覺得這幅畫早晚會毀在他的貨物堆,當時保存得太糟糕了。」

黃色大蛇的紙捲又是用另一種我看不懂的文字記錄,非常的潦草。穆里哈先知拿著凸透鏡端詳。我著急的想知道內容,又不好催促,只好捉緊衣角,努力告訴自己放鬆。

如今到了日暮時分,光線變暗,奴隸拿來油燈點亮周遭的燈台,空氣中有淡淡的油味與庭院的花香,夜蟲此起彼落的唧唧地叫著。

穆里哈先知慢條斯理地說:「這隻蛇,或者龍,經常匍匐在山上休息,會在天亮時飛翔,招來雲彩,替山民解渴。但是有一天這樣的生物消失了,人們非常的傷心,群眾在山下跪拜,祈求大蛇回來。山上植物漸漸乾枯,變得荒蕪,民不聊生。當地官員請人畫了這張圖,希望看過圖畫的人們,可以替他們帶回這頭生物的消息。我當時以為這是給貴族孩子聽的床邊故事。」

我激動起來,「對——這非常類似龍的描述。所以西方也有龍囉?這真是太棒了!」

我專注的看著圖騰,這頭龍的外型和阿齊亞不同,線條太過簡單,或許純粹是畫技的問題。能使用羊皮紙的人絕對都是貴族,貴族不代表有相對的畫技。

「這是七十三年,或者是七十五年前的記載。」穆里哈先知穩靜的口吻,像是另一種澆冷水。「紀錄比我的年歲還大。」

我才冷靜下來。

穆里哈先知翻開其他的羊皮捲,剩下的都以文字居多,圖騰很小,甚至沒有。穆里哈先知仔細地為我翻譯,唸誦相關詩詞,文中談及這類生物,都會強調和雲、雨、火焰有關。讓人難過的是,這些紙捲都有六十年以上的歷史,或者更久。

「其實這種長形的⋯⋯能夠飛天的物種故事,都屬於上一代,或者更上一代的床邊故事,現在更像是神話傳說。如果東方還有,我並不意外。這個世界很大,我很高興你送給我這隻東方龍的琉璃。」

穆里哈先知看起來有點累了,依然送給我溫暖的微笑。

「這是我僅能為你回報的知識。如果你有需要,我會繼續請人幫你打探這種生物的存在。祂們絕對不會無緣無故地消失。我也希望這麼美麗的生物能繼續翱翔在天空,能夠留在我們的心底。夜深了,你也該回去休息了。」


在阿里發城不到一年的時間,我輾轉收到父親的來信,我激動得在豪宅內又叫又跳,我沒有拆開信,我興奮的快承受不住了,我放下所有工作,迫不及待的想分享給穆里哈先知。

穆里哈先知真的很好,他越來越寵我了。他提早結束和一名貴族的會談,來到後花園見我。現在還不到中午呢!我全身顫抖地捧著信說:「這是我父親的來信!剛剛從東方來的!」

我將信交給他。

穆里哈先知有些意外,「你要我拆封?唸給你聽?」

「我要驗收您的東方語言能力。」我笑了,終於換我可以講這句話。

穆里哈先知也笑了,他亦是充滿幽默感的老人家,不介意我的開玩笑。「如果我講得讓你聽不懂,可以停下來指正我。」

穆里哈先知拆開蠟封,慢慢地唸著每個單字,偶爾我會糾正他一個音節,快速偷看父親的信,再交給穆里哈先知朗誦。我的父親寫字很穩,很好看,絕對比我寫的字更好辨識。

但是這封信,並沒有我想像中的美好與快樂。


在我流放的一個月不到的時間,帝王攜帶大量官吏來到故鄉,強制徵收了當地最大的三棟房子給帝王和官吏居住,其中包含村長和我父親的家。

我的家人和村長一家被迫露宿野外,其他村人雖然感到忿忿不平,也不敢在軍隊前放肆。鄉人們只能攜手合作,讓父親和村長的家族成員分散到其他人家借宿。

帝王在王朝官兵簇擁中來到草原,因為現場被重重官兵隔離了,父親和村民們也不知道發生什麼事。他們只能爬在各家屋頂上,遠遠地看著帝王用大陣仗舉辦儀式,像是要祭拜龍。

我走了之後,阿齊亞並沒有離開草原,阿齊亞維持祂一貫的作息,夜晚在草原上露宿,天亮飛上高空,在四方田地、果園與草地降下雨水。只是每一晚,阿齊亞都會棲息在固定的位置休息,那是最後一天,我們相依偎的位置。

父親說,阿齊亞在用祂的方式懷念我。

除了我之外,沒有人能夠與阿齊亞說話。我曾經信誓旦旦地對父親母親說,阿齊亞會在我腦中說話,偶爾祂會追草原上的兔子,也有淘氣調皮的一面。阿齊亞喜歡吃甜果,祂其實話很多,會嘀咕空氣太乾,大家需要更多的照顧。

但是長輩們都半信半疑。「祂講話我們應該都會聽到啊!龍那麼大,那麼安靜,誰都沒聽祂說過話。」

「可是阿齊亞本來就是在我腦袋裡說話嘛!」我委屈又堅持。

父親他們看到阿齊亞從天而降,接著風雲變色,強風颳起,連帝王的車輿都被吹翻,帝王和所有的官吏、軍人,以及一排祭祀的東西全被吹倒,接著降下傾盆大雨——史無前例的大雨,足以讓街上成了一片汪洋。現場兵荒馬亂,官兵和人民都自顧不暇,大家急著搬動傢俱,把穀糧抬到高處。

當父親他們回神時,風停了,雨停了,雲層散去,阿齊亞不見了。

帝王也很堅持,繼續在草原上守候,待了十多天,龍不再現身。後來,可能是朝廷中有其他事,帝王和下屬只能匆匆離去,而草原上持續有朝中官兵在巡守,等待龍。

阿齊亞卻從此消失了。

湖泊漸漸變小,變淺,草地變得乾枯,荒漠每一天貪婪地吞噬殘餘的濕氣。父親想念我,痛心地看著草原的消失,他傷心地裝了一袋水做紀念。如果阿齊亞不再回來,村里將會如同城外寸草不生,變得蠻荒蒼涼。

村里的人都很難過,生氣地私下罵著帝王。我的母親尤其悲傷,她經常捧著牧笛待在草原上發呆,姊姊們陪著母親哭泣,大家認為我肯定死了,沒有人能過度過荒漠。

又過了半年,湖泊已經不見了,只剩下稀疏的草地,空氣太過乾燥,早晚溫差變得更大,已經無法種植基本的作物,馬和牛羊沒有足夠的食糧,靠畜牧維生的人,不得不考慮遷移到其他區域。

父親不想要離開這裡,這裡是他從小長大的家,曾經多麼美麗富饒,有一望無際的綠意。但是我們的家族太大了,人口眾多,不是他想要硬留就可以留下。大家每天都要吃飯,即使縣官降下帝王的指令暫時免除這帶的稅收,基本的生活還是吃不消。

村民陸陸續續的搬走,人事已非。

沒有人知道阿齊亞到哪裡,大家相信一定是帝王的指令害死我、觸怒龍。阿齊亞從來沒有發過這麼大的脾氣。

阿齊亞完全不給帝王面子,卻也沒有傷害帝王。龍是如此慈悲,相比之下,帝王的心胸有多狹隘。

又過了一段日子,傳來帝王過世的消息,諡號為孝武帝。

爸爸才意識到,這一切都過去了,他也該放下對我的執著、悲傷與對政治的恨意,要帶著家人遷移到更安全的地方。哥哥們陸續遷走家眷,姊姊們也跟著她們的夫家離開,接著母親被大哥接走,也遷移大部分的牲畜跟家產。父親仍然有些不捨,獨自守著大屋。

天空一片晴朗,龍沒有因為新的帝王繼位而回來。

草原完全消失了,像是從來沒有存在過。

也就在此時,父親收到西域來的信,打開一看,是我託人帶來的好消息。父親激動的趕去另一個都市,那裡有家族新建的大屋,全家相擁而泣,笑中帶淚。他們不敢相信我創造了奇蹟,他們相信是龍送給我的神蹟。父親希望,阿齊亞是來西方找我了,他們終於能安心了。

父親還是對巨人的毛髮感到懷疑,後來想起,祖父的祖父曾經在荒漠中看到如山大的人影——遠遠地看到,以為是海市蜃樓。長輩會故意講這個故事嚇唬小孩,要孩子們早點睡覺。如果我真的遇到巨人,似乎也不意外了。

父親還送來另一個包裹,是一袋水和一包乾枯的草。

「這是草原上剩下來的,你比我們更需要這些,當做紀念。」


穆里哈先知唸完信,我已經捂著臉,癱在椅子上淚流滿面。

「他怎麼敢?怎麼能趕走阿齊亞?那是龍的草原!世世代代都是龍的草原!」我放聲大哭。「帝王是混蛋!他一定傷害了阿齊亞,阿齊亞才會離開!該離開的是帝王,不是阿齊亞!」

我沒辦法接受這一切都變了,我無法想像草原變成荒漠,所以這是我再也沒有夢到阿齊亞的原因嗎?連那些愛我的村人們也都離開了,我的家變得支離破碎了,我難以接受。

穆里哈先知沒說一句話,輕輕地拍著我的背,讓我放肆抽噎、哭吼,發洩我的悲傷與痛苦。他陪我到夜晚,邀請我吃晚餐,即使如此,我回到豪宅還是焦慮難安。

我打開父親寄來的水袋,我原有的水袋剩下來的水,已經送給穆里哈先知泡茶喝掉了。我確實沒有想過我能夠再次得到草原上的水,這感覺很奇怪。

這是龍送給人們最後的水,再也沒有了。

草原曾經多麼茂盛,湖泊廣大,濕氣瀰漫,氤氳鳥鳥。我依稀記得,我躺在濕潤的草地上,靠著阿齊亞看天上的繁星。阿齊亞從來不會讓我感冒,祂非常的溫暖,晚上的阿齊亞彷彿散發螢光的藍色河流,像是地上的銀河。早上的龍,又會成為陽光耀眼的光芒。

我想起穆里哈先知收藏的羊皮紙,紀錄離去的龍們的故事。那些哀嘆的、後悔的民眾們,也發生在我愛的人們身上。

阿齊亞說祂喜歡善良的人們,所以我以為龍會留在故鄉。我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阿齊亞會離人們而去。

我啜飲一口水,甘甜中有點苦澀,讓我想起漠地居民井中的水。

湖泊已經變了,或許從我離開那天開始,所有的事情已經無法復原。我以為帝王的貪婪到我流放之後就結束了,但是並沒有。

我淚流不止,一夜難眠。



(待續)

之前超級想破梗的,因為我記得父親的第一封家書談到帝王的諡號,所以我非常肯定是漢武帝。真是氣死我了。

恭喜看完一萬多字。


5 則留言:

  1. 真是可惡啊!幸好先知是如此智慧與慈悲的智者,有這樣的師長相伴實在太難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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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最後好悲傷QQ
    好喜歡充滿智慧的穆里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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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好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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