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斐邑德知道他正在作夢，並繼續遊走黃沙窒息的沙漠；這真是可怕的夢魘。斐邑德不曉得該如何叫自己醒來。
穹頂有翅膀股動的聲響，斐邑德猛然驚覺一把劍尖抵著耳際：是長髮紛飛的尤娜，眼神冰冷絕望。斐邑德欲拔刀揮向幻象，手卻無法動彈。蜜莉站在身側壓制自己，腳邊躺臥浴血的爾泰爾領主。
『——就連你也要背叛我嗎？』南域統領用哀傷的語調問。
斐邑德驀地驚醒，動作之大足以滾下床。簾幕已然透映強光，鳥叫啁啾應和早晨。
「該死。」
斐邑德低罵，雙手蒙臉抹去冷汗。他返回熟悉的環境，自以為從過程學得教訓，視得的卻是恐懼。斐邑德想到尤娜，女劍士迎向風沙立於牆的另一面，她認識自己，北域統領卻不知曉尤娜的存在。
斐邑德全身痠痛地起身，彷彿負傷爬出夢境。誰說睡眠能夠含精蓄銳？他反而被惡夢折磨得更耗費心神。斐邑德煩怒地打開門。
「午安，斐邑德。」
奧佳納守在走廊，斐邑德的神情令他大惑不解。達瓦莫人視彼此如手足，私底下無論階級都直呼名字，這般關心偶爾也是種壓力。
「沒事。已經中午了？」斐邑德強忍鎮定地朝甬道走去，奧佳納緊跟在後。「我們都認為你應該好好歇息。」將軍略有勸意。
「沒必要，會打亂我的計畫。」若非作噩夢的關係，或許他很高興地心領。斐邑德開始思量該如何應對今晚的講談。原先只想針對偷襲的維安一事，但夢境深刻的情境彷彿警告，或隱喻遭受輕視的小事件……他突然產生並無相干的靈感。
「你急著去哪裡？」
「喔。是啊。」斐邑德呆站，盯視對方卻眼神飄移。「我要去庇護所，如果誰想找我幫忙通告一聲，我很快回來。」
「庇護所？斐邑德，戰爭以來你從未去過庇護所。」奧佳納詫異。
「也許是時候了。」斐邑德披著白斗篷的背影走得恍神輕飄。奧佳納將軍憂心忡忡地目送北域統領離開。
通常斐邑德獨自散步不會走一般的通道。斐邑德認同規範，個人的地位必須懂得以身作則的道理。但在無人盯梢的狀況下，那些要求便如同一件外衣隨意脫掉。
奧佳納只看到斐邑德繞向通往庭院的小路，其後斐邑德抓著蔓生的藤蔓攀過高牆，躍至另一座空地。他拒絕走既有的平順路線，更愛踩踏窗櫺，抓握太陽燒得發燙的粗糙石磚，從列柱跳到對面拱門。捷徑往往比正規的道路能更抵到達目的地。
當北域統領突然出現在爾泰爾偏遠的街道上，庇護所外的士兵簡直難以置信。
過去他極少到訪內城，就算有也是溜達星辰路過。斐邑德很慶幸一路上的運動振作精神，讓他無心思考並且樂在其中。斐邑德拿著經過爐房順手摸走的燒烤食物，兩三口便吃得精光，愜意地拍去碎屑，來到守衛面前說：「請打開門。」
看守者面面相覷，顯得遲疑。「費爾德曼領主並未通知我等。」
軍政分離的狀況下的確不好行動，可是領主會諒解。「外族的管轄權並非只限於內城。希望你的回答無非在質疑我的權限。」斐邑德禮貌地回應。
所謂的庇護所迥異於包圍爾泰爾內城的花崗岩建材，僅有一扇磨損嚴重的古老石門開在地表，之後的部分便銜接山壁，道路蜿蜒至地底深處。階梯的高度對達瓦莫人太矮。斐邑德得彎身鑽入窄小的通道。他拿著守衛交遞的火把照亮前方，偶爾透風的小洞照入陽光，寬度不過幾個指節。斐邑德很快適應陰暗，意外地發現岩壁充滿繪畫。
斐邑德慢慢踩踏台階，左側右方和頭頂皆上演無聲的劇碼。斐邑德震驚於每吋線條與弧度，色塊堆疊出驚人的創造力。文字被技巧性地化為框架，描述眾多事蹟。有些毋須細讀便能明瞭，像是對星月祈禱的深紫髮民眾，崇拜太陽的淺紫髮君王，以及沙漠妖精的圖像。
他暫且止步，好奇地凝視外族人民對妖精的印象：
一雙長耳朵，綠色眼珠、黑膚白髮，半舉的雙手莊嚴地攤張空中，各持一顆星亮在掌內，獨自立於狂風圍繞的沙丘頂端，胸前掛滿一把把長相奇特的細長笛子。綠洲與城市圍繞妖精旋轉，再外圈則是死亡的生物與雪花互疊的構圖。
「沙的呼喊來自妖精的笛聲……」斐邑德輕唸融為圖樣的文字敘述：「生命將從黑曜星獲得謙卑自省，直至三月交會。」
圖畫持續延伸，累積添加轉變成其它故事：例如黑夜轉化星空，或是成為某位智者的衣袍。斐邑德從鮮豔度判斷時代距離，顏色剝離的區塊歷史都陷溺在無止盡的想像，陳述森林的遠去，草原的退卻，沙漠的誕生。
人像變多了。故事色彩變得更加繽紛混亂，天懲與人害交錯，訴說人類如何從自然爭取生存權利，傳授知識，教導魔法的運用，引發權利爭奪；父與子，王與臣兵戎相向。隨著通風孔的氣流移動，火光中的圖像跟隨光影款擺，那些殺戮與悲慟宛如活生生地喘息。殘餘的人遠離戰爭，遷移至喀里里薩布，以聚落構築為比城市更親密緊實的共生。
斐邑德著迷地再踏下一步，赫然驚覺到來的環節被刻意破壞。他停在充滿椰棗的綠洲漸層前，凝望寬闊色彩上放牧的紫髮居民，面帶驚恐指向前方——
隨之一片狼藉。圖畫被刀鑿敲掉，石壁菱角銳利被強力摧殘。斐邑德明瞭那代表甚麼意思，惋惜與難以言說的遺憾使他不甘願就此放棄，斐邑德從每個岩縫陰影中搜索，希望能找到失落的部分。
「啪沙。」
低處階梯的踏響驚醒斐邑德的戒心。兩方火光未接觸前皆停止動作。北域統領隱約看到出鞘的刀劍反射的寒光。
『我是斐邑德。』他用古語說。
「啊，我沒料到……」對方愣住片刻，話一出口才意會那試探的意思，趕緊轉換語言。『請稍等。』接著是武器收鞘聲。軍官舉高火把進入辨識範圍，驚訝地確定北域統領本人。
女士官歉意地說：「請原諒我不習慣用原語表達，對我而言，過多字節音調太低沉難說。」
「我知道。所以達瓦莫才得向其他種族借用語言。妳的名字是？」
「諾薇蘇爾。您需要幫助？」
「可否替我解釋外族的狀況？」
「是的。」諾薇蘇爾看起來很疑惑斐邑德的用意，轉身照亮階梯邀請他跟隨。「目前有六百七十五人，我們盡量供給充分的食糧，多數人仍然拒食以示抗議。」
「拒食？」
「事實上，自從您下令將他們統一聚集在庇護所的五十年內，已從三千人銳減。因為太久沒有接觸陽光，無論男女老幼都十分虛弱。」
斐邑德勉為其難地承認失策。「我忘了他們的壽命太短。」
「而且比達瓦莫人脆弱得多。最老的才渡過五圜不過兩百歲。每天都有人死亡。」諾薇蘇爾平淡地分析，處理和統計早已成了例行公事的一部分。斐邑德避免再若無其事地談論這個話題，他必須盡快解決，首先得詢問專業。「妳覺得我該怎麼做？」
諾薇蘇爾微微側頭，略帶訝異。「照顧他們已經仁至義盡。」
「諾薇蘇爾，我已經渡過二十一圜了，妳呢？」
「三十六。」
斐邑德苦思該怎麼說才能讓她理解。諾薇蘇爾不會懂的。因為諾薇蘇爾沒有經歷他經歷的那些。女士官先說了：「斐邑德，請容許我以長輩的身分給予忠告。你的決策一向正確無誤。」
深處的氣味陰鬱且滯悶深沉，參雜尿酸腐臭，斐邑德有種正在深入墓穴的錯覺。他良心忐忑地看著諾薇蘇爾抵達最後的階梯，舉高火把，照出一室空曠。
空間巨大且靜寂無聲，斐邑德瞇起眼，注意遠方石柱底蜷縮的白色物體，乍看之下像一綑綑包裹，實際上卻是一個個人，由於地底溫度偏低，人們都交錯堆疊相互取暖，構成詭異悚然的景象。兩位達瓦莫人持有的火光都不足照亮一半的人數。
「別擔心，外族經常陷入深眠以保持體力，就像日墜月提早到來一般。」
「過去十幾年都如此？」
斐邑德心都涼了半截，這並非冬眠的問題，而是根本沒有進食的機會……恐怕睡眠已變成疲憊的疾病，足以成癮無法脫困。他確認鄰近之人的脈搏：很微弱的心跳，幸好還活著。
「立刻釋放他們。」斐邑德嚴肅地說。
「若您希望，我會照辦。」她平靜地回應：「然而我不認為這群人能夠自理生活。」
「那就從現在開始吧，請通知侍衛下來協助搬運。」
「您是認真的？」
「對。」
諾薇蘇爾沉下臉，返身拾級而上。如今偌大的空間只剩斐邑德手中的火光。他獨自面對數以百計如屍體沉睡的人，微弱的吐息混濁，瀰漫靜寂的夢，消瘦的五官如此相仿，鮮豔的布毯及地鋪的對比使得眾多人民過度蒼白。
來自洞穴深處的風晃動整座洞穴的陰影，幾乎吹熄火把，斐邑德連忙護住光源。
「——你不是那些人。」
微弱的聲音呢喃，在空盪中搖晃成細微的哀鳴。若非幽閉空間將五官的感知擴張，恐怕平時的斐邑德都無法察覺。他舉高火把張望，好眼力還是得依靠照明，光度有限的範圍內，難從這麼多雙緊閉的眼皮找到線索。
洞窟又陷入死寂，回音已然消逝。斐邑德努力地回想聲音最初從哪裡盪漾開。宛如漣漪的最外圈，他站在此地，被中心擴散的能量撞擊……縱使被四周的黑暗吸收，依然有既定的軌道能追尋。
斐邑德跨過一個又一個沉睡的人體，宛如走於凝固的雲塊之間。他異樣地感覺這些外族人隔著緊閉的眼皮凝視，用低沉的呼息竊竊私語：達瓦莫人不該出現在聖地，不該擾動神聖的夢境；欲驅離卻退怯，像陰影壓迫又無法碰觸光亮中的他。
最後斐邑德停下腳步，困惑地端詳閉眼的老婦，她抱著乾癟的嬰屍，呼息紊亂。
老婦痛苦無力地搖晃。「不……」她挪動嬰兒，斐邑德旋即想起火把多麼刺眼，連忙踩熄。黑暗吞沒一切。斐邑德壓低身子，老婦混濁的呼吸趨向穩定，但未沉睡，彼此透過空無凝視對方的心靈。
斐邑德思量時，有東西輕輕碰觸手臂。斐邑德耐住警覺的戒心。他好像深入險境，某種思緒卻安撫說：『毋須憂慮。』
唯有魔法的起原：古語，才能確實地掃除一切忐忑。但為什麼是龍才知曉的原語，而非紫髮人的話語？斐邑德驚奇地聯想到壁畫除去的龍圖騰，繪畫留下某種精神，就算清除依然殘剩碎片。斐邑德被呼喚到來，清晨的惡夢即為沉睡者標示的捷徑。
「黑暗與黑夜是為姻親，皆能相融夢境與現實。」老婦沙啞地說道。雖然沒有衣物磨擦的窸窣聲，斐邑德確定周遭的人全都坐起，沉默地包圍他。老婦的聲音不似方才，如今聽來充滿威嚴：「歡迎你參與『我們』的夢境，龍之血脈．斐邑德。」
「夢境？」他懷疑地質問。
「夢境是生物與妖精的契約，妖精的糧食，光耀月和日墜月皆為萬物休眠時刻，提供能量，讓妖精張開防護，維持生命的溫度。」
這論點並非讓斐邑德震驚的最大理由。老婦的語調變成少女，又轉為低沉的男人，聲調音色在抑揚頓挫中變換，狀似一群人流暢地接續話題。若是魔法，斐邑德早就全身難受到了極點，他張握拳頭，確定身體還能依照個人意識動作。
「龍無所畏懼，因此無夢。」稚嫩孩童的聲音來自四面八方。聽在斐邑德耳裡諷刺極了。他猛然豎起寒毛，在如此遼蕩的空間內，「他們」的語末竟沒有迴音？
「這是怎麼一回事？」
沒錯，僅有自己的聲音迴盪餘韻。斐邑德靠發怒鎮壓無知的驚慌，中氣十足的音量跌宕在洞窟之間，顯得實質又格格不入。
「龍，離開肉體將極速進化為投奔天際的『光』……人，會回歸夢境。夢藏匿於陰影，蟄服深夜，智慧源自夢境的創造與衍生。」音量時而增強，時而變弱，彷彿前後擁擠的人潮輪流述說：「妖精掌控睡眠，控制通道。因此『我』甦醒將不再記憶夢境，直到再度沉睡。」
斐邑德確定聲音傳自腦內。
「為甚麼對我說這些？」
「你必須記得。」
聲音變得非常蒼老，疲憊，有道人影從斐邑德的腦海浮現，是個五官被扯爛的淡髮老人，卻神泰安詳無限體諒，足以侵入他的記憶成為其中的一部分。斐邑德隱約感到肩上一沉，扛著的刀有所反應。
「你……認識奧蘭？」斐邑德迷惘地唸出老人的名字：「埃威黎．尤勃涅？」
老人的影像悲傷地沉默，逐漸淡去。
黑暗中的靈魂再度發聲：「改變，正在改變。」眾百人大合唱般同時發言：「失序，控制，死亡，永恆，顛覆，相信，背叛，規律，混亂……你知道，你知道！」
增大的音量瘋狂轟鳴，斐邑德摀住雙耳，惱火大吼：「我知道什麼？講清楚一點！」
然而聲音持續，變得更加高亢：「你知道……你知道！」
斐邑德再也無法忍受，握住背扛的刀柄，抽出的瞬間亮出刺眼的光芒——斐邑德打算好好見識這群瘋子狂妄的笑臉，但他的激憤卻瞬間澆熄。
老婦仍緊抱嬰屍，安詳地躺在原先的位置。她旁邊的人以及隔壁的六百多人深深地沉眠。方才喧鬧激烈的嘶吼彷彿一場錯覺。都是……自己的想像？
「不對。」斐邑德對自己說，更大聲地重複：「不對！」
「他們」很清楚地表明，只有斐邑德拒絕承認方才侵入夢境。太荒唐了，這麼可笑的際遇……斐邑德舉高刀，放大光輝，再度環顧。
「千年之前，埃威黎．尤勃涅碰觸奧蘭，所以『龍』早就被夢境滲透？形成新的管道？」斐邑德高聲質問：「但何必對我開啟？在千年之後的現代？而非對諾薇蘇爾或別的達瓦莫人坦述？我有話要問『你們』！」
斐邑德刻意地用古語大喊『你們』。這是充滿約制力的指定詞，未經琢磨的古老力量：確認存在，區分彼此，是眾多攻擊魔法的關鍵語。假設有型的——魔法偽裝的物體將會打回現形，無論任何人為的故弄玄虛都將化解。然而毫無反應。
階梯傳來眾多腳步聲，諾薇蘇爾帶著火把和支援抵達。「北域統領？」她狐疑地問，看著斐邑德神情僵硬地舉高明亮的長刀，他默然將武器回鞘，臉色難看。「諾薇蘇爾，這位婦人是誰？」
女士官靠近，依火光打量。「芭蒂。她的丈夫是當地外族的首領，前天去世。僅剩一名兒子寇貝卡．羅．利爾特，迄今仍在追捕中。」
斐邑德抿緊嘴，對意外的巧合，或許並非巧合——感到吃驚。「寇貝卡……啊。」斐邑德心情更差了。諾薇蘇爾開始指揮士兵先運走屍體，她身上有新鮮空氣的味道，斐邑德確定該是離開的時候。
斐邑德全身痠痛地起身，彷彿負傷爬出夢境。誰說睡眠能夠含精蓄銳？他反而被惡夢折磨得更耗費心神。斐邑德煩怒地打開門。
「午安，斐邑德。」
奧佳納守在走廊，斐邑德的神情令他大惑不解。達瓦莫人視彼此如手足，私底下無論階級都直呼名字，這般關心偶爾也是種壓力。
「沒事。已經中午了？」斐邑德強忍鎮定地朝甬道走去，奧佳納緊跟在後。「我們都認為你應該好好歇息。」將軍略有勸意。
「沒必要，會打亂我的計畫。」若非作噩夢的關係，或許他很高興地心領。斐邑德開始思量該如何應對今晚的講談。原先只想針對偷襲的維安一事，但夢境深刻的情境彷彿警告，或隱喻遭受輕視的小事件……他突然產生並無相干的靈感。
「你急著去哪裡？」
「喔。是啊。」斐邑德呆站，盯視對方卻眼神飄移。「我要去庇護所，如果誰想找我幫忙通告一聲，我很快回來。」
「庇護所？斐邑德，戰爭以來你從未去過庇護所。」奧佳納詫異。
「也許是時候了。」斐邑德披著白斗篷的背影走得恍神輕飄。奧佳納將軍憂心忡忡地目送北域統領離開。
通常斐邑德獨自散步不會走一般的通道。斐邑德認同規範，個人的地位必須懂得以身作則的道理。但在無人盯梢的狀況下，那些要求便如同一件外衣隨意脫掉。
奧佳納只看到斐邑德繞向通往庭院的小路，其後斐邑德抓著蔓生的藤蔓攀過高牆，躍至另一座空地。他拒絕走既有的平順路線，更愛踩踏窗櫺，抓握太陽燒得發燙的粗糙石磚，從列柱跳到對面拱門。捷徑往往比正規的道路能更抵到達目的地。
當北域統領突然出現在爾泰爾偏遠的街道上，庇護所外的士兵簡直難以置信。
過去他極少到訪內城，就算有也是溜達星辰路過。斐邑德很慶幸一路上的運動振作精神，讓他無心思考並且樂在其中。斐邑德拿著經過爐房順手摸走的燒烤食物，兩三口便吃得精光，愜意地拍去碎屑，來到守衛面前說：「請打開門。」
看守者面面相覷，顯得遲疑。「費爾德曼領主並未通知我等。」
軍政分離的狀況下的確不好行動，可是領主會諒解。「外族的管轄權並非只限於內城。希望你的回答無非在質疑我的權限。」斐邑德禮貌地回應。
所謂的庇護所迥異於包圍爾泰爾內城的花崗岩建材，僅有一扇磨損嚴重的古老石門開在地表，之後的部分便銜接山壁，道路蜿蜒至地底深處。階梯的高度對達瓦莫人太矮。斐邑德得彎身鑽入窄小的通道。他拿著守衛交遞的火把照亮前方，偶爾透風的小洞照入陽光，寬度不過幾個指節。斐邑德很快適應陰暗，意外地發現岩壁充滿繪畫。
斐邑德慢慢踩踏台階，左側右方和頭頂皆上演無聲的劇碼。斐邑德震驚於每吋線條與弧度，色塊堆疊出驚人的創造力。文字被技巧性地化為框架，描述眾多事蹟。有些毋須細讀便能明瞭，像是對星月祈禱的深紫髮民眾，崇拜太陽的淺紫髮君王，以及沙漠妖精的圖像。
他暫且止步，好奇地凝視外族人民對妖精的印象：
一雙長耳朵，綠色眼珠、黑膚白髮，半舉的雙手莊嚴地攤張空中，各持一顆星亮在掌內，獨自立於狂風圍繞的沙丘頂端，胸前掛滿一把把長相奇特的細長笛子。綠洲與城市圍繞妖精旋轉，再外圈則是死亡的生物與雪花互疊的構圖。
「沙的呼喊來自妖精的笛聲……」斐邑德輕唸融為圖樣的文字敘述：「生命將從黑曜星獲得謙卑自省，直至三月交會。」
圖畫持續延伸，累積添加轉變成其它故事：例如黑夜轉化星空，或是成為某位智者的衣袍。斐邑德從鮮豔度判斷時代距離，顏色剝離的區塊歷史都陷溺在無止盡的想像，陳述森林的遠去，草原的退卻，沙漠的誕生。
人像變多了。故事色彩變得更加繽紛混亂，天懲與人害交錯，訴說人類如何從自然爭取生存權利，傳授知識，教導魔法的運用，引發權利爭奪；父與子，王與臣兵戎相向。隨著通風孔的氣流移動，火光中的圖像跟隨光影款擺，那些殺戮與悲慟宛如活生生地喘息。殘餘的人遠離戰爭，遷移至喀里里薩布，以聚落構築為比城市更親密緊實的共生。
斐邑德著迷地再踏下一步，赫然驚覺到來的環節被刻意破壞。他停在充滿椰棗的綠洲漸層前，凝望寬闊色彩上放牧的紫髮居民，面帶驚恐指向前方——
隨之一片狼藉。圖畫被刀鑿敲掉，石壁菱角銳利被強力摧殘。斐邑德明瞭那代表甚麼意思，惋惜與難以言說的遺憾使他不甘願就此放棄，斐邑德從每個岩縫陰影中搜索，希望能找到失落的部分。
「啪沙。」
低處階梯的踏響驚醒斐邑德的戒心。兩方火光未接觸前皆停止動作。北域統領隱約看到出鞘的刀劍反射的寒光。
『我是斐邑德。』他用古語說。
「啊，我沒料到……」對方愣住片刻，話一出口才意會那試探的意思，趕緊轉換語言。『請稍等。』接著是武器收鞘聲。軍官舉高火把進入辨識範圍，驚訝地確定北域統領本人。
女士官歉意地說：「請原諒我不習慣用原語表達，對我而言，過多字節音調太低沉難說。」
「我知道。所以達瓦莫才得向其他種族借用語言。妳的名字是？」
「諾薇蘇爾。您需要幫助？」
「可否替我解釋外族的狀況？」
「是的。」諾薇蘇爾看起來很疑惑斐邑德的用意，轉身照亮階梯邀請他跟隨。「目前有六百七十五人，我們盡量供給充分的食糧，多數人仍然拒食以示抗議。」
「拒食？」
「事實上，自從您下令將他們統一聚集在庇護所的五十年內，已從三千人銳減。因為太久沒有接觸陽光，無論男女老幼都十分虛弱。」
斐邑德勉為其難地承認失策。「我忘了他們的壽命太短。」
「而且比達瓦莫人脆弱得多。最老的才渡過五圜不過兩百歲。每天都有人死亡。」諾薇蘇爾平淡地分析，處理和統計早已成了例行公事的一部分。斐邑德避免再若無其事地談論這個話題，他必須盡快解決，首先得詢問專業。「妳覺得我該怎麼做？」
諾薇蘇爾微微側頭，略帶訝異。「照顧他們已經仁至義盡。」
「諾薇蘇爾，我已經渡過二十一圜了，妳呢？」
「三十六。」
斐邑德苦思該怎麼說才能讓她理解。諾薇蘇爾不會懂的。因為諾薇蘇爾沒有經歷他經歷的那些。女士官先說了：「斐邑德，請容許我以長輩的身分給予忠告。你的決策一向正確無誤。」
深處的氣味陰鬱且滯悶深沉，參雜尿酸腐臭，斐邑德有種正在深入墓穴的錯覺。他良心忐忑地看著諾薇蘇爾抵達最後的階梯，舉高火把，照出一室空曠。
空間巨大且靜寂無聲，斐邑德瞇起眼，注意遠方石柱底蜷縮的白色物體，乍看之下像一綑綑包裹，實際上卻是一個個人，由於地底溫度偏低，人們都交錯堆疊相互取暖，構成詭異悚然的景象。兩位達瓦莫人持有的火光都不足照亮一半的人數。
「別擔心，外族經常陷入深眠以保持體力，就像日墜月提早到來一般。」
「過去十幾年都如此？」
斐邑德心都涼了半截，這並非冬眠的問題，而是根本沒有進食的機會……恐怕睡眠已變成疲憊的疾病，足以成癮無法脫困。他確認鄰近之人的脈搏：很微弱的心跳，幸好還活著。
「立刻釋放他們。」斐邑德嚴肅地說。
「若您希望，我會照辦。」她平靜地回應：「然而我不認為這群人能夠自理生活。」
「那就從現在開始吧，請通知侍衛下來協助搬運。」
「您是認真的？」
「對。」
諾薇蘇爾沉下臉，返身拾級而上。如今偌大的空間只剩斐邑德手中的火光。他獨自面對數以百計如屍體沉睡的人，微弱的吐息混濁，瀰漫靜寂的夢，消瘦的五官如此相仿，鮮豔的布毯及地鋪的對比使得眾多人民過度蒼白。
來自洞穴深處的風晃動整座洞穴的陰影，幾乎吹熄火把，斐邑德連忙護住光源。
「——你不是那些人。」
微弱的聲音呢喃，在空盪中搖晃成細微的哀鳴。若非幽閉空間將五官的感知擴張，恐怕平時的斐邑德都無法察覺。他舉高火把張望，好眼力還是得依靠照明，光度有限的範圍內，難從這麼多雙緊閉的眼皮找到線索。
洞窟又陷入死寂，回音已然消逝。斐邑德努力地回想聲音最初從哪裡盪漾開。宛如漣漪的最外圈，他站在此地，被中心擴散的能量撞擊……縱使被四周的黑暗吸收，依然有既定的軌道能追尋。
斐邑德跨過一個又一個沉睡的人體，宛如走於凝固的雲塊之間。他異樣地感覺這些外族人隔著緊閉的眼皮凝視，用低沉的呼息竊竊私語：達瓦莫人不該出現在聖地，不該擾動神聖的夢境；欲驅離卻退怯，像陰影壓迫又無法碰觸光亮中的他。
最後斐邑德停下腳步，困惑地端詳閉眼的老婦，她抱著乾癟的嬰屍，呼息紊亂。
老婦痛苦無力地搖晃。「不……」她挪動嬰兒，斐邑德旋即想起火把多麼刺眼，連忙踩熄。黑暗吞沒一切。斐邑德壓低身子，老婦混濁的呼吸趨向穩定，但未沉睡，彼此透過空無凝視對方的心靈。
斐邑德思量時，有東西輕輕碰觸手臂。斐邑德耐住警覺的戒心。他好像深入險境，某種思緒卻安撫說：『毋須憂慮。』
唯有魔法的起原：古語，才能確實地掃除一切忐忑。但為什麼是龍才知曉的原語，而非紫髮人的話語？斐邑德驚奇地聯想到壁畫除去的龍圖騰，繪畫留下某種精神，就算清除依然殘剩碎片。斐邑德被呼喚到來，清晨的惡夢即為沉睡者標示的捷徑。
「黑暗與黑夜是為姻親，皆能相融夢境與現實。」老婦沙啞地說道。雖然沒有衣物磨擦的窸窣聲，斐邑德確定周遭的人全都坐起，沉默地包圍他。老婦的聲音不似方才，如今聽來充滿威嚴：「歡迎你參與『我們』的夢境，龍之血脈．斐邑德。」
「夢境？」他懷疑地質問。
「夢境是生物與妖精的契約，妖精的糧食，光耀月和日墜月皆為萬物休眠時刻，提供能量，讓妖精張開防護，維持生命的溫度。」
這論點並非讓斐邑德震驚的最大理由。老婦的語調變成少女，又轉為低沉的男人，聲調音色在抑揚頓挫中變換，狀似一群人流暢地接續話題。若是魔法，斐邑德早就全身難受到了極點，他張握拳頭，確定身體還能依照個人意識動作。
「龍無所畏懼，因此無夢。」稚嫩孩童的聲音來自四面八方。聽在斐邑德耳裡諷刺極了。他猛然豎起寒毛，在如此遼蕩的空間內，「他們」的語末竟沒有迴音？
「這是怎麼一回事？」
沒錯，僅有自己的聲音迴盪餘韻。斐邑德靠發怒鎮壓無知的驚慌，中氣十足的音量跌宕在洞窟之間，顯得實質又格格不入。
「龍，離開肉體將極速進化為投奔天際的『光』……人，會回歸夢境。夢藏匿於陰影，蟄服深夜，智慧源自夢境的創造與衍生。」音量時而增強，時而變弱，彷彿前後擁擠的人潮輪流述說：「妖精掌控睡眠，控制通道。因此『我』甦醒將不再記憶夢境，直到再度沉睡。」
斐邑德確定聲音傳自腦內。
「為甚麼對我說這些？」
「你必須記得。」
聲音變得非常蒼老，疲憊，有道人影從斐邑德的腦海浮現，是個五官被扯爛的淡髮老人，卻神泰安詳無限體諒，足以侵入他的記憶成為其中的一部分。斐邑德隱約感到肩上一沉，扛著的刀有所反應。
「你……認識奧蘭？」斐邑德迷惘地唸出老人的名字：「埃威黎．尤勃涅？」
老人的影像悲傷地沉默，逐漸淡去。
黑暗中的靈魂再度發聲：「改變，正在改變。」眾百人大合唱般同時發言：「失序，控制，死亡，永恆，顛覆，相信，背叛，規律，混亂……你知道，你知道！」
增大的音量瘋狂轟鳴，斐邑德摀住雙耳，惱火大吼：「我知道什麼？講清楚一點！」
然而聲音持續，變得更加高亢：「你知道……你知道！」
斐邑德再也無法忍受，握住背扛的刀柄，抽出的瞬間亮出刺眼的光芒——斐邑德打算好好見識這群瘋子狂妄的笑臉，但他的激憤卻瞬間澆熄。
老婦仍緊抱嬰屍，安詳地躺在原先的位置。她旁邊的人以及隔壁的六百多人深深地沉眠。方才喧鬧激烈的嘶吼彷彿一場錯覺。都是……自己的想像？
「不對。」斐邑德對自己說，更大聲地重複：「不對！」
「他們」很清楚地表明，只有斐邑德拒絕承認方才侵入夢境。太荒唐了，這麼可笑的際遇……斐邑德舉高刀，放大光輝，再度環顧。
「千年之前，埃威黎．尤勃涅碰觸奧蘭，所以『龍』早就被夢境滲透？形成新的管道？」斐邑德高聲質問：「但何必對我開啟？在千年之後的現代？而非對諾薇蘇爾或別的達瓦莫人坦述？我有話要問『你們』！」
斐邑德刻意地用古語大喊『你們』。這是充滿約制力的指定詞，未經琢磨的古老力量：確認存在，區分彼此，是眾多攻擊魔法的關鍵語。假設有型的——魔法偽裝的物體將會打回現形，無論任何人為的故弄玄虛都將化解。然而毫無反應。
階梯傳來眾多腳步聲，諾薇蘇爾帶著火把和支援抵達。「北域統領？」她狐疑地問，看著斐邑德神情僵硬地舉高明亮的長刀，他默然將武器回鞘，臉色難看。「諾薇蘇爾，這位婦人是誰？」
女士官靠近，依火光打量。「芭蒂。她的丈夫是當地外族的首領，前天去世。僅剩一名兒子寇貝卡．羅．利爾特，迄今仍在追捕中。」
斐邑德抿緊嘴，對意外的巧合，或許並非巧合——感到吃驚。「寇貝卡……啊。」斐邑德心情更差了。諾薇蘇爾開始指揮士兵先運走屍體，她身上有新鮮空氣的味道，斐邑德確定該是離開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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