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薰陶地昏昏欲睡的艾斯格青年猛地驚醒,豎耳傾聽吹拂耳畔的風聲。
「阿瓦瑞斯,你聽到沒?」
相隔室內中央內陷的方圓爐燼,桌旁的蒙面男人漠然道:「卡列伊特斯,竊聽是魔契者的專屬職責。」
「少來,你聽得清清楚楚,升格為靈導並不代表會把基本功夫給忘了。」
「別光鬥嘴,快告訴我是甚麼消息?」盤坐床塌的中年男子放下書本,急迫地問。
「您的口才就要派上用場了,我們的外交官珞米維基大人。」卡列伊特斯回道,用力拍去長袍累積的可觀沙量。「風精說達瓦莫的北域統領已然歸返,真謝天謝地。」
珞米維基激動地跳起。「我的挪萊,願諸神榮耀奴瓦納費斯!」
「但並未代表我等能被釋放。疑點多到達瓦莫人無法釐清,說不定接下來得面對接近審問的逼問。」阿瓦瑞斯冷靜地說。
「不可能,我們代表艾斯格聯邦。」卡列伊特斯辯解。
「珞米維基大人,您還記得五年前被庫約尼蒙特的亞墨國綁架兩年半的經驗?」
「別詛咒我回顧往事,阿瓦瑞斯。好歹那回我成功逃脫……」珞米維基硬撐無力的語調。外交官雙鬢斑白略有皺紋,迥異於另外兩位輕便的衣著,珞米維基堅持穿戴艾斯格深赭紅鑲銀邊的正式朝服,外袍還精繡一尾金翅鳳鳥張舞羽翼,如今也熱得頻頻搧風。
靈導攤開手指,豎起八根,替珞米維基接下去:「亞墨王殺了八個,剩最後一個援軍才趕至。技術上而言處理三個快得更多。何況被遴選為使者本來就該有所覺悟。」阿瓦瑞斯的淡漠並非強裝,更像是超然地接受,甚至寬心地塗鴉沙塵滿佈的桌面。悶熱的午後時刻,一股寒意從卡列伊特斯的腳底板直竄腦門。
「慢著……我可沒有聽任何人說過!」
「無論是被騙來的或自願加入,如今後悔也沒用。那就安分點吧。」
卡列伊特斯幾乎崩潰地指責阿瓦瑞斯:「都是你引薦我到這個鬼地方!」
「我只說出使後回國能放高薪長假,你就高興地答應了。」
外交官越聽越心浮氣躁,煩得阻止兩方:「好了,你們這對師徒能給實際的幫助嗎?好歹阿瓦瑞斯你是艾芙瑞緹陛下的直屬護衛,既為靈導又擔任此行參謀,總該提出建言。」
阿瓦瑞斯未發一語,手指輕叩桌面。他的面罩特殊,是由衣領往上延伸遮住口鼻,瀏海又遮蔽右眼,僅剩的左臉卻佈滿傷疤,模樣陰沉恐怖。
「咦……」
外交官狐疑地想追問,一望向桌面塗鴉頓時豁然開朗。「卡列伊特斯,過來。」
「不,我才不要。」
「你真的——」珞米維基惱羞成怒,起身扭住年輕人的耳朵拖到桌前。「給我看好!」
卡列伊特斯痛得哇哇大叫,不得不低頭注意阿瓦瑞斯的作品,隨之噤聲。「這是……」
被抹出軌跡的黑石桌子光可鑑人,映著魔契者解讀圖文的僵硬表情。「難道你沒有別的事可以做?」
珞米維基停止搧風,跟著在桌上寫出一串文字,質疑的眼神瞟向阿瓦瑞斯。靈導點頭又搖頭,「達瓦莫領地內本來就不允許魔法操作,免得下場堪慮。」他側頭輕點入口,未封的門底可清楚見到兩道駐留的人影。
「都甚麼時候還搞爾虞我詐的把戲。」卡列伊特斯煩躁地搔頭,突然對空中大聲喊道:「巴鐸安,妮蒂安達,里歐,索利克,玩夠了嗎?」
「你在做甚麼?」珞米維基瞪大眼。
「警告那四名卡達修利亞人,反正風精肯定也洩漏我們的名字,就先打聲招呼呀?」
「真有禮貌。」阿瓦瑞斯評斷。
「或許我該加上你的名字,多增一個卡達修利亞人也沒差。」卡列伊特斯刻意挑釁,聽得珞米維基驚心膽顫。阿瓦瑞斯還真的自若枉聞,低頭繼續假寐。
「莽撞的渾小子。」外交官牢騷,卡列伊特斯自討沒趣地回到窗前的石椅一屁股坐下。久經使用的花崗岩磨得光滑,看得出是建城剩餘的石材。但椅腳原有的粗糙仍將柔軟外袍扯出毛球。
卡列伊特斯並不在乎衣服問題,倒是對周遭的樸素厭煩至極。例如透過欄杆僅能看到綠樹與高牆的灰黃景像,預告沙塵暴的席捲;室內單調得由編織過的草蓆鋪平牆面以調整溫差,接著是中央的爐坑,黃石椅、黑石桌,難吃還得勉強下嚥的食物空餐具,簡陋的硬床鋪,和角落堆放的行李。在此禁閉一個多月簡直是場折磨——卡列伊特斯快瘋了。他真的認為怒氣累積得理所當然!
「既然你沒事,快告訴我聽到甚麼?」
珞米維基依然催促著要聽到更多消息。卡列伊特斯憑靠僅存的理智忍住掐住外交官的衝動。「北域統領先拜訪卡達修利亞人,對我們肯定會重複訊息。」
「不不不,別天真,說不定有陰謀,你一定要仔細聽清楚,連耳語都別漏掉。」
他差點用火球蓋住珞米維基的臉。只是門外的達瓦莫衛兵先咳了聲,卡列伊特便硬生生地將剩餘的咒語吞回肚內。他惱火地壓低音量,加上手勢念出解套詞瓦解發動到一半的效力,宛如拆開編織到一半的毛線襪。
「又怎麼了?」
面對珞米維基的再次質疑,卡列伊特斯停了片刻,沒耐心地揮散最後的段落。「風向改變,聽不到。」他雖然還在氣頭上,說的卻是實話。
外交官唉聲嘆氣地回到座位。沙漠的風向一向任性妄為。卡列伊特斯幸災樂禍地享受耳根的清靜。
防風砂的直條窗口一條條橫跨半面牆,欄杆距離約莫成年人握緊的拳頭,透射的光線輝映室內彷彿監牢。窗外的黃昏景色朦朧,沙塵暴再度發威,夾帶雲霧般豐沛的塵埃蓋住視野所及。背風處的窗口毋需遮蔽,卡列伊特斯爽快的心情漸漸變質,覺得哪裡不對勁。他剛才想到甚麼?
珞米維基笨拙地想用打火石點燃沾黑油的燈蕊,敲打幾次終於成功迸出火星。他們的確太習慣僕從伺候和魔法的便利,關禁閉期間倒是複習大量蠻荒時代的技術。
卡列伊特斯呢喃:「對了,是風。」
呼呼大作的風響蓋住語音,珞米維基沒有聽到也不會注意到。阿瓦瑞斯睜開眼,在燭火跳動的陰暗室內與卡列伊特斯交換眼神。
「我真討厭沙漠。」外交官搓著手嘀咕,夜晚的室內溫度急速下降。珞米維基從桌底拉出一桶曬乾的糞堆,厭惡地扔到爐坑,不甘願地用油燈點燃——沒料到突然火光大作,差點燒著鬍鬚。
「天殺的!這是炸藥嗎!?」珞米維基驚得猛力踢熄。
阿瓦瑞斯困惑地思索。「似乎有火之神屬到來,才會引發火精的騷動。」
「還有風精。風很難在充滿雜質的空氣裡夾帶太多訊息,然而我可以聽到遙遠處的人聲……很遠,遠得已經脫離風暴的範圍。沒有達瓦莫人的腔調,提到保衛、日墜月、親屬和夜神榮耀。」卡列伊特斯更為專注地傾聽。
「火之神屬和風之神屬的旅人?這時節抵達真不可思議。」失態的珞米維基重新整理服儀,隨口講出的話語卻引發沉默。
卡列伊特斯臉色難堪。「不……不可能是那兩個人。」
「但神族一直都很孤僻,要嘛就集體行動,除了貿易商隊彼此間也未有互動。風和火的結伴誠屬少見,阿瓦瑞斯,難道你不懷疑?」珞米維基詫異地將問題扔向靈導。
「爾泰爾離神族回鄉的路途偏差太遠,即使是我們猜測的人,也沒有必要理會。」阿瓦瑞斯鎮定地安撫。
「的確如此。」卡列伊特斯跟著應和,像在給自己一份強心劑,他又回頭凝視欄杆外的灰濛。
門後傳來數十道沉重的踏步聲,阿瓦瑞斯、卡列伊特斯、珞米維基紛紛站起。靈導順手抹去桌面痕跡。單薄門板開啟,強風率先灌入,接著兩名高大的達瓦莫人佔據門口。艾斯格使者初抵之刻即已經會見過費爾德曼領主,而另一位肯定是歸來的北域統領。
鼎鼎大名的斐邑德年輕得出乎意料。卡列伊特斯驚訝地想,統領之職很難與這名達瓦莫青年連接在一起。如果要卡列伊特斯以他的職業直覺作個形容,爾泰爾的費爾德曼領主就像高山風流,氣勢穩定宏大地盤旋既有領域;那麼斐邑德便是充滿侵略,狂野且蓄勢待發的海上風暴——縱使眼眉間略有疲憊,無法確定實力多寡,卡列伊特斯依然不敢輕心。
「相信各位已經知曉我的身份,那就省略客套寒暄了。」
斐邑德直接導入正題:「我對於在沙漠中遇襲一事拖延三位的時間深感抱歉,此事令原本預定的交涉投下諸多變異,明晚將邀請各位代表探討爾泰爾居民問題。」
北域統領稍作停頓,仔細端詳阿瓦瑞斯與卡列伊特斯,從敏銳的感知確定對方的職業背景。
「或許我也需要兩位協助,或是能待在隨時支援得到的範圍內。」他比個手勢,門外看守的兩名將士入室,長相比統領年長且氣勢渾厚。斐邑德禮貌地介紹,「亞古斯和菲萊克分別為爾泰爾和紗拉莫茲的內城將軍。任何問題都可向他們提出。」
「敝人珞米維基.巴加達.洛爾克達特感謝您們的款待。」威脅利誘兼具的條件下,外交官不得已全盤接受。
「聽說各位有晚餐的習慣,我和領主就不打擾了。」交代完相關事宜,斐邑德只想盡快離開休息。費爾德曼並沒有補充話題的打算,這讓北域統領步出房間時疑問:「你竟然全盤放心我的決定?」
「北方疆域八位將軍,一半用來盯稍外族使者,是否戒慎過頭?」
「我失蹤期間也是閣下擅自分配的。既然支援在前,沿用安排並無不妥。」斐邑德經過窗口,用面罩蒙住口鼻以避開紛飛的塵屑。領主沉默至空氣清淨的區域,才接口:「這幾位使者能力頂級,我擔心將軍們全數調回。恐造成守備空洞。」
「再關就怕使者觀感不佳。若讓勇將親自盯稍,真有意外毋須制伏也足夠拖延時間尋求援助。加上蜜莉可分攤外城事物讓我專注於內政,出錯率便能降到最低。」斐邑德思緒明理地回道。
費爾德曼眼神滿是激賞。「我很期待你明晚的演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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