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0月30日 星期三

圜故事集。沙之曲篇(05)


  紛擾奔竄的聲音從遠而近,不穩的晃蕩減弱,知覺緩慢地恢復。
  他覺得自己像根羽毛終於停止飄落,感覺溫厚的土地墊著臉龐。



  發覺遭到反綁,默索徹底清醒。危機讓他冷靜地克制睜眼,耐心地以視覺之外的感官確定當下的狀況:周邊慌張的對話聽起來像是某些東西被襲擊了。

  他真討厭人群奔波揚起的沙塵,默索再也忍不住鼻腔的搔癢,用力地打出噴嚏,一把冰涼的刀刃隨即貼上赤裸的脖頸。

  「看看你們幹的好事!」

  狂暴憤怒的聲音吼道,默索垂眼盯著顫抖的刀面,很想針對荒謬的指控衝著大漢笑。

  「不是他,葛蘭歐。」

  荻伸手壓住戰士的武器,用她冷靜的藍眼安撫對方放大的瞳孔。「默索一直和我們在一起,放輕鬆,嗯?」

  葛蘭歐大口喘氣,啐出痰沫,以凶惡的眼光瞪著默索。「被迫害這麼長的時間……我真想將達瓦莫人千刀亂剮!詛咒你們這群噁心的爬蟲後代!」

  「葛蘭歐。」寇貝卡從遠處走來,繃著的眉宇見到此景更加緊蹙。武器隨即收鞘,默索才放鬆準備襲擊的手肘及膝蓋。他本來打算在刀刺進皮膚的那刻轉身反制;幸好沒必要費事了。但還是得繼續被綁著嗎?

  燃燒難聞的煙霧在陽光中浮懸,默索注意到他已經離開荒野的石堆,被高聳驚人的紅岩峭壁包圍。古老晶礦岩層以水平堆疊,將靛藍天空環成圓形,除非正午,陽光極難照射進來,此地是沙漠難得的贈禮。

  垂直岩壁佈滿雕鑿的洞穴。繩索、鐵鉤搭建為眾多梯橋。盆地中央有著鍛造武器的熔爐及鐵鉆。到處都是堆滿貨品雜物的遮棚,柵欄圈養牲畜及馱獸。朝南的山壁傾洩一道細流,奇蹟般地變出一大片鮮綠草地,滋養幾株椰棗樹、繁衍飛舞的昆蟲。

  但當下,營地遭侵入破壞,推倒的篝火引起火勢,建築殘骸遭到踩踏,柵欄毀損,動物們驚惶地擠在各處哀鳴。不過沒看到血跡和屍體,下手的人顯然並無搶劫財物的打算,而在找什麼東西?默索環顧得到這個結論。寇貝卡看著他的眼神似乎和一切有所關聯。

  「留守的巴札等人被打傷逼問關於這傢伙的事。」寇貝卡告訴靠攏而來的同伴。

  「達瓦莫人做的?」荻想參予他們的討論,匆匆地瞥了默索一眼。「既然早知道營地位置,為何容忍到今天為止?」寇貝卡低聲說,揮手示意親信們跟上他的腳步。

  「怎麼了?」躺在地上的默索也很好奇。葛蘭歐不客氣地瞪視,荻憂心忡忡地回答:「問題很棘手。默索。現在你看到的每個人都是我夜子的同胞,他們的親眷皆被達瓦莫人掌控,就在爾泰爾的另一堵牆之後。這是累積整圜的戰爭,然而對方先動手了……」

  「但沒有人喪命。」默索補上這句。

  「閉嘴!」葛蘭歐憤怒地跳起,狠狠踢向默索的腹部,荻來不及阻擋。默索皺眉嚥下屈辱。

  「若妳相信這男人,女人,即使首領制止,我們也會把妳當成達瓦莫人看待。」週遭搶救物資的游擊隊戰士插嘴,十多人圍聚而來,荻意識到自己的處境,並環伺每張強壓怒火的眼睛。現在並非爭論誰最有道理或最憤怒的時候。她不希望視為叛徒。

  荻抿緊嘴,默索沉默地避開她的視線。荻頭也不回地離開默,直直地前往庫魯斯休息的位置。

  隔夜之後,默索放棄任憑擺佈的想法。他受夠這些陰晴不定的看守者了。他亦婉拒今天的早餐,就怕裡面又參了什麼?荻看起來很挫折也很抱歉,學得教訓的默索拒絕再被玩弄,他會顧好自己。

  一番折騰後,默索揉著手腕上的瘀青,面無表情地瞪著葛蘭歐與他的同夥:菲利亞,納洛特和弗西。皆為前晚於亂石地治療關照庫魯斯的游擊隊人員,擁有和荻類似的資質,被稱之為印士的他們被派來看守不是毫無理由。

  照目前的情勢看來,別說做手勢編織咒語,三人連大氣都不敢喘,拔腿逃得大老遠。若非看在荻的份上,默索八成會在鬆綁同時狠扁他們。明知能夠輕而易舉地離開這座營地,他卻還猶豫不走,默索更加煩躁。他將原因歸咎於心底的疙瘩,決定趁早解決,便大搖大擺地走入主營帳篷。

  驚慌失措的葛蘭歐大聲嚷嚷,吸引全營地的同胞聚集。沒有人敢出聲喝止。寇貝卡一點都不高興看到默索,轉向跟在他身後的印士們。

  「他說要小解,我就……」納洛特小聲地解釋,頭垂得很低。寇貝卡臉色宛如石壁的陰影。「我還特地附魔那條繩子。」

  默索擋住斥責的視線。「寇貝卡,你是真的搞不清楚狀況,還是愚蠢至極?」

  寇貝卡推開手邊的早餐,挺著胸膛喝道:「你說什麼?」

  「看看你的人,游擊隊面對我的態度,當下的神情。」默索指向背後圍觀的戰士,惶恐甚過憤怒的氣氛。「這是打仗的決心?對抗達瓦莫人?你們只是臨時拼湊的鄉下民眾而已。」

  「別得寸進尺了!」寇貝卡拔劍威嚇。手下們武器接連出鞘。

  趕來制止的荻大感不妙。「默索!」

  「我要他們認清事實!」

  他大吼,拍向懸掛帳棚支架的地圖。長年的污漬、劃滿密密麻麻的重點,盡在灰塵中變得矇矓。

  「我就是達瓦莫人,我一個人站在你們之中,我身無寸鐵,但我竟毫無懼怕之意!反觀你籌策已久的反抗,卻還是阻止不了這樣的失敗?」默索大步跨向門口,戰士們緊張地後退,看著他用力扯下布幕,讓整理中的瘡痍營地曝露眼前。

  默索沒錯,事實顯而易見。

  寇貝卡咆嘯,劍鋒直抵默索胸口,默索高大的身材靈敏地側身,兩手一前一後分別掐住寇貝卡的手腕與背膀,簡單的扭轉即讓對方吃痛地鬆手,武器鏮噹落地,默索踩在劍上,隨之放開狼狽的游擊隊首領,默索語氣漸緩。「善意的謊言,要持續到何時?」

  「你的鄙視就像毒藥險惡!」寇貝卡按著手臂,激動地幾乎失去理智。「這群人倚靠多麼大的希望,為了成為戰士,為了守護家園,取回失去的一切而站在這裡?你竟敢輕易否覺我們所做的一切?」

  「但改變不了事實。」

  「活著就有可能改變。」寇貝卡堅持,怒睜佈滿血絲的雙眼。

  「終於,你說出明理的話了。」默索輕嘆,「現在我希望你們每個人思考,如何擁有對抗達瓦莫人的優勢。」

  「優勢?」瓦洛安呢喃,再嗤之以鼻。葛蘭歐與游擊隊成員交換視線。沉重的無力感使得他們連連搖頭。

  「我是你們的優勢。」默索冷靜地說。荻很意外。「但你不會對抗你的族人。」

  「對,如同我對待你們,我不會對抗達瓦莫。」默索認真地掃視每張飽受風霜的臉,「你們說的理由都不是真正的道理。我需要有人告訴我戰爭的前因後果。」

  「天真。即是因為現狀難以完整解決,才釀就如此局勢。溫和勸解的人是什麼下場,才會造就我們鷹派反抗?」寇貝卡冷言嘲諷。「乖孩子,衝突只能靠戰爭平反。」

  默索未被對方的挑釁影響。「對談的籌碼是瞭解得越多,越能爭取到利益。」

  「怎麼可能?」葛蘭歐脫口而出。

  「有何不可?曾經有人這麼說話,然後你們肯聽進去,並加以執行?」默索環抱手臂,以從容的眼神壓過對方的抗議,再搜尋任何不服的目光。「提議是:以我當作換取你們自由的籌碼。我本來就會回達瓦莫,你們也能夠得到想要的,何樂不為?」

  眾人沉默片刻思索話中涵義,在長久以來的低潮之中,個個眼中散發期待的光采,也滋生忐忑的怯意。瓦洛安膽大地懷疑,「對你有什麼好處?」

  「我原諒你的狹窄心胸。」默索冷淡以應,瓦洛安滿臉通紅。達瓦莫男人再回頭確認寇貝卡的表態。「夜子部族的未來掌權於你,無數家庭仰賴領導的英明。無論選擇復仇,原諒,其他態度。人們都會映照出你的成敗,對此感激,尊崇或失望。」

  默索說完即刻掉頭離開。留下一干群眾面面相覷。荻詫異地回神,才想起應該要追上他。

  離開聚集的會所,跨越山壁陰涼的倒影,悶熱得幾乎窒息的熱浪包圍兩人。強烈反光的地面迫使默索瞇眼,仔細查勘所在的地勢特徵。交易的問題交給寇貝卡,他並未放棄脫逃的可能性。

  「你真的要留在紅岩谷協助大家?」荻跟隨他,難以置信地問:「即使寇貝卡以及我……這麼對待你?」她放慢腳步,垂下眼睫,滿臉羞愧。

  默索無法理解荻的反應。「為什麼要感到難過?」

  從陰影走到陽光中,達瓦莫男人的瞳孔從渾圓變成紡錘狀,被映照得透明金黃的眼眸顯得更深邃迷人。荻因而滿臉通紅,又氣又怒。「還需要問嗎?屢屢威脅你都沒放在心上,還給予建言,叫我們情何以堪?」

  達瓦莫男人遲疑一會兒,再搖頭。

  「總之我不會計較這種小事。因為你們就像嚇壞了的動物。記得格塔切利?牠怕我,是因為我奪走牠的食物才惱怒地追逐。而妳的同伴也是如此,無法看到正確的道路,遲早會被那股恨意牽引,掉入深不見底的流沙。」

  聽到這份比喻,荻啞口無言。她想爭辯自己的族人並非野獸不該相提並論。然而以默索面對世界的觀點能夠理解嗎?也許他是對的。她總是不肯承認自己的無知。

  默索繼續行動,注意游擊隊進出的洞穴入口,她的目光追尋默索持續的探索,好半晌,才輕聲:「我很高興你能指引道路。不僅是為了寇貝卡與他的戰士們,我父親必須進入爾泰爾,可能需要向達瓦莫人求助。」她侷促難安。「我沒有解決的方法,甚至連寇貝卡都難以說服。」

  默索停下動作,望著仍然聚集的人潮,游擊隊究竟會如何處置雙方的未來還是個未知數。「這並不代表他被我說服。妳得有所覺悟。」

  「那我會跟你走。」荻堅定地說。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